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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意義】168||人文李白8:李白的山水情結1-⑦

2023-12-08國風

【李白的意義】168||人文李白8:李白的山水情結1-⑦

七、李白山水詩中的黃河

由長江到黃河,李白的入世之路走得異常艱難,與其最初「扶搖直上九萬裏」(【上李邕】)的設想比,相去甚遠,簡直是「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行路難·其一】)。所謂境況難堪,即如此。「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北風行】),這句詩雖非寫自己,卻是他出自肺腑的深刻體驗。

盡管如此,面對黃河,李白從未吝嗇他的豪邁狂放。他的浪漫詩風與黃河之水是最佳搭檔,他的詩歌對黃河之勢作了最震撼人心的詮釋,同黃河一樣有著驚天動地的神力。

先看黃河的來勢,絕無阻遏的可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將進酒】)

黃河落天走東海,萬裏寫入胸懷間。(【贈裴十四】)

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黃河萬裏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

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裏觸龍門。(【公無渡河】)

黃河發源於天,終止於海。猶如天河垂地,一往無前,不可遏止。

溯望黃河來勢,李白說,奔騰咆哮的黃河際天而來,落差之巨大,正是其奔流迅急的動力之源,正是其壯闊無阻的生命氣象的本源所在。李白借黃河之水一去不返的自然之律,喻光陰易逝,不可逆轉。人生機遇亦然,一旦錯失,就不會再來。這些都是傷及李白靈魂的感悟。作為【將進酒】的起句,其勢劈空而至,所向披靡,奠定了全詩高亢恣縱的感情基調,同樣有黃河一瀉到海的不息之勢。李白詩歌的曠放不羈正好呼應了黃河的奔流激蕩,其充沛強勁的靈魂內核爆發出黃河一般沖決一切的力量。所以緊接著有了「朝如青絲暮成雪」的低回摧眉與深切悲嘆,有了時光易逝、生命倏忽的無奈浩嘆與無限傷感。就有了傾其所有求得一醉的豪舉,有了舍棄一切、「同銷萬古愁」的奢望,有了【將進酒】這章千古絕唱。

而催生李白詩歌狂濤噴發的乃是其心理需求與現實的巨大反差,由此而郁憤堆積。反差愈大,能量越大。一旦時機適宜,就有了這不可掌控的情感大爆發、大決堤、大傾瀉、大奔騰,就有了一去入海的無阻之勢。

李白還借黃河意象言人,喻其闊大的胸懷。【贈裴十四】【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即是如此。

朝見裴叔則,朗如行玉山,

黃河落天走東海,萬裏寫入胸懷間。

身騎白黿不敢度,金高南山買君顧。

裴回六合無相知,飄若浮雲且西去。

——【贈裴十四】

李白在這首詩中說,裴十四不止有晉代名士裴叔則玉山挺立、光彩照人一般的風神,還有博大寬闊的胸懷。其心胸闊大能容納萬裏之遙,吞天吐地,氣勢宏闊猶如「黃河落天」;他自由奔走,豪情揮灑,猶如黃河直入大海。裴十四之所以能夠這般行止自如,歸根結底,在於一切都能放下,因而,即便「飄若浮雲」,他亦能瀟灑自如,坦然面對,正襯托出李白的自我束縛,難以自釋。李白對裴十四的欽羨景仰正反襯出他本人行為的拘束,經常受到外在因素的制約。

這正是李白的可愛之處。他雖自許才高,但眼裏一樣裝得下別人。尤其裴十四這樣貌品俱佳的高人,其人格魅力不言已喻。再看【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

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

黃河萬裏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

榮光休氣紛五彩,千年一清聖人在。

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箭射東海。

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開。

白帝金精運元氣,石作蓮花雲作台。

雲台閣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

明星玉女備灑掃,麻姑搔背指爪輕。

我皇手把天地戶,丹丘談天與天語。

九重出入生光輝,東來蓬萊復西歸。

玉漿倘惠故人飲,騎二茅龍上天飛。

詩的起句即寫黃河經由的環境,贊嘆西嶽華山的崢嶸險峻何其「壯哉」。峰嶽之壯除了自身因素,更有黃河的映襯。站在華山之巔北望,黃河若遊絲一線,發自天際,然後奔騰咆哮於蜿蜒不絕的萬山叢中。

黃河奔騰萬裏,沖擊華山,崩裂兩岸。漩渦像車輪般飛轉,即便遭遇巔峰阻隔,黃河就劈山而行,直奔東海而去。那聲勢山搖地動,巨雷一般回響於秦川大地,使天空籠罩著五色雲氣。而華山三峰,被震得後退欲倒。元丹丘出入於九重雲天,往來於蓬萊與華山之間,其信步雲台的姿態、飄飄欲仙的風神令李白羨慕不已,以至要奢求「騎二茅龍上天飛」。李白的神思飛行於天地神界、穿越於古往今來,真是「想落天外,局自變生」,「有舒雲流水之妙」(明人陸時雍)。

黃河雄強的自然內容,得道高人的玉樹仙風之態,最終反映的還是李白自身的風神氣質與人生格局——這是影響其詩風的關鍵因素。

再看【公無渡河】:

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裏觸龍門。

波滔天,堯咨嗟。

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

殺湍湮洪水,九州始蠶麻。

其害乃去,茫然風沙。

被發之叟狂而癡,清晨臨流欲奚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

虎可搏,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

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罥於其間。

箜篌所悲竟不還。

黃河從遠古奔襲而來,桀驁不馴,它西決昆侖,沖撞龍門,咆哮萬裏,直接威脅到了先民的生存和繁衍。李白把筆觸伸向遠古,再現了大禹治水的英雄壯舉。這不是他的寫作目的,目的是要寫這個古代狂夫,他不顧妻子的阻攔,無視黃河的神威,結果屍漂大海,沒入鯨腹。狂夫的渡河悲劇源於他的自不量力與執迷不悟,印證了那句「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俗語。以其殞命狂濤、屍填魚腹為代價完成了他「狂而癡」的生命求索。狂夫所為,看似魯莽無知,實則不然。從他追求到底的執著勁頭,無畏無懼的奮力拼搏,讓人看到了李白的身影。他的理想,他的經歷,他的抗爭,將最初認定的人生價值追求堅守一生,從未放棄,正是這位「狂而癡」的狂夫其生命價值追索壯舉的現實版本。

在這首詩裏,「西來」黃河的無限聲威正好映襯了狂夫「狂而癡」的獨特個性。黃河越是兇險「難憑」,愈見出狂夫之狂與他的勇而無畏。

李白何嘗不是白首狂夫的轉世再生!只是,李白要渡過的是險不可測的世勢長河,他要完成的是安社稷、濟蒼生的士子使命。世路陡峭奇絕,其險也如此,李白奈之何?

咆哮萬裏的黃河高奏著壯闊生命的慘烈悲曲。黃河西來,波滔天,決昆侖,觸龍門,走東海,黃河一直在呼喚狂夫這樣的強者。李白在世俗的長河裏「狂而癡」地走到了生命的終點。比起渡河而亡的古狂夫來,李白追求理想的狂勁與拼勁一點也不遜色!

李白還有很多寫黃河的詩句,作為一種情感表達的背景而存在,映襯出詩歌、世勢、人物乃至詩人自身內核的宏大壯闊和不可阻遏。「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古風五十九首】其十一),時光易逝,人生苦短,壯誌未酬是其深植內心的創痛與悲情的強震源點。「陽台隔楚水,春草生黃河」(【寄遠】其六),春草生滿黃河兩岸,就像心中瘋長的思念。思念成河,猶如眼前這不舍晝夜的黃河,奔流不息,遠入東海。黃河流淌著思者的無奈。「願銜眾禽翼,一向黃河飛」(【古風】其五十七),夢想的追求,理想的達成,猶如飛躍黃河一般艱難。李白希望得到他人的助力,結果是「飛者莫我顧,嘆息將安歸」(同前),希望越大,失望就將人摔得越是徹底。「奔鯨夾黃河」(【北上行】),黃河雖為天然屏障,也擋不住叛軍的肆虐。有戰亂就有抗擊,就有征戰,就有英勇男兒的血性出征。黃河的濤聲正可壯行,正可極力渲染出征的悲情。「鳴鞭走馬淩黃河」(【留別於十一兄逖裴十三遊塞垣】),出征時策馬揚鞭,飛渡黃河,他們的赳赳雄心天塹難阻。「將軍發白馬,旌節渡黃河。」(【白馬篇】)一旦戰爭來臨,不管是平頭布衣,還是手握重兵的將軍,都信心滿滿,誌在肅清禍患,贏得天下太平。於是「轉戰渡黃河」(【塞上曲】),盡管戰事頻仍,征戰艱苦,但征者的豪情不減。「黃河飲馬竭,赤羽連天明。」(【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別金陵崔侍禦十九韻】)飲馬黃河,能使滔滔黃河立刻枯竭;兵器桿上的羽形裝飾,燦若雲霞,分外耀眼。出征的陣勢何其壯烈,旨在言其「願雪會稽恥,將期報恩榮」(同前)的許國之誌,依然黃河一樣的洶湧澎湃。

黃河,既阻遏不了思念,阻止不了戰亂,更摧折不了誌士的壯誌雄心,勇者的無懼無畏,磨滅不了征夫的鬥誌,更動搖不了鬥士必勝的決心。

黃河在李白的詩歌裏奔流不息,同他寫長江的詩一樣,都是他「為我所用」而自成勝景的最佳範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