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國風

提著竹籃買菜是個情調

2024-01-09國風

□孫葆元

活著活著突然就悟出,時代是在各種時髦的演變中前進的。比如著裝,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征,中華服飾由衣與裳轉化成裝與褲,每個朝代都有那個朝代的審美。特征即風情,特征固化在產生特征的時代。

我們講傳統是講某一個事物發展的源與流,有些傳統是回不去的。然而傳統的行為可以在今天效仿,比如居家的菜事。

采買蔬菜、河海魚鮮、時令瓜果,有人覺得是生活的瑣碎,有人卻覺得是生活的詩意。優秀的大廚從來都是親自入市選擇食材的,猶如畫家寫生,不親自挑選,怎知哪一樣食材可入珍饈?

入菜市須有裝菜的家夥什兒。少小年紀跟著母親去買菜,她用的是一個竹籃,細細的竹篾編成圓形的筐,一根竹提梁牢牢固定在筐上,今天想來,那個竹籃就是一個藝術品。

母親買菜,一把水紅的小蘿蔔、兩棵芹菜、一斤小白菜,或者一小塊豆腐,再買一塊豬肉,這些菜夠我們全家吃兩頓。明天的菜,明天再做計較。

那個時候,日子永遠是新鮮的。

由此,我也記住了昔日的菜市場。所有的青菜都不打捆,散開堆放著,鮮魚水菜,攤主身邊總是備一把噴水壺,不時把清水噴到青菜上,那菜就挺括茂盛,沒有人抱怨賣菜的使水壓秤。賣菜的也大度,一單買賣做完,讓你二兩,那水分就全讓出來了。

賣魚的手裏永遠持著一根鐵串子,像我們家捅爐子的通條,鐵串子尖頭上有一個孔,買家選好魚,稱量計價,賣家就會把鐵串子穿進魚頭,然後拿出一截麻繩穿到尖上的孔裏,一抽,麻繩就穿過魚頭,再一系,幾條魚交到買家手裏,買家提著魚招搖過市,就成了市上的一景。

直到上世紀60年代,我們的水產店還沿用這種辦法賣魚,無論賣魚還是買魚都是個不能怕腥的活兒,凡是提著魚的都奓煞著胳膊,既怕魚腥蹭自己一身,又怕蹭別人一身。

買魚如此,那麽買蝦怎麽弄呢?賣家說,對不起,你得自己準備家夥什兒!那「家夥什兒」當然是個裝蝦的容器。母親從來不讓鮮蝦進入她的竹籃,買蝦時她會準備一個瓷壇,或者索性拿一口鋼精鍋,是有備而去的。原來生活中各項細節都是有準備的。

如果買熟食則多用荷葉包裝,那荷葉是放到籠中蒸過的,既消毒又減弱了荷葉的脆度。熟食店的荷葉柔軟如紙,用它包東西絕不會碎裂或者被紮破。

我家住的北城是蓮荷之鄉,百畝荷塘,蓮葉接天,為市場提供了大量包裝材料。用荷葉包的燒雞、熏肉乃至炸魚、熏魚、紅燒魚,除了原有佐料的濃香,又夾雜著荷的清香,把日子都熏染得醉人。

有外出的人在街頭打尖,買兩個油旋,再買一塊醬肉,就著荷葉包吃,直吃得滿街荷香,這是泉城的香味。

買糕點就不一樣了,以前所有的糕點鋪都不供應塑膠袋。你要買點心?好,上秤稱好,店家會鋪下一張極大的方紙,再在大紙上鋪一張小些的方紙,然後把點心一塊一塊精心碼到紙上,包起來,包成個梯形的金字塔,再往「塔」頂覆一張印著店標的紅簽,用紙繩捆綁好,提著出店,人也抖擻了幾分。那個年月不是家家都吃得上點心的,逢年節或婚慶大事,送一包點心是重禮。

人的習性是既前瞻又懷舊,前瞻時舍棄一切舊的東西,包括習慣、生活的做派;懷舊時又復古,把一切都做成舊時的模樣。

其實我們講傳統不是講復古,傳統的本質是精神裏的文化意識,形式只是它的外表。復古是形式在新時代的再現,徒具形式,裏面有時也摻雜著舊的意識。

我們講思想解放,就是摒棄舊的意識。發揚傳統,有繼承也必須有摒棄,包括生活裏的文化繼承和剔除。

就說糕點,假如時下的糕點鋪恢復曾經的糕點包裝,既環保又帶著懷舊的情調,點心裏就吃出了歲月的風情。當下,糕點鋪不叫糕點鋪了,叫「甜品店」,追求萌、潮、範兒,這是糕點文化的交流。

能否把這些衍生的食品放到傳統的竹籃裏去呢?生活也渴望著更多品類的交融。

其實,生活既是品質的又是形式的,形式有時候影響著品質。

我的一位柳姓老鄰居,老伴早逝,兒女在外,日子全靠自己打點。夏至的風俗是吃面,這位老伯一大早就上菜市場采買,然後動手制作涼面的菜品,黃瓜切成細絲,雞蛋攤成薄餅再切絲,香椿是早春備下的,腌在瓷壇裏,現在取出來切末,鹹胡蘿蔔、蒜、香菜皆切末,麻醬用醬油、醋調成細汁,再加上醬肚、醬雞之類相佐,把一張小木桌搬到院子裏,一應佐料擺滿一桌子。

傍晚分時,他開始下面,過水三匝,那夏至的涼面就上桌了。就著初夏的晚風,他邀請鄰居入座,鄰居們都知道老人生活艱難,只送上夏天的祝福。於是老人開吃,一碗面就吃飽了,沒用十分鐘,為了這一碗面他卻忙活了一整天。

鄰居暗自發笑,譏他圖什麽,他們卻沒有讀懂老人,老人圖的是生活的情趣。情趣永遠在過程中,是以形式的面目出現的。有人追求華麗的生活,有人偏愛素靜的日子,是性格使然,也是文化使然。

如今生活已經十分現代化了,我們有時卻覺得生活無味。於是有人懷舊,試圖從舊日時光中找到那種失去的感覺,可是怎麽找也找不到,問題在哪裏呢?

就在這番尋找中,我又回到上世紀50年代濟南的街頭,也許是因為那時我剛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所有的小吃都深深印在記憶裏。

我記得米粉挑子、冷面挑子、豆腐腦挑子、油旋挑子,這些挑子前邊設一個櫃子,碗、筷、勺都在櫃子裏,櫃上是一方案板,經營什麽,案板上就制作什麽。後邊是一個火爐,爐上架著鍋,鍋裏熱水沸騰,一套經營的家當就被一根扁擔挑起來。

少小的我,每每走到這些挑子前,腳步就沈了。母親知道我的心思,就買了給我吃。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個米粉挑子,米粉是將小米磨細,用一個漏鬥漏成粉條,直接漏進一鍋沸水裏,然後撈出用泉水冷卻。這個吃食現在見不到了。

院裏的柳老伯曾經是銀行的會計師,每晚結賬要忙到午夜,早過了三餐時辰,就走到深夜的街上尋一點牙祭。他看到賣餛飩的挑子,買一碗餛飩充饑,每天一趟,付錢、吃飯、抹嘴、走人,一句話不說。

賣餛飩的就記住了這位柳銀行,總要留下一碗餛飩,任誰來買也不賣,那是留給柳銀行的。

有一天,賬務繁多,柳銀行忙過了午夜,一看表,心想完了,今天的餛飩吃不成了!出門一看,賣餛飩的仍然站在昏黃的燈光下等他。

他感動至極,問:這麽晚了,你為什麽不走?

賣餛飩的說:您還餓著肚子呢!

我把這些故事裝在母親的那個竹籃中,竹籃是新的,故事並不舊,那麽,那個找不到的感覺是什麽呢?是這些故事沈澱下來的文化。刻意地挑,沒法把它挑出來,它附著在日子的深層,需要一番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