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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我們講到了一個內容,眾多教法史料都記載朗達瑪不喜歡佛教,因此佛教勢力也不喜歡他。在赤德松贊去世,面臨選擇下一代贊普的當口,佛教勢力跳過了朗達瑪,直接選了弟弟熱巴巾。
這個跳過朗達瑪的舉動,就是【新紅史】裏記載的 「達瑪雖然年長,因其不喜佛法,遂將王位交給十二歲的赤熱巴堅。」
於是 不喜佛教 和 王位被奪 ,這兩樁仇恨疊加在一起,等朗達瑪終於當上了贊普,他便推動了滅佛運動。
這個邏輯看上去相當完美,既有個人因素,又有政治利益。
但上期我們也講了,身為長兄王位被奪的理論,基本可以證偽了。
今天我們來說說另外一個理由——不喜歡佛教。
朗達瑪不喜歡佛教是藏文史料裏的主流聲音,但主流聲音不代表一定對。因為教法史料書寫的年代比較晚,而且是以佛教思想作為綱領。
要想弄清楚朗達瑪跟佛教之間的淵源,還得看看更早期的史料記載。
在敦煌藏經洞裏保存了一份祈願文編號為P.T.134,名叫【贊普天子烏東丹回向願文】。其中的「烏東丹」指的就是朗達瑪,因此這份文獻也被簡稱為【達磨贊普願文】。
這份檔裏明確寫著 「贊普烏東丹陛下及我等,以身、言、意對如下予以頂禮:十方三時之如來佛、三身體相所集之一切諸佛、諸憂檀那佛法、十二分殊勝佛法、諸具大菩提心之聖僧、八大聽聞之補特伽羅、持德威光輝戒律之(大德)、一切同時顯示喜怒體相之諸神。今對福田、眾生之吉祥及三寶,將人(似指奴隸)、農牧業(產品)、牲畜、華蓋、傘、飾物、果品、香等諸凡一切供品,予以供養。此外,尚有無尚珍貴殊勝三供物,此一切誠心予以供奉。」
這就說明,朗達瑪在當上了贊普,並且獲得了尊號以後,他曾經舉行過法會,發願將奴隸、產品、牲畜和其他禮佛用品供養給寺院。
很顯然,此時的朗達瑪並沒有滅佛,不但沒滅佛,他還遵守了一個佛教徒的行為舉止。
關於這一點,在藏文教法史料裏,也透露了些許端倪。
【漢藏史集】記載: 「前兩年中,他(朗達瑪)按照國王的規矩行事」。
【賢者喜宴】也說: 「政權交予朗達瑪王,兩年後被魔傷心,佛教遂遭淪陷盡。」
也就是說,朗達瑪做贊普的前兩年表現得很正常,至於為何實施了滅佛,是因為 心被魔所傷 。
這種心被魔所傷的觀點,在【拔協】裏也能看到。
【拔協】裏談到,朗達瑪繼位時只有9歲(這個觀點很顯然是錯的,現在可基本判定朗達瑪生於797年,執政時已經40歲了),於是就有大臣在他面前進讒言,說了很多佛教的壞話。
隨後朗達瑪暫停了一些佛教活動,包括 停止佛經轉譯 、 解散譯經院 ,一些寺院的開光儀式也擱置了。很顯然這種暫停不等於滅佛,二者之間的烈度不在一個層面上。
後來熱巴巾成年了,被魔鬼迷惑了心竅,常想對護佛法律加以破壞,但是沒找著借口。
這時,拉薩出現霜災,莊稼生銹病,發生旱災、獸瘟和人疫。
贊普趁機對全體百姓說:「拉薩發生人疫災害,是怎樣造成的,你們知道嗎?」
民眾答說:「不知道。」
贊普說:「我知道,就是那個叫文成公主的母夜叉,請來了不吉祥的夜叉之神釋迦牟尼。釋迦牟尼最初到了須彌山頂,使眾神衰亡。之後他又到了烏仗那,又使烏仗那淪陷。然後到了漢地,漢地也遭災害,現在又到了吐蕃。
文成公主善長勘輿之學,看了吐蕃的風水地形,發現有很多吉兆,於是便下手破壞,導致吐蕃災害連連。
她又讓全體吐蕃民眾出家,不接觸女人,專修佛法而斷絕後嗣,想把吐蕃政權交給漢地的娘家人。正是因為她的破壞,所以得麻瘋病而死的屍體放在拉薩,沒有墳墓。
我們不能讓她得逞,所以全部僧人都要還俗成家!要批駁佛法謬論,廢棄護佛法律!」
然後他強令全體僧眾脫掉僧衣、拋棄僧人標誌。對那些不願意做的人,則給以弓箭和鼓鈸等,命他們去打獵殺牲,不願去打獵的全部處死。寺院的大門要用泥封起來,經書全部埋入地下。
同時,他還下令道: 「漢地和印度的釋迦佛像,從上部帶來的,送回上部去!從下部帶來的,送回下部去!」
這段記載主要是把文成公主拉出來背鍋,但在行文中也能看出,從朗達瑪成為贊普到滅佛之間有個時間差。
也就是說,朗達瑪剛上台的時候可能並沒有一個滅佛的計劃,此時的他還是一個佛教徒的身份。之所以後來發動了滅佛,有可能是出現了某種變化。
從朗達瑪的成長環境來說,也能支持這種觀點。
畢竟在赤德松贊時期就曾經明確要求,王子必須跟高僧學習佛法。這種濃郁的佛教環境將熱巴巾培養成了狂熱的佛教徒,要說朗達瑪完全沒受影響,反倒成了堅定的反佛教主義者,似乎也有點說不過去。
更何況在【漢藏史集】裏描述熱巴巾弘佛時,除了說他建過哪些寺院,還敘述了王室成員的建寺成果。其中就明確提到 「兄長達瑪修建了止拉康,其妃贊蒙彭修建了雅隆如意樹寺和普波切寺。」
這就很清楚地告訴我們,朗達瑪在做王子期間並不是一個喜歡惡行、抵觸佛教的人。恰恰相反,他跟熱巴巾一樣是個佛教信徒。這種佛教信徒的身份一直持續到朗達瑪成為新任吐蕃贊普。而且他在執政初期的表現,依舊是一個佛教徒的樣子,這就是【漢藏史集】裏描述的 「按國王的規矩行事」。
在其他史料裏也提到,朗達瑪曾 「興建祖拉康與佛塔,改造舊寺,在天人之間,或日月之間正法永住,祈願成為眾生福德之根本。」 [1]
事情發展到這裏一切都很正常,佛教勢力也很滿意,根本有沒有口誅筆伐的樣子。
之後,情況出現了某種變化,導致他推動了滅佛運動。
那麽問題就來了,是什麽變化導致朗達瑪滅佛呢?
教法史料給出的理由是「心被魔所傷」,由於這種理由實在無法驗證,我們只能從他所處的社會環境來進行分析了。
滅佛的第一個原因肯定是佛教勢力發展的太快。
佛教自從吐蕃以來,經歷過一個漫長的發展周期,期間曾經歷過很多的波折,但從赤松德贊時期開始,吐蕃佛教進入了一段順風順水的快車道。
經過赤松德贊、牟尼、赤德松贊、熱巴巾四代贊普矢誌不移的弘揚之後,到朗達瑪時期,吐蕃佛教已經發展成了一個重要的利益集團。
這個利益集團在吐蕃的社會生活中擁有諸多特權,尤其是熱巴巾時期的種種舉措,導致僧人在政治上不但參政議政,甚至位列百官之上;在經濟上僧人不用生產、無需納稅便可坐享供養;在社會上,他們不在行政管理之內,官員臣民不得稍有不敬,否則便要承受處罰。
這種對佛教的極端崇敬,激化了吐蕃的社會矛盾,促成了各種反佛力量的合流。
滅佛的第二個原因應該是佛教占據了太多的社會資源。
吐蕃佛教在發展歷程中經歷過寺院供養、四大供、三戶養僧、七戶養僧等幾個階段,可以認為是個不斷加碼的過程。
在赤松德贊時期,寺院和僧人的數量可能較少由國家供養尚可支撐。到了熱巴巾時期,寺院和僧人的數量已膨脹了許多,但他依舊在供養數量上繼續加碼,這就相當於在火上澆油。
由於吐蕃寺院擁有特權,必然會成為很多人的消災避禍的理想聖地。僧人數量的增多又導致納稅人數的急劇減少,同時寺院又憑借其特權四處擴增田產,侵占牧場,寺院經濟開始過度膨脹。
此消彼長之下,必然導致吐蕃的經濟不堪重負。
義大利著名藏學家朱塞佩·圖齊先生在【西藏宗教之旅】中有段敘述很能說明問題: 「宗教團體的持續擴大,預示著一種對國家生存不能低估的危險。由於寺院擁有免稅的權力,導致其所擁有的莊園和牧場不斷擴大,為這些莊園和牧場勞動的人員也擁有了免除兵役、徭役的權力。
此外對寺院的供養,不僅僅用來修築寺廟,還用來維持僧眾們的日常生活,以便按照施主們的願望確保完成相應的儀軌。
這種發展使國家失去了大量的人力和財力,更何況當時又恰逢中原王朝的威脅與日俱增,吐蕃又失去了他們在中亞占據的領土。」
這就是我之前論述過的,熱巴巾時期的吐蕃已經失去了繼續擴張的動力,在經濟上開源乏力,在國內又無法節流。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的 張箭 老師寫過一篇很有意思的論文。
他在文章中匡算了朗達瑪時期的人口數量、寺院數量和僧人數量。按照張老師的匡算,朗達瑪滅佛時吐蕃本土大概有147萬人,以每戶5人計算,總計有 29.4 萬戶。寺院數量為330多座,僧尼數量總計約2.1萬人。
以每個僧尼有七戶屬民供養來計算,吐蕃本土的僧人就需要14.7萬戶屬民,占整個人口數量的50%。[2]
這僅僅是供養僧人的比例,寺院的田莊、牧場也需要屬民,貴族和王室同樣需要屬民供養,還有多少屬民能給國家機構納稅?
說到這裏得特別說明一下,張老師的數據未必準確,因為能夠作為依據的資料實在是少之又少。所以這個數據可能都到不了估算的級別,只能是一種匡算。
從我個人的感覺來說,這個數據展示的狀態過於極端。
如果這個數據是真的,那吐蕃社會就不存在自由民階層了,整個吐蕃本土就是一個超大型的農奴莊園,每個人的力量都被壓榨到了極限。
從我們過去講述的內容來說,吐蕃社會很可能不是這種狀態,在農奴與貴族之間,應該還有一個武士階層,這部份人可能才是吐蕃軍隊的中堅力量。
但不管怎麽說,以西藏地區的自然地理環境來說,供養大量不從事生產的僧侶都是一種超乎尋常的負擔。
現在雖然沒有證據能說明這種負擔的沈重程度,但可以用清朝時期的數據來做個類比。
在清朝初年的五世達賴喇嘛時期,第斯·桑結嘉措寫過一本【格魯派教法史】(黃琉璃寶鑒),其中給出了1694年的一個統計數據,當時前後藏共有寺院 1807座,僧尼97538人。
到了乾隆初年的【西藏誌】裏記載,「1737年(乾隆二年)理藩院的統計數據為共有寺院3477座,僧尼316231人。
之後到1959年民主制度改革前,整個西藏有寺院2711座,僧尼114105人。
清朝時期西藏地區的人口估算也就是一百多萬,有個比較詳實的數據是1951年和平解放西藏時,西藏全區的人口數量115萬人。[3]
這些數據的變化可以說明,寺院和僧眾的數量在乾隆時期達到了峰值,到清朝末年已呈現下降的趨勢。但即便是按照比例最低的時期來計算,僧尼占人口的比例也達到了10%。
不過這個時候,西藏已經沒有七戶養僧制度了,僧人們靠寺院田產、施主布施、法會供奉、放高利貸來生活。
如此高的僧尼比例,導致西藏的社會資源瀕於枯竭,沒有更多的資源可以用來進行技術叠代和發展。於是整個西藏社會陷於停滯,1950年的西藏跟元朝初期的西藏沒有多少變化。
由此可見,佛教在西藏社會裏呈現出的主要功能是保持穩定,而不是推動社會發展。
當放在吐蕃王朝的環境下,佛教保持穩定的功能也未必能實作,因為在吐蕃社會裏即有本教勢力,也有貴族勢力,這些勢力不能允許佛教一家獨大。於是占有太多社會資源的佛教,就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不過佛教占有社會資源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有點像溫水煮青蛙。為什麽到朗達瑪的時代就突然爆發了滅佛呢?
換句話說,從默默接受到徹底爆發之間是不是應該有個引爆點呢?
這個引爆點又會是什麽呢?
還記得剛剛說過,朗達瑪繼位之初的幾年並沒有實施滅佛,王權與佛教之間相安無事。之後突然就下令開始滅佛了,是什麽事情發生了變化呢?
從史料的記載上看,這個引爆了滅佛的事件有可能是來自於災害。
據【賢者喜宴】記載: 「其時,一切神魔發生戰亂、於是出現了即將淪陷王法的各種惡兆。發生了大地震,隕石流星相互撞擊,天空仿佛在燃燒,呈現血紅色。漢藏邊界之西河州附近吐蕃所管之界山傾倒了,洮水被阻三日,河水回旋,向上逆流,並自河內發出巨大聲光,兼有雷擊。」
【拔協】則記載: 「拉薩出現霜災,莊稼生銹病,發生旱災、獸瘟和人疫。」
【西藏王統記】記載: 「爾時,常有冰雹,田地荒蕪,旱魃饑饉,人畜病疫」。
【新唐書】裏也保存了相應的記載: 「開成四年(839年)……,自是(吐蕃)國中地震,水泉湧,岷山崩,洮水逆流三日,鼠食稼,人饑疫,死者相枕藉。鄯、廓間夜聞轚鼓聲,人相驚。」
唐史與藏史的記載能相互對證,可見這次災難的等級非常大。
我們要特別註意一下唐史記載的時間,災難爆發於839年,這個時間節點距朗達瑪登基恰好有三四年的間隔。
一般認為朗達瑪滅佛的時間約在840年或841年左近,災難爆發的時間恰好在登基與滅佛之間。會不會有這種可能,災難暴發後朗達瑪要求賑災,結果發現財政已被佛教掏空了。
另外,在吐蕃王朝曾發生過多次借災難爆發打擊政敵的事件。這就要說到滅佛的第三個原因了。
3、滅佛的第三個原因可能是吐蕃國內的政治鬥爭。
在熱巴巾執政的末期,吐蕃貴族已經結成聯盟對佛教勢力下手了,朗達瑪繼任贊普可能也獲得了這些人的支持。
按【西藏王統記】的記載: 「贊普赤朗達瑪·烏冬贊乃系魔所變化,不喜佛法,秉性暴惡。由於韋·達那堅諸惡臣權勢極盛,乃擁立為王,執掌朝政。」
大概受了藏史記載的影響,王輔仁先生在【西藏佛教史略】裏寫道: 「朗達瑪一上台,王朝中的一些顯要職位便由反佛教的貴族們把持,朗達瑪的行動受到了這些貴族大臣的安排和規定。」
於是有些學者認為朗達瑪由反佛教勢力扶持上位,他已經淪為了一個傀儡。[4]
但這種理論和朗達瑪繼位之初沒有滅佛的記載向左,也和我們之後要陳述的滅佛力度不符。因此,朗達瑪到未必是傀儡贊普,但在大臣裏反佛力量可能確實比較強。
當吐蕃遭受了災難,這些反佛的大臣便趁機推波助瀾,利用巫師散步神諭把臟水潑在佛教身上,最終實施了滅佛。
朗達瑪滅佛的主要理由大概也就以上三點了,至於還有沒有更多的細節,至少我們目前還不知道。
這兩期的內容,都算是給朗達瑪滅佛的歷史事件做鋪墊:
前一期講了熱巴巾和朗達瑪的兄弟排序,證明了教法史料描述的 「王位被奪,心懷憤恨,導致滅佛」 的理由不成立;
這一期講了 「朗達瑪信奉本教,不喜歡佛教,因而滅佛」 的理由同樣不成立。
下一期,咱們正式來講朗達瑪滅佛,以及滅佛對吐蕃佛教的影響。
參考書目:
[1]、【關於吐蕃佛教研究的兩個問題—頓漸之諍和朗達瑪「滅佛」】_索南才讓;
[2]、【九世紀朗達瑪所滅之佛教寺僧數量考】_張箭;
[3]、【對西藏歷史上人口問題的一些認識與尚風同誌商榷】_王大犇;
[4]、【試析朗達瑪滅佛的原因】_薛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