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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任【大學講義】的生成過程與思想意蘊

2024-01-13國風

作者:孔勇(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在孔尚任相關作品之中,【大學講義】是經常被人們忽視的一篇文獻。究其原因,蓋有兩點:首先,此文僅四百余字,內嵌於作者所撰【出山異數記】,並未獨立成目,研究者較少留意;其次,如周洪才所說:「尚任以文學名家,世人但知【桃花扇】、【湖海集】,殊不知其經學亦自淵源深厚,涉筆成文。」鑒於此,周先生在【孔子故裏著述考】書中特為【大學講義】正名,歸入「經部·學庸類」,以此「為地方藝文存一掌故,為尚任著述增一門類」。若進一步思考,【大學講義】本是康熙二十三年孔尚任為闕裏禦前進講所作講稿,則其文本如何撰擬底定,文字內容與禦纂經解有何呼應,其中傳達出怎樣的思想意蘊,無疑是值得深究的重要話題。

首先,【大學講義】之起草、修改和定稿,包含了康熙及大學士王熙等人的深度參與。康熙二十三年十一月中旬,康熙南巡回鑾,按照既定行程將赴曲阜祭孔。十六日至費縣,傳諭內閣等部署闕裏講學事宜,意在「窮究心傳,符合大典」。內閣各部院會議:「皇上祀禮告成講書,令講四書、【易經】內二章,將講書之人員交與衍聖公,於五氏內(按:孔、顏、曾、孟、仲)不論有無品級,選擇學深講書明白者二人;應講書節,令翰林院擬定具題請旨。」同時提議,仿康熙八年臨雍之例,增加講書後宣勅環節。議上,奉旨:「勅諭著王熙宣讀,應講書節著翰林院、衍聖公會同選出講書人員擬定具題。」(孔毓圻等【幸魯盛典】卷四)

接旨之後,翰林院掌院學士常書、侍讀學士朱瑪泰先至曲阜,安排講書細節。一是明確了進講內容,分別為【大學】首節(「大學之道」至「在止於至善」)和【易經·系辭】首節(「天地尊卑」至「變化見矣」);二是會同孔子第六十七代孫、衍聖公孔毓圻,選定監生孔尚任撰寫兩節講章。敲定這兩項內容,顯然經過了悉心考慮,不妨先敘第二項。

孔尚任曾雲「自少留意禮樂兵農諸學,亦稍稍見之施行矣」;(李塨:【大學辨業·題辭】)後世亦稱其「博學有文名,通音律,諳祖庭典故」。(孔繼汾:【闕裏文獻考】卷七十七)康熙二十一年,孔尚任受衍聖公孔毓圻敦請,助其治夫人張氏之喪;次年又延至祖庭,修孔氏譜,編闕裏誌,教授禮樂,督造祭器。二十三年秋諸事完竣,接聞康熙「有事闕裏」,尚任復被留下,以襄祭典。加之尚任系六十四代聖裔、衍聖公近支,這些綜合因素使其成為此次闕裏講書的合適人選。

十六日深夜,在常書、朱瑪泰兩學士和山東巡撫張鵬、衍聖公孔毓圻見證下,孔尚任「不移晷而【大學講義】成」。限於史料,我們無法一睹這份講義的原始面貌,但它至少獲得了在場諸公的首肯。隨後,常書續促尚任寫就【易經·系辭】首節講義。朱瑪泰讀後亦感滿意,贊「名下固無虛士」,便繕寫封緘,與常書趕赴行宮復命。(【出山異數記】)

不過,在未經禦覽之前,這兩份講義只可勉稱初稿,其最終樣態尚需等待康熙裁定。十七日午後康熙至闕裏,首要事項便是命改講義。據【出山異數記】,尚任於當日傍晚應詔來至行宮,翰林院掌院學士孫在豐傳旨雲:「所撰講義雖好,但有數位未妥,即令改易」。孫在豐逐一指示應改之處,「隱有搯痕,蓋出睿鑒也,遂更擬數位,呈禦覽訖」。倘若孔尚任所述真切,則不難體味到康熙對其講義褒譽有加。對照而言,起居註官記下的康熙口諭則直指講義要害:「上覽畢,顧常書等曰:‘所撰講章文字尚未得其精微,其篇末排語平仄亦少不調,音韻無倫。大典關系綦重,不可不加詳酌。’」(【康熙起居註】)易言之,從內容到形式,孔尚任所撰講義均與康熙的期許還有不小差距。

按照康熙諭示,由大學士王熙等人修訂講義,「隨呈禦覽,上稱善」。至此,兩份講義欽定告成,並將出現在次日闕裏孔廟詩禮堂的講案上,借助孔裔之口(另命舉人孔尚鉝進講【易經】),宣示現場儒生和文武官員。

其次,【大學講義】之文字、格式和主旨,與經筵日講影響下的禦解【大學】高度契合。

經筵專指仲春、仲秋兩次禦前講席的開講典禮,日講則指經筵以外的禦前進講。康熙清除鰲拜之後,始將經筵日講固定下來。據學者統計,康熙朝日講堅持了15年(康熙十年至二十五年),總計約900次;經筵則持續46年(康熙十年至五十六年),共計60次。(陳東:【康熙朝經筵次數及日期考】)

自康熙十年二月十七日首舉經筵,【大學】【尚書】等便成為康熙前期經筵日講的主要內容,且嚴格遵循程朱等宋儒經解。經筵日講過程中,君臣之間互有闡發,不但幫助康熙深入掌握了經典要義,也使其變被動學習為主動講授,悄然扭轉著自身角色。十六年初,四書講畢,喇沙裏、陳廷敬奉旨編定滿漢文本【日講四書解義】二十六卷,「所推演者,皆作聖之基、為治之本,詞近而旨遠,語約而道宏」。十九年至二十三年間,轉入講習【易經】。二十三年四月,刻成頒行【日講易經解義】十八卷,「其體例與宋以來奏進講義大致略同,而於觀象之中,深明經世之道」。(【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闕裏講學向稱「縮小的經筵」,在此場合選定康熙相當熟稔的【大學】和【易經】兩節內容,且關乎人君立身、王朝立治,自是符合大典之需。大學士王熙身為康熙朝首批滿漢16位元經筵講官之一,先後10次直講經筵,顯然深諳此旨,是以經其修改後的講義被康熙認可稱善。王熙修訂參照的範本,正是兩部禦纂【解義】。

我們謹將改定本【大學講義】與【日講四書解義】相關部份加以對照,立能發現兩者主旨、行文均高度吻合。如對【大學】首章首節之定位:「此一章書,是言修己治人內聖外王之要道,乃【大學】一書之綱領;此一節,又聖經一篇之綱領也。」兩書文字幾乎盡同。又如「在明明德」,【解義】釋曰:「德者,天所賦於人心,至虛而無所累,至靈而無所蔽,能包函眾理而酬應萬事,故謂之明德。德本明,而氣稟拘於有生之初,私欲蔽於有生之後,則明者有時而昏矣,然其本體之明自在也。故必因其一端之發露而致力以明之,使復其本然至虛至靈之全體,方為有本之學也。所以大人之學在明明德。」【講義】則寫道:「德者,命於天而賦於人,至虛至靈,具眾理而應萬事,本明者也。但為氣稟物欲所拘蔽,則明者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未嘗或息,必因其善端之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此【大學】之所以立體也。」兩者主旨一以貫之,只不過後者文字更為精練,蓋因闕裏講書無法像在內廷那樣從容展開。余下依次闡發「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兩書對觀也並無二致。經過大學士王熙等人修改後的篇末贊頌之語,如「睿謨炳照,聖學緝熙,精一遠溯唐虞,性道親承沫泗」,類似語式措辭早已見於尋常經筵日講之中。它們與經義闡釋一道,構成了完整的禦前進講文本,足襄祀孔盛典。

【光明日報】(2024年01月13日 11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