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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評丨喬治·阿甘本:入口與門檻——為王衍成繪畫而作

2024-07-18國風

斯多葛派哲學家們將實體與事件區分開,稱後者為非實體。對他們而言,一切存在之物皆為實體,甚至我們心目中的非物質之物:靈魂、冷熱、幹濕、聲音與色彩。然而,除實體外,還存在著非實體的事件,即一個實體對另一個實體產生的影響:如一把割肉刀造成傷害或進行切割而發生的事件,又如,一個事物被賦予名稱,從而產生出被談論或被命名的事件。「因此,每個實體皆可成為另一實體的某種非實體之成因。」它並非一種存在或狀態,而是一種存在的方式或形式;並非另一實體,而是一種無形的內容。

用動詞來表達它,比用名詞來表達更為貼切。這就好比每一個實體中均存在著某種無形之物,它並非實質性的品質,而是一種發生、一種姿態、一種跡象,就如在實體的表面上起舞。石頭是實體,但靜止則是非實體的事件;發熱是實體,但發燒導致體溫突然升高則是非實體;白色是雪的品質,但「成為白雪」則是事件。一位哲學史家曾言:「斯多葛派從根本上分離了存在的兩個層面:一是深層的、真實的存在,即實體;另一層面則是發生在實體表層的事件,即紛繁多樣的無約束、無預設之非實體存在。」

基於斯多葛派這一透徹的分類,我們方能理解王衍成畫面上所發生之一切。色彩在畫面上飽含睿智地鋪陳或潑灑,此非物質,亦非實體,盡管如煉金術那般精簡。此乃無實體之事件。非紅色,非綠色,亦非黃色——色彩依然為實體,然而成為紅色,呈現綠色以及黃色之喜與悲,此則無形卻尖銳且近乎猛烈之事件。

斯多葛學派以「可說」(lekton)一詞來定義他們最重要的非實體。希臘語中,此詞為動詞形式,表達某種態度或可能性,而非已完成之動作。我們亦可以同樣之方式來稱謂王衍成畫面上的事件:此非色彩,而是「可色」;此非書寫(這是中國畫傳統的一個深刻特征,且近年來愈加受人重視,即毛筆在色彩間的揮灑),而是「可寫」;此非花蕾和花萼(有時仿佛符號凝結,而色彩深入其中),而是「可花」,甚至可稱之為「浮現」。王衍成之繪畫作品,皆執拗地不帶標題。它們之所以無法被命名,莫非皆因它們純粹且簡單地「可名」?

王衍成這些非實體的事件,並無確定之場域,卻實實在在地浮現於眼前。它們並非緘默不語,而是娓娓道來。它們不停地浮現,只是甫一露頭,便又隨即潛入水中,不知其所止,亦不知其從來。法蘭茲˙馬克(Franz Marc)談及王衍成畫作時曾言,它們是「狂喜在別處的浮現」。誠哉斯言。然而,讓王衍成的非實體得以隨意遊走之別處又在何處呢?

在2023年那一系列令人嘆為觀止的 【無題】作品之中,那些橙色、黃色、紅色和赭色,皆從何處冒出?它們猶豫不決,卻又咄咄逼人,陡峭險絕,卻又光滑流暢,繼而又麻利機智地潛入水中。在這些畫作中,天藍或暗灰的底色並非背景,而是門檻——它們意味著將有再一次浮現,且僅僅是浮現。至於這門檻是水平的(就像2021 年那幅巨大的【無題】),抑或是垂直的,則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無論何種情況,皆非事物之狀態,而是事件。

事實上,王衍成的繪畫最特異卓群之處,或者說其「首要事件」,應是在兩個無可名狀之處短暫、絕望、無常的過渡。觀其畫作,我們醉心於一個無以得見之處,畫面為其入口,稍縱即逝,遙不可及,且往往難以料及。難道這不正是所有真正繪畫之定義?既為入口,亦為門檻,既為「何處」,又為「別處」——那個我們竭盡全力想進入的不可能之居所。

文錚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