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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海燕 ||【瓜洲小記】(下篇)

2024-06-08國風

作者 朱海燕

寫瓜洲的詩實在太多,這裏不能不提張祜的【題金陵渡】一詩:

金陵津渡小山樓,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裏,兩三星火是瓜洲。

張祜寫瓜洲,但他並不在瓜洲,而是站寫長江南岸的西津渡寫瓜洲。他沒寫瓜洲的繁華,僅寫在潮落夜江之時,一彎斜月射照著江水,舉目長江北岸可見瓜洲的兩三星火。寫盡了夜色下的浸膚冷麗和隔江而望的朦朧之美。張祜寫這首詩時心情不佳,他剛從杭州來到鎮江,一肚子怨氣未消。在杭州,他本想得到大詩人白居易的賞識,摘取鄉試第一名的花環,為赴京應試制造先聲奪人的情勢。沒想到錢塘才子徐凝也找到白居易門下,兩個自視清高的才子只好在官邸演出了一幕「擅場之爭」。結果,因白居易青睞於徐凝,張祜郁郁北返,住在鎮江的小旅館裏喝悶酒。

/張祜(792年-854年)唐代詩人。(圖片來源網路感謝畫作者)/

人生的不幸卻成就了張祜,一首【題金陵渡】實在高妙得無人匹敵,不光是那個時代,即使後人也難以超越。其實,張祜並不是著意寫瓜洲,因為鄉試的失意,他陡升了幾縷苦淒的冷落。但是,就在他淒涼落寞中推窗一望,瓜洲的神韻便噴流而出了,迫使他不得不寫,而這一寫就寫成了千古絕唱。真的是因禍得福,要不是不中鄉試,他哪會得這光耀千古之詩呢?那個考場上勝於他的徐凝,盡管拍了白居易不少馬屁,甚至私下裏送上杭州小妞進行性賄賂,後來當了高官,但他哪一點能勝過張祜呢?張祜一首七絕,28個字,足以讓徐凝永遠高山仰止般地仰望他。我想,這一點張祜應該得到滿足了。

宋代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也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好詩,詩雲: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其中,「春風又綠江南岸」,歷來被奉為煉字煉句的經典。據說,這個「綠」字原先用過「到、過、入、滿」等十幾個字,最後才定為「綠」字。因為詩中沒有寫明創作的具體時間,是他第一次罷相歸金陵時所作,還是第二次罷相歸金陵時所作?不好作具體定論。但是,作為一名政治家,王安石不會因為罷相而情緒低落的。即使是在他第二次罷相退居金陵人生的最後10年中,他猶如一面不肯倒下的逆風的大旗,仍然迎著壯美的落日獵獵飄揚。這10年屬於他的「收官」階段。他沒有一點消沈,在詩歌創作上尤其在絕句創作上,表現出政治家的襟懷不同凡俗,別具法眼慧心,其作品的品位之高和氣勢之大更是驚世駭俗。我想,王安石的這首詩可能是作於這一時期。

可惜的是,這首詩題為【泊船瓜洲】,其實寫的並不是瓜洲。站在瓜洲寫瓜洲,從來就沒有寫得好的,歷代許多詩人,包括李白、蘇東坡這樣的一流詩人,都在瓜洲留下詩句,但卻沒有超過張祜的那首【題金陵渡】的。王安石的角度很刁,他不近寫瓜洲,而是來了一個長鏡頭,站在瓜洲望江南,他和張祜用相反的視角,寫在瓜洲得到的情愫,果然寫出了一些新意。

/鄭燮 (公元1693年10月~1765 年12月)號 板橋。清代畫家,書法家,文學家。為「揚州八怪」之一。(圖片來源網路感謝畫作者)/

清代著名書畫家鄭板橋寫了一首【瓜洲夜泊】頗有特別之處,詩這樣寫來:

葦花如雪隔樓台,咫尺金山霧不開。

慘淡秋燈漁舍遠,朦朧夜話客船偎。

風吹隱隱荒雞唱,江動洶洶北鬥回。

吳楚咽喉橫鐵甕,數聲清角五更哀。

詩的風格如畫,江上夜景如在眼前。

[三]

但在更多人的眼裏,瓜洲並不僅僅是一種詩意的存在。試想,中國歷代的七大古都,其中兩座在江南,那就是南京和杭州,在相當程度上,王朝的生命線就維系在瓜洲渡口的檣桅上。北兵南下,長江天塹是一道冷峻的休止符,瓜洲是長江下遊的戰守要地。瓜洲之安危緊系江南半壁河山。遠的不說,僅南宋時期,這裏曾發生有名的皂角林之役。紹興31年,即1161年,完顏亮率領金兵大舉進攻南宋,攻下揚州,又以全軍來爭奪瓜洲渡口。南宋名將劉锜命步將吳超、王佐等在皂角林拒敵。當時,劉锜陷於敵軍重重包圍之中,自己的戰馬也受了傷,只好下馬與敵死戰,殺出一條血路,回到南宋大營。王佐率步兵百余人已預先埋伏在林中,以強弩將追兵擊退。劉锜轉守為攻,舉兵追擊,在陣前斬敵將高景山,大敗金兵。

南宋之後的歷朝歷代,幾乎都有大軍在瓜洲兵戎相見。瓜洲是不幸的,一旦南北失和,這裏總免不了一場血與火的劫難

/鑒真(公元687年~公元763年),世壽七十六。是第一位將中國佛教戒律,傳入日本的唐代高僧。(圖片來源網路感謝畫作者)/

當然,在瓜洲渡口上,上演的不僅僅是戰爭。唐代高僧鑒真就從這裏起航東渡日本。也有許多世俗生活的悲喜劇在這個中國交通的大樞紐上上演。馮夢龍【杜十娘怒沈百寶箱】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明代萬歷年間,一艘從京師南下的官船在瓜洲泊岸,窗簾掀開露出一對男女的倩影,女的是京師名妓杜十娘,不過眼前已離開青樓,脫籍從良,她渾身雅艷,遍體嬌香,兩彎畫眉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傾城之色曾迷倒過多少達官貴人;那男的叫李甲,是浙江布政使的大公子。一個風流倜儻的貴公子攜著絕色佳人衣錦還鄉,古往今來,這樣的細節在瓜洲既司空見慣又十分浪漫。

/杜十娘是明代馮夢龍所著【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沈百寶箱】中的人物(圖片來源網路)/

不料,他們在瓜洲這個地方遇到一個叫孫富的鹽商。這孫富乃風月場上的高手,於是一場關於女人的爭奪戰在李甲和孫富之間展開了。這是一場「貴」與「富」的較量。一個是高幹子弟,一個是富甲一方的鹽商。最後,李甲因財負心,加上懼怕嚴父怪罪,竟以千金的價錢把杜十娘賣給了孫富。杜十娘得知,痛罵負心郎,然後捧出自已隨身攜帶的箱子,取鑰開鎖,內皆抽屜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層來看,只見翠羽明鐺,約值數百金。十娘遂投江中。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簫金管。又抽一箱,盡古玉紫金玩器,約值數千金。十娘盡投於大江之中。最後又抽一箱,箱中復有一匣。開匣視之,夜明之珠,約有盈把。其他祖母綠、貓兒眼,諸般異寶,目所未睹,莫能定其價之多少。十娘抱持寶匣,向江心一跳。但見雲暗江心,波濤滾滾杳無蹤影。可惜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旦夕之間葬於江魚之腹。

歷史就是這麽的有趣,那麽多古往今來的大詩人為瓜洲留詩,但瓜洲都沒給他們豎起一座紀念的碑石。而對杜十娘卻情有獨鐘,在今天的瓜洲渡口,「沈箱亭」猶在,芳草萋萋,花木蔥蘢,四周繁茂,靜謐得令人壓抑。佇立碑前,令人張開想象的翅膀,這裏埋沈的僅僅是一箱價值萬金的百寶箱嗎?不!還有一個鮮活明麗的生命在這裏匯入江濤,還有一種抗爭的精神匯入了江濤。杜十娘的死是對那個時代,對金錢和愛情的最嚴厲的批判。李甲為了尋得金錢,賣掉了杜十娘;孫富為尋得一個心儀的女子,以重金買下杜十娘。就這次決鬥的形式而言,標誌著商人階級對封建門閥的鬥爭取得了一次歷史性的勝利。杜十娘的死,不是為了殉情,李甲對她已經情絕義盡,她無需為他去死;也不是為了殉節,一個京師的六院名姝,13歲就身入青樓,7年之內不知經歷過多少紈絝子弟,自不會把一個「節」字看得性命交關。她的是,是源於一種無奈的絕望。因為死,她的英勇和美麗便化作千古流傳的話題,讓人憑吊,讓人感慨……

/揚州 瘦西湖風光(圖片來源網路)/

現在的女子,看來沒有幾個有杜十娘這種勇氣,無論是嫁給李甲這位相當於省長的公子,還是嫁給孫富這樣的富人階層,對於她們的人生來說都是一次盛大的慶典,都是一種時尚。如果找不到高幹子弟,也會爭先恐後地爬上大款的船舷。李甲和孫富的決鬥又有什麽可怕呢,那不正是她們婚姻的又一次優選嗎?

也許,正因為此,人們懷念當年那驚心動魄的瞬間,憑吊那香銷玉殞的女子。當下的瓜洲顯得有幾分的寂寥與蒼老。江流無語,汽笛嗚咽,傳送著大江的浩茫與空寂。這種環境與氛圍,往往使人產生一種「逝者如斯夫」之類的千古浩嘆。瓜洲渡口的消失和現在時空的布置,無疑為憑吊一位女子設定了一個懷想的場景。

瓜洲活在字面上,而杜十娘則活在大江中。(全文完)

朱海燕簡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鐵道兵七師任戰士、排長、副指導員、師政治部文化幹事。

1983年調【鐵道兵】報,1984年2月調【人民鐵道】報,任記*者、首席記者、主任記者。1998年任【中國鐵道建築報】總編輯、社長兼總編輯,高級記者。2010年3月調鐵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級副主任,專司鐵路建設報導文學的寫作。

第六屆範長江新聞獎獲獎者,是全國宣傳系統「四個一批」人才,中國新聞出版界領軍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聯系的高級專家。八次獲中國新聞獎,九十多次獲省部級新聞一、二等獎,長篇報導文學【北方有戰火】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出版各類作品集四十部,總字數2000萬字。享受國務院津貼待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編輯: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