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國風

黃孟鋆 鄭炳林|敦煌歸義軍時期功臣像贊源流初探

2023-12-09國風


古 代 美 術

Ancient Art

敦煌歸義軍時期功臣像贊源流初探

蘭州大學敦煌學研究所博士生|黃孟鋆

蘭州大學敦煌學研究所教授、所長|鄭炳林

摘 要 :漢代已有繪制人物肖像並附身份資訊的功臣圖出現,如麒麟閣、南宮雲台功臣畫像,其功用以表彰紀念為主。此後至唐代,仍有在淩煙閣繪制功臣像的傳統。這類以人物畫像搭配題記、贊文、功德記的形式被稱為像贊,是中國傳統繪畫的重要模式。敦煌歸義軍時期的文書出現了「麟台」「麒麟閣」等對功臣的描述,即借鑒了漢代繪制功臣像於麒麟閣的史實。透過敦煌莫高窟、榆林窟甬道兩壁節度使供養像的寫實特征及其搭配的身份榜題,可以看到歸義軍時期功臣的真實面貌,這體現了晚唐五代敦煌地區接續了漢唐功臣像贊的傳統。本文對漢唐以來功臣像進行了溯源,並探究了功臣像贊這一繪畫模式在敦煌的出現、發展及價值。


敦煌石窟中的供養人像,多搭配有包含官爵、郡望、姓名等內容的榜題,是對此人相貌與生平的概括描述。敦煌歸義軍時期的邈真像是根據真實人物繪制的肖像作品,按照晚唐五代敦煌地區的風俗,一般繪制邈真像,會請人題贊,以備述主人翁的功德業績。李正宇認為敦煌邈真像的源頭當始於漢代,應脫胎於像贊,由中原地區流傳至敦煌;饒宗頤從文獻記載溯邈真之肇始,言「漢世影像立贊盛行,蔚為風尚」 ;姜伯勤認為中國佛教寺院中一直保持著寫真肖像畫制作及圖贊寫作的傳統。沙武田指出,「包括敦煌在內,中國古代無論是民間還是寺院,盛行人物寫真邈真畫像(邈真、真儀、圖真、邈影),並隨之有像贊流行」。可見敦煌歸義軍時期寫真與圖贊相結合的形式,可溯源至中原漢唐時期。敦煌文書中亦記載了「麟台」「麟閣」等與漢宣帝建麒麟閣以繪功臣像故事有關的內容,因此,本文擬從歷代繪寫功臣像贊的事跡入手,梳理敦煌地區功臣像贊的文獻內容,並探討敦煌石窟甬道壁上所繪的供養人像與歷代功臣像的淵源。


一、繪寫功臣像贊溯源


像贊或畫贊,以畫為文,以丹青為竹帛。「像」可以解釋為比照人物做成的圖形,即畫像、肖像之意。「贊」代表一種文體,多用於評論、總結。繪畫可與文字等量齊觀,傳達文字思想。歷代功臣畫像如今已比較少見,但作為配套畫像的贊文,則可以從古籍文獻或歷代畫論中找尋。


早在漢代,就有對先秦時期「圖畫其形」故事的描述,【史記 ·殷本紀】載「(伊尹)言素王及九主之事」 ,裴骃【集解】引劉向【別錄】註:


九主者,有法君、專君、授君、勞君、等君、寄君、破君、國君、三歲社君,凡九品,圖畫其形。


司馬貞【索隱】解釋「九主」為三皇五帝及夏禹,或是九皇。「凡九品」是按照後來的官吏等級表述,這應是最早對於功臣畫像的記載。


敦煌文書中記載的「麒麟閣」,源於甘露三年(前 51)漢宣帝於麒麟閣繪霍光、張安世、韓增、趙充國、魏相、丙吉、杜延年、劉德、梁丘賀、蕭望之及蘇武這11位功臣像的故事,用以表揚功臣功績。【漢書·蘇建傳】載:


甘露三年,單於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於麒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


從「法其容貌」可見麒麟閣畫像應具有寫真性質,「署其官爵姓名」則是對畫像題寫榜題。現在對麒麟閣功臣具體樣貌已不得而知,但史籍中有記載一些人物的相貌,如【漢書 ·霍光傳】曰:「光為人沈靜詳審,長才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須髯」 ,功臣像應是以寫實手法繪制。【漢書·趙充國傳】載:「初,充國以功德與霍光等列,畫未央宮。成帝時,西羌嘗有警,上思將帥之臣,追美充國,乃召黃門郎楊雄即充國圖畫而頌之」,顏師古註:「於畫側而書頌」,將趙充國生平出征作戰之事,以四字對仗的頌文書於畫側,用來敘述和贊頌其功績。 這當是敦煌功臣像贊的來源,之後還有諸多功臣像贊記載。


漢明帝於永平三年(60),圖畫鄧禹為首的二十八將於南宮雲台,以追念這些輔助光武帝中興漢室的元勛功臣。【後漢書·馬武傳】載:「永平中,顯宗追感前世功臣,乃圖畫二十八將於南宮雲台,其外又有王常、李通、竇融、卓茂,合三十二人。故依其本弟系之篇末,以誌功臣之次雲爾。」之後一般稱為「雲台二十八將」,因此也以「雲台」泛指紀念功臣名將之所。


漢靈帝時期,亦有繪制功臣像贊的記載。熹平元年(172)胡廣逝世,漢靈帝為其建墓地並賜謚號「文恭候」,【後漢書 ·胡廣傳】言:「漢興以來,人臣之盛,未嘗有也。」之後,【後漢書 ·胡廣傳】載:「 熹平六年(177),靈帝思感舊德,乃圖畫(胡)廣及太尉黃瓊於省內,詔議郎蔡邕為其頌雲。」 李賢註引【謝承書】載其頌,仍是采用四字對仗形式。頌與贊意思相同,即便沒有直接出現「贊」字,如敦煌壁畫、繪畫品中常見的功德記,也可視為歌功頌德,贊頌主尊。


唐代曾多次繪制功臣畫像。唐太宗為秦王時,在長安設文學館,招攬杜如晦等18人為「十八學士」。【歷代名畫記】卷九載唐太宗於「武德九年,命(閻立本)寫秦府十八學士,褚亮為贊」。後接【秦府十八學士駕真圖序】曰:「尋遷庫直閻立本圖形貌,具題名字爵裏,仍教文學褚亮為之像贊,勒成一卷,號十八學士。並給珍膳,分為三番,更直宿於閣。」 又【舊唐書·褚亮傳】載:「尋遣圖其狀貌,題其名字、爵裏,乃命亮為之像贊,號十八學士寫真圖,藏之書府,以彰禮賢之重也。」 圖序中指明作畫意圖後闡述目的是為了教化。唐太宗效仿漢代麒麟閣故事,召集閻立本繪畫十八學士的相貌,並在一旁題名字官爵鄉裏,請褚亮寫贊,十八學士皆是對其有幫助的文人誌士。與前朝不同的是,此圖繪畫媒介改為圖卷,物件以文官功臣為主。


唐玄宗開元十一年(723)又封「開元十八學士」 ,皆供職於集賢殿書院。韋述作為學士之一,著【集賢註記】載,「尋敕善寫真人貌學士等,欲畫像書贊於含象亭」;【歷代名畫記】卷九引韋述言,「開元十一年敕令寫貌麗正殿諸學士,欲畫像書贊於含象亭」 。可見武德開元時隔百年,仍有為文官功臣畫像寫贊的風氣流傳。


淩煙閣對唐朝武將功臣而言,是最高的榮譽殿堂。最早在貞觀十七年(643),唐太宗為紀念24位元開國功臣元勛,詔令閻立本於淩煙閣壁上繪制其像。【舊唐書·太宗紀】載:


(貞觀)十七年春正月……太子太師、鄭國公魏徵薨。戊申,詔圖畫司徒、趙國公無忌等勛臣二十四人於淩煙閣。


【舊唐書·長孫無忌傳】記載更詳:


十七年,令圖畫無忌等二十四人於淩煙閣。詔曰:自古皇王,褒崇勛德,既勒銘於鐘鼎,又圖形於丹青。是以甘露良佐,麟閣著其美;建武功臣,雲台紀其跡。……宜酌故實,弘茲令典,可並圖畫於淩煙閣。庶念功之懷,無謝於前載;旌賢之義,永貽於後昆。


【舊唐書·蔣乂傳】又載:


上(太宗)嘗登淩煙閣,見左壁頹剝,文字殘缺,每行僅有三五字,命錄之以問宰臣,宰臣遽受宣,無以對,即令召乂至,對曰:此聖歷中侍臣圖贊,臣皆記憶。即於禦前口誦,以補其缺,不失一字。


根據以上詔文所記,唐太宗是參考漢代麒麟閣、南宮雲台的傳統,在淩煙閣繪寫功臣像(圖1)。這是唐太宗繼漢宣帝、漢明帝之後,再一次大型的政治性肖像創作活動,具有牢籠縉紳的政治作用。


圖 1 【淩煙閣功臣二十四人圖】局部 石刻拓本宋代

采自【中國繪畫史美術標題藏真版】,

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133 頁

唐朝還有代宗、德宗、宣宗等皇帝畫功臣像於淩煙閣的相關記載。【舊唐書·代宗紀】載:


(廣德元年)功臣皆賜鐵券,藏名太廟,畫像淩煙閣。


【舊唐書·德宗紀】載:

以元帥功拜尚書令,食實封二千戶,與郭子儀等八人圖形淩煙閣。


此即【舊唐書·代宗紀】中所載廣德元年(763)的事。唐代宗為對國家有用的功臣頒授「鐵券」,讓功臣享有死後「藏名太廟」的榮譽,並畫像於淩煙閣。【舊唐書 ·郭子儀傳】載,「乃賜鐵券,圖形淩煙閣」 ,另有【舊唐書·仆固懷恩傳】載:「仍賜鐵劵,以名藏太廟,畫像於淩煙閣」 ,目的是為表彰紀念雍王李適等於寶應元年(762)收復河北及東都,及寶應二年(763)郭子儀等平定安史之亂、克復長安有功所繪功臣像。【舊唐書·德宗紀】及【令畫中宗以後功臣於淩煙閣詔】記載,唐德宗貞元五年(789)詔繪唐朝建國之初27名功臣像並寫詔文歌頌,指明繪制功臣像是為了讓功臣千古流芳。唐宣宗大中二年(848)「七月己巳,續圖功臣於淩煙閣」 ,除淩煙閣原有功臣外,新增補37人之多,全部以寫真像留形淩煙閣。最晚關於淩煙閣畫功臣像的記載,為唐昭宗天祐元年(904)遷都洛陽後,中書門下大臣欲效仿淩煙閣造天祐旌功之閣,僅繪寫朱全忠畫像,這大概是朱全忠為自己樹立威信而造,但此例在【新唐書】【舊唐書】中均無記載。


以上是對漢代及唐代功臣像贊的溯源。魏晉南北朝至隋代時期,社會處在動蕩階段,以朝廷下詔為功臣繪制像贊的記載較少,但是為功臣畫像作贊這一傳統並未中斷。早在曹魏時期的敦煌地區就有相關流傳,可以看出繪制功臣像的行為由官方向民間過渡,存放的空間也出現了變化。


二、文獻中的敦煌地區功臣像贊


目前可見敦煌地區最早對人物畫像的記載,是曹魏太和年間(227—233)倉慈遷任敦煌太守,【三國誌·倉慈傳】載:


數年卒官,吏民悲感如喪親戚,圖畫其形,思其遺像。


敦煌文獻P.3636類書雜抄【良吏傳】中見:


倉慈,字孝仁,淮南人也,為敦煌太守。……慈染疾,薨於龍沙,胡漢悲悼,如喪考妣,皆以刀劃面。千人負土,築墳於此,家家燒瓦為廟,仍素(塑)真形,以為神主。


【三國誌·倉慈傳】言畫其像,【良吏傳】言塑其像,應從前者。倉慈因廉潔執政、政績顯著深受敦煌各族百姓愛戴,這記載了三國曹魏時期敦煌民間百姓為地方長官繪制寫真像的史實,也是敦煌最早繪制功臣寫真像的記載。


敦煌十六國時期有前涼、西涼記載功臣像贊。前涼張祚執政時期,敦煌太守楊宣作【宋纖畫像贊】,【晉書·宋纖傳】記載:


宋纖字令艾,敦煌效谷人也。……張祚時,太守楊宣畫其象於閣上,出入視之,作頌曰:為枕何石?為漱何流?身不可見,名不可求。


楊宣為敦煌隱士宋纖畫像,擺放閣中,來往的人能隨時看到。宋纖是敦煌前涼時期著名學者和教育家,博覽群書、明究經緯,弟子受業三千余人,酒泉太守馬岌稱其「人中之龍也」 ,其畫像亦可算是功臣像,且為敦煌最早可溯源的人物像贊。李正宇指出,「此贊乃贊宋纖於當世,並非死後追念而作,與唐以來的邈真贊作用不同。乃知其源同出,其流則異」 。


西涼開國君主李暠也曾繪制帝王功臣等人物像贊,史載其著有【靖恭堂頌】一卷,【新唐書】【舊唐書】皆有記載。【晉書·涼武昭王李玄盛傳】、【北史·序傳】記載李暠作為敦煌太守、西涼開國君主,在靖恭堂繪聖帝明王、忠臣孝子、烈士貞女畫像並親自作頌贊之,再次體現敦煌像贊流傳有跡可循。


敦煌張氏歸義軍統治時期,一直與唐王朝保持交流。張議潮為首任歸義軍節度使,曾有「賀畫影麟台」的記載。【歸義軍僧官書儀】是 P.3715+P.2729+P.5015的綴合敦煌文書,最早進行綴合的是趙和平,之後李軍在其基礎上進一步將文書拼接綴合,錄文如下:


賀畫影麟台。司空功名浩汗(瀚),跡邁古金(今)。天下歸心,聖仁(人)所重,麟台繢(繪)影,竹帛書名。召往來今,誰能過此,厶乙下情,無任慶抃。


王重民、榮新江、鄭炳林等學者經研究,確定「司空」即張議潮,是唐朝遣使冊封張議潮掃除吐蕃收復涼州之後授予的稱號,時間在唐鹹通二年至鹹通八年( 861—867)間。


【新唐書·吐蕃傳下】載張議潮與唐朝廷之間的關系:「(鹹通)八年,義(議)潮入朝,為右神武統軍,賜第及田,命族子淮深守歸義。」【資治通鑒】卷二五〇載,唐懿宗鹹通八年「二月,歸義節度使張義潮入朝,以為右神武統軍,命其族子淮深守歸義」。胡三省註:「宣宗大中五年( 851),張義潮以沙州降,尋授以歸義節,至是入朝。」 P.6342【張議潮鹹通二年收復涼州奏表並批答】也對此事有記載。趙和平指出,【歸義軍僧官書儀】是張議潮入長安前的都僧統翟法榮所撰,撰寫時間不晚於鹹通八年,這是敦煌歸義軍與唐朝廷之間重要關系的真實反映。


藏經洞出土文獻(P.3128V)中有一篇唐代無名氏創作的曲子詞【菩薩蠻】:


敦煌古往出神將,感得諸蕃遙欽仰。效節望龍庭,麟台早有名。只恨隔蕃部,情懇難申吐。早晚滅狼蕃,一齊拜聖顏。


這曲贊美歌頌敦煌守將之功的詞,從「諸蕃」「蕃部」「滅狼蕃」可知是吐蕃占領敦煌時期, 表明要早日立功建業、收復失地,則「神將」有可能是張議潮。描寫的是晚唐張議潮率領敦煌民眾收復瓜、沙、甘、肅、伊等州,唯獨涼州還未收復。張議潮作為敦煌第一任歸義軍節度使,在敦煌及中央的地位皆於萬人之上,「麟台早有名」,可見唐朝中央政府將其列為可畫入麟台之上的功臣,後期張議潮不負眾望,於鹹通二年( 861)將吐蕃勢力逐出河西,涼州之戰順利結束。


大中二年(848)到大中五年(851)十一月間,張議潮曾派出多批使者赴唐廷奏事。悟真作為敦煌高僧,於大中五年奉使入奏,P.3770V【敕河西節度使牒】即是對此事的正式記載,記錄悟真跟隨洪辯積極參與張議潮驅逐吐蕃、收復瓜沙二州的軍事活動,並被唐朝封為沙州義學都法師京城臨壇大德並賜紫衣。牒文寫道「□(名)流(留)鳳閣,敕賜衣冠」, P.3770為悟真文集,可見身為使團團長的悟真對此次入奏的重視,同時體現了敦煌與長安之間的政治、文化交流。P.3967【唐詩七首】有言,「歸途已被龍蛇閉,心魂夢向麒麟閣」 ,鄭炳林猜測這些詩可能與悟真有關,借用「麒麟閣」表示悟真為歸義軍初期功臣。此外,悟真還撰寫諸多敦煌當地名人名僧邈真贊,以贊文記錄敦煌名士一生。


到了曹氏歸義軍時期,仍有「麟閣」「鳳閣」等表述功臣之詞。 P.3718【河西節度使尚書曹議金修大窟功德記】:「東開鳳閣,□聖主之腹心;西定戎煙,鎮龍沙而永固」,此處「鳳閣」應當是替聖主出謀劃策的場所。 P.4638【馬步軍諸司都管將使曹良才邈真贊並序】記載:


遂使八方贊美,聲傳於鳳闕之中;四道陽明,德播於丹墀之內。

因茲榮高麟閣,位透齊壇。佩朱紫於門庭,降鴻恩而受寵。


「鳳闕」「丹墀」「麟閣」,彰顯著曹良才的功名品行,如同贊文「恪節當官,不犯清訚之道;差科賦役,無稱偏儻之音」所描述。正因如此,四方民眾對他的贊美之音傳到了皇宮之內,榮耀如麒麟閣功臣一般高尚。曹良才為敦煌曹氏歸義軍首任節度使曹議金的長兄,先出任衙內都押衙之職,後因功加五州都將。與此「麟閣」用法相似的還見 P.2044V【釋門文範】「伏惟太保相公……鳳銜丹詔,寫赳赳之英姿;麟閣圖形,彰永永之勛業」 。對於太保相公身份,學界爭議頗多,不論身份為何,都體現歸義軍時期仍以「麟閣圖形」稱贊功臣榮耀。


敦煌變文【維摩詰經講經文】中,對大臣、王子等中尊身份的行事說法,亦記載「鳳閣」與「麟台」:


若在大臣,大臣中尊,教以正法。……顯名於鳳閣之中,畫影向(麟)台之上。以著書史,紀德紀功。是名大臣。


變文流行於7世紀末期,是中國古代寺院中盛行的「俗講」,內容除了佛經,還有民間傳說和歷史故事。此段講經文內容應是參照了在敦煌廣為流傳的歷史故事,意思是對有名望且能為國家朝廷做貢獻、尊為天子心腹的大臣,應當做到顯名鳳閣、畫影麟台,以載入史書,再次指明「鳳閣」「麟台」有紀德紀功之用 處。


鳳與麒麟的組合最早可見【禮記·禮運】載:「山出器車,河出馬圖,鳳凰麒麟,皆在郊藪」「何謂四靈?麟鳳龜龍,謂之四靈」。麒麟作為傳說中的動物,多為吉祥的象征,也用來指代品格高尚、才能傑出的人。「麟台」「鳳閣」在唐朝還代表官署職位,武則天於光宅元年( 684)改中書省為「鳳閣」,垂拱元年( 685)改秘書省為「麟台」,比喻科舉仕途。李白【司馬將軍歌】寫「功成獻凱見明主,丹青畫像麒麟台」,顏真卿【贈裴將軍】寫「功成報天子,可以畫麟台」,諸多詩詞借用麟台畫像贊頌功臣,以及散見於敦煌歸義軍時期文書中對於「麟台」「鳳閣」「麒麟閣」的指代套用,都離不開對功臣的贊揚。


以上即為文獻中記載的敦煌地區功臣像贊。饒宗頤言:「緬維敦煌畫像,始自倉慈,宋纖品學,並為作頌。臨水起宅,圖贊美靖恭之堂;繩墨任勞,廝役興少遊之嘆。」敦煌歸義軍時期的功臣贊文,借鑒了漢、唐時期為功臣畫像寫贊的傳統。其一,從目的來看,都是為對地方或國家有功之人而制;其二,從內容來看,延用了「麒麟閣」「淩煙閣」等詞語來指代地方功臣們做了突出的貢獻。史書雖未明載敦煌地區保留有實質性的功臣像贊,但敦煌所處的瓜沙地區對於唐朝政府來說有特殊的意義,可能會為了嘉賞執政一方的節度使對維持邊疆與中央集權的關系做出的貢獻,而在敦煌地區延續畫功臣像的傳統,這也體現了歸義軍時期的敦煌保留了漢唐中央王朝的特色。


三、敦煌壁畫體現的功臣像贊


以敦煌歸義軍節度使為物件而專門繪制的功臣畫像雖未見相關記載,但在莫高窟、榆林窟中保存了這些節度使的巨幅供養像。從人物的形象特征、畫像高度及其佇列與洞窟的關系來看,與敦煌壁畫中存在的一貫供養人畫像大相徑庭。節度使畫像大多繪於家族窟或個人功德窟,主要是後人出於紀念目的而繪像於洞窟壁面。將身份特殊的節度使畫於洞窟前室甬道這一重要位置,類似於借鑒麒麟閣、淩煙閣功臣像的範式,屬於在一個獨立空間內繪制人物像。


莫高窟第156窟為張議潮功德窟,必然在甬道畫自己的供養像(圖2)。除此之外,第94窟為張淮深功德窟,第98窟為曹議金功德窟,都可在甬道北壁第一身見到張議潮像(圖3)。敦煌文書P.3720、S.5630為【張淮深造窟功德碑】,即張淮深修第94窟的功德記,對於文中「五稔三遷,增封萬戶」 ,賀世哲認為張淮深建窟正值官運亨通之時,榮新江認為這是張淮深鹹通八年(867)至鹹通十三年(872)從禦史中丞遷左散騎常侍兼禦史大夫,再遷戶部尚書兼河西節度使。可見,這是張淮深繼掌瓜沙二州之後修建的功德窟。窟中張議潮像題名:「叔前河西一十一州節度管內觀察處置等使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吏部尚書兼禦史大夫河西萬戶侯賜紫金魚袋右神武將軍南陽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實封二百戶司徒諱議□(潮)」,此時張議潮已卸任歸義軍節度使,稱號改「司徒」,出現於第 94窟的甬道壁畫中,應是張淮深為了紀念其叔父張議潮的功績而請人特意繪制的。帶有官銜等資訊的身份榜題,已經超越了一般的供養性質,從內容上反映了節度使家族為了維護自身的統治權力,有意利用石窟這一較為私人的佛教空間渲染功績。張議潮奉土歸唐的功績受到了朝廷的表彰,這一聲譽從中原傳到了敦煌,使得後人在營建洞窟時,仍以張議潮功績為榮,或許是模仿了中原功臣像的形式將其畫入洞窟中的重要位置。


圖 2 【張議潮、張淮深像】壁畫晚唐

莫高窟第 156 窟甬道南壁

圖 3 【張議潮等供養像】壁畫五代

莫高窟第 98 窟甬道北壁


後梁乾化四年(914),曹議金成為歸義軍節度使,並修建了第98窟,這是其慶祝握有歸義軍實權後進行的活動。其中繪有張議潮像,位於甬道北壁第一身,題名「故外王父前河西一十一州節度管內觀察處置押蕃落支度營田等使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空)食邑□(二)□戶實□伍佰戶……節授右神□(武)將軍太保河西萬戶侯賜紫金魚袋上柱國南陽郡張議潮一心供養」,榜題中寫出了張議潮「司空」「太保」二稱號,其中「太保」是張議潮鹹通十三年( 872)去世後詔贈的稱號。曹議金把張議潮像安排在甬道重要位置,將其官銜稱號詳細記錄,並強調張議潮為他的「外王父」。張議潮身後第三身為索勛的畫像,題名「敕歸義軍……節度管內觀察處置押蕃落支度營田等使……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刑部……兼禦史大夫守定遠將軍上柱國鉅鹿郡索諱勛一心供養」。 索勛是張議潮之後的第四任歸義軍節度使,為張議潮女婿,同時又是曹議金的嶽父,因此將其畫像安排在第三身。至於張議潮與索勛之間的第二身,雖無題名但猜測為張淮深,索勛與張議潮之間還有張淮深、張淮鼎兩位節度使,按照該窟人物遵循地位尊卑排序而言,這是有可能的。第98窟作為曹氏歸義軍時期的第一個洞窟(圖4),將張議潮畫像繪於與曹議金同等重要的位置上,榮新江認為,曹議金目的在於體現他與這些節度使有聯姻的親屬關系,更重要的是讓長期執政的張氏家族及其他當地權貴大姓對曹氏取得政權的認可。邵強軍透過張議潮畫像稍比曹議金畫像矮幾厘米,認為這是曹議金強調「自身作為張氏的合法繼承人,曹氏歸義軍是張氏政權的延續」 。第98窟的政治意味強烈,甬道兩壁的人物選擇具有特殊意義,可以視為曹氏歸義軍政權對張氏歸義軍政權的政治攀附現象,體現了一種權力的接續。


圖4 【曹議金等供養像】壁畫 五代

莫高窟第98窟甬道南壁


除第98窟外,曹議金之後的其他洞窟不再出現張氏歸義軍政治人物的畫像榜題,而是專門只繪曹氏。這當是因為政權由張氏徹底變為曹氏,功臣主體也隨之由張氏轉為曹氏,此時窟主們在甬道繪制巨型的節度使畫像,其目的應是對曹氏歸義軍政權及其政績的展現。第55窟甬道南壁供養人畫像直接以「功臣」(見後文引)二字在甬道榜題中體現,高秀軍認為第一身為曹議金,後三身分 別為曹議金長子、次子、三子,對應曹元德、曹元深、曹元忠,第五身為曹延祿。曹元忠作為窟主將已故的父親曹議金畫於最顯眼的位置,高度達205厘米,為該壁面之最;將自己及二哥曹元深在榜題中稱「功臣」,分別為「敕受忠順安遠功臣歸義軍節度瓜沙等州……」「窟主敕推誠奉國保塞功臣歸義軍……」。【宋會要·蕃夷五】記載:


(建隆)三年正月,制:推誠奉義保塞功臣、歸義軍節度、瓜沙等州觀察處置管勾營田押藩落等使、特進、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沙州刺史、上柱國、譙郡公、食邑一千五百戶曹元忠,可依前檢校太傅、兼中書令、使持節沙州諸軍營田押蕃落等使,加食邑五百戶、實封二伯戶,散官、勛如故。


建隆三年(962),宋太祖制詔稱曹元忠為「保塞功臣」,即曹元忠得到 了北宋王朝的正式敕封。賀世哲指出,與第55窟曹元忠題名類似的,還有莫高窟第427窟(圖5、6)窟檐題梁和榆林窟第19窟(圖7)、33窟、34窟(圖8)、36窟(圖9)等窟甬道南壁第一身供養像題名。這些洞窟在榜題中特地強調曹元忠為「功臣」,應當是將甬道南北壁的巨型供養人畫 像比作功臣像。這些供養人像除手中的長柄香爐表示供養意味外,不論是襆頭還是官服、腰佩、魚袋等細節,盡顯朝廷官員的儀態。張先堂認為,晚唐至宋代供養人畫像搭配詳細的榜題,目的是將畫像從以佛為中心變為以地方長官為中心,極大地凸顯了地方長官的重要地位。鄭怡楠根據歸義軍時期修功德記提出,張氏與曹氏歸義軍時期的發願文記載內容不同,張氏主要是縱向的家族功績與沿革,而曹氏主要是橫向的家族、僧俗僚屬等群體功績。


圖 5 【乾德八年( 970 )題記】題梁

120cm × 14cm 莫高窟第 427 窟前室


圖 6 【曹元忠像】壁畫宋代

莫高窟第 427 窟甬道南壁

圖 7 【曹元忠像】壁畫高 173cm 宋代榆林窟 第 19 窟

采自【中國石窟·安西榆林窟】,

文物出版社 2012 年版, 圖版 63


圖 8 【曹元忠像】壁畫宋代榆林窟第 34 窟

圖 9 【曹元忠像】壁畫宋代榆林窟第 36 窟

曹氏歸義軍時期莫高窟、榆林窟中的甬道供養人畫像及榜題內容,反映了這些畫像具有功臣像贊的特征,或許在為其畫像之時,就有意以功臣像的姿態反映人物形象。可見,在遠離朝廷權力中心的敦煌,不僅文書內容受到功臣像的影響,供養人畫像也相繼受到影響,這些統治者供養像的出現模仿了功臣像的範式,畫像的意旨也借鑒了中原王朝為表彰功臣而畫的功臣像的傳統。


長期以來,敦煌石窟中的供養人畫像,圍繞著具有個性特征或給人千人一面的印象展開討論,供養像在石窟中應是圍繞佛為主體,以禮佛為主要目的,由於姿勢神態相似且成對排列,常常看似別無二致,其實不然。沙武田指出:「考察藏經洞繪畫,特別是絹畫,發現如果是一些十分精美的畫中有供養人畫像,而且供養人畫像人數少,或者 說主要人物只有一身且地位身份特殊,又有明確的繪畫題記與人物像題名,如具備此三個特征,那麽極有可能此人物供養人畫像就是寫真像,而不是程式化寫意作品。」 寫真像即是以真實人物為物件繪制的畫像,結合敦煌歸義軍時期的地方特色,即邈真像。敦煌石窟甬道南北兩壁的節度使畫像基本符合繪制精美、身份特殊、題記明確這三個特征,綜合來看,節度使供養像為邈真像。而功臣像的繪制目的、存放地點與供養人像截然不同,漢唐以來的功臣像都是國家為有功績的個人繪制的,如麒麟閣、淩煙閣等放置功臣像的場所都是專門修建於皇城之內的。節度使畫像雖然不是中央下令繪制,且存在於供養意味濃重的佛教洞窟中,但隨著晚唐五代宋初供養人形象的變化,這些甬道巨幅供養人像在功能上可能發生了轉變,或許是模仿了功臣像的繪制傳統,以凸顯人物英姿容貌為目的,采用寫實的手法繪制。結合敦煌文書對於功臣的記載,這類根據真實人物形象繪制的甬道南北壁節度使供養像,有可能是洞窟營建者借鑒了除莫高窟以外表彰張議潮等節度使而畫的像。


結 語


敦煌像贊源自漢唐中原地區,從敦煌歸義軍時期的書儀、使牒、曲子詞、詩歌等文書內容可以看出,到了晚唐五代宋初時期,敦煌地區仍然借用漢代麒麟閣以比喻功臣功績。張議潮收復瓜沙、奉土歸唐,這是唐王朝的斐然政績,結合唐朝淩煙閣功臣畫像的傳統來看,敦煌地區當存在官方敕令為其繪制表彰性質的功臣像,惜不存。幸敦煌石窟中存有不少歸義軍時期的節度使供養像,其邈真的繪制方式與漢代麒麟閣、唐代淩煙閣記錄功臣寫實畫像的方式一致。透過對漢唐時期繪寫功臣像事件、畫像寫贊在敦煌的初現,以及敦煌文書對相關功臣記載的梳理可知,歸義軍時期敦煌石窟中的節度使供養像有很大可能就是功臣邈真像,或者是在功臣邈真像基礎上的再創作,起到了為真人留影、紀功頌德的作用。


唐代人物肖像畫繪制精細,外形描畫生動準確,受閻立本、吳道子、張萱、周昉等中原地區寫真名手的繪畫風格影響,敦煌地區的人物肖像畫技術因此得到了長足發展,並使得畫工筆下節度使的雍容姿態更具真實性,盡顯傳神。敦煌石窟中的多幅巨型供養人像,是宮廷以外地區的紀實性肖像畫能力的展現。這些供養人像的創作者雖沒有明確的畫史資訊記載,但無疑豐富了唐宋時期人物畫的題材和創作面貌,反映了邊地各族文化與中原文化相融合的情況。

(註釋從略 詳參紙媒)

Preliminary Study on the Origin of Meritorious Official Portraits during the Guiyi Army Period in Dunhuang

Huang Mengjun, Doctoral Candidate of the Institute of Dunhuang Studies, Lanzhou University

Zheng Binglin, Professor and Director of the Institute of Dunhuang Studies, Lanzhou University


Abstract: There were already meritorious official portraits with identity information in the Han Dynasty, such as those in the Yuntai Pavilion in Nan’gong and the Kylin Pavilion, which were created mainly for commemoration. Such a tradition still existed during the Tang Dynasty. The portraits with inscriptions, praises and merit records, known as 「xiangzan」 in Chinese, is an important model of traditional Chinese painting. Descriptions of meritorious officials, such as 「Lintai」 and 「Kylin Pavilion」, that appeared in the documents of the Guiyi Army in Dunhuang of the Tang Dynasty were derived from the historical fact that meritorious official portraits were created in the Kylin Pavilion during the Han Dynasty. The realistic military official portraits with identity information on the walls of the Mogao Grottoes in Dunhuang and the Yulin Grottoes in Yulin demonstrate the real images of heroes during the Guiyi Army Period, reflecting the fact that the tradition of commemorating heroes was carried forward in Dunhuang during the late Tang Dynasty and the Five Dynasties. This paper traces the origins of meritorious official portraits since the Han and Tang Dynasties, and explores the emergence, continuation and value of this painting model in Dunhuang.

Keywords: the Guiyi Army Period in Dunhuang; meritorious official portraits; portraits on the walls of grottoes; xiangzan

往期精選

目錄&卷首語 | 【美術】2023年第10期

葛玉君|立新與開啟—「中國式現代化」語境下的新時代美術

閆莉|傳承啟新 潛心漸行——評甘肅畫院「朝聖·敦煌」美術創作工程

馮遠|不懈追索藝術情境理想的修行者——杜滋齡和他的水墨人物畫

徐漣|影像泛濫的時代裏,繪畫何以可能——讀方向「人間山水」展覽有感

王牧羽|水圖與我——兼談中國畫水法再發現

【 美 術 】

創 刊 於 1950 年

中 國 文 聯 主 管

中 國 美 術 家 協 會 主 辦

CSSCI | 北大核心 | AMI核心

投 稿 信 箱

| 專 題 研 究 | 靳 浩

[email protected]

| 當 代 美 術 |

施 曉 琴(展覽評介)
[email protected]

吳 端 濤(個案研究)
[email protected]

靳 浩(現象觀察)

[email protected]

| 近 現 代 美 術 | 楊 燦 偉
artmsx @163.com

| 古 代 美 術 | 吳 端 濤

[email protected]

| 外 國 美 術 | 張 冰 紈
[email protected]

| 文 萃 藝 薈 | 靳 浩
[email protected]

國 際 標 準 刊 號

ISSN1003-1774

國 內 統 一 刊 號

CN11-1311/J

訂 閱 方 式
郵 局 | 郵 發 代 號:2-170

定 價 38.00元
編 輯 部 010-65003278

010-65063281

發 行 部 010-65952481

廣 告 部 010-65003278

歡 迎 訂 閱

地址 | 北京市朝陽區亞運村安苑北裏22號

中國文聯5層

郵編 | 100029

一審:陳娟娟

二審:吳端濤

施曉琴

三審:盛 葳

終審:張 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