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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文化在甘肅的歷史銘印

2024-06-14國風

秦史的開端與秦文化的萌生,曾經以今天的甘肅為空間條件。秦作為早期部族文化的發生,作為強勢政治實體的崛起,以及後來成立了強盛的東方大一統帝國,是以這裏作為最初的根據地的。甘肅顯示出秦文化發展軌跡的諸多文物遺存和歷史銘印,以及存留於後世的文化影響,都體現了國家歷史、社會意識和民族情感對於秦史與秦文化的長久紀念。

禮縣四角坪遺址 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圖

秦文化的初生和早期發育

關於秦人的早期足跡與秦文化的來源,有西來和東來兩說。【左傳】可見地名「秦」「嬴」,有可能與秦人族源相關。按照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的標示,秦,在今山東範縣東;嬴,在今山東萊蕪北。清華大學藏戰國簡牘【系年】說,周武王死後發生三監之亂,周成王伐商邑平叛,商奄遺民被遷徙到「邾」,「以禦奴之戎,是秦先人。」揭示了秦人由東方西遷的史實。其中說到的「邾」,李學勤先生認為就是【禹貢】中所謂的「朱圉」。【漢書·地理誌下】所謂「朱圄」,【續漢書·郡國誌五】所謂「朱圄山」,其方位在今甘肅省甘谷縣西南。李學勤先生指出,「甘谷西南,即今禮縣西北,正為早期秦文化可能的發源地。」這樣的判斷,與錢穆【國史大綱】、林劍鳴【秦史稿】中發表的意見相合。

值得特別註意的是,秦人在尋找合適的生存空間和發展方向時,曾經在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之間進行選擇。春秋戰國時期列國之中,只有楚人曾經有這樣的經歷。秦、楚均被中原人看作「夷狄」。如【史記·天官書】:「秦、楚……夷狄也,為強伯。」「強伯」就是「強霸」,於是曾經有「天下莫強於秦、楚」的說法(【戰國策·秦策四】)。西漢水上遊的秦早期遺址,顯示這裏已經形成了秦的經濟重心,構築了秦的等級社會,建設了秦的神祀基地。秦人在甘肅禮縣及周邊地方的經營,已經具備了與東方國家文化傳統頗為相近的禮制秩序。秦人後來循渭水東進,應當說是合理的發展路徑的擇定。

秦與西戎的關系

秦人和戎人有密切的關系。相互之間的文化共性,也是秦人西來說的認識基點。先秦歷史記述中,已經有「秦雜戎翟之俗」(【史記·六國年表】)、「秦與戎翟同俗」(【史記·魏世家】)、「秦戎翟之教」(【史記·商君列傳】)等說法。

秦仲曾「誅西戎」,而「死於戎」。周王室迫於戎的軍事壓力東遷之後,宣布「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史記·秦本紀】)。於是「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為諸侯」(【史記·匈奴列傳】)。秦人最早的擴張,是透過「誅」「戎」「伐戎」「攻逐戎」為主題的部族戰爭實作的。秦穆公時代,「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裏」,所謂「秦繆公廣地益國,東服強晉,西霸戎夷」(【史記·秦本紀】)。透過「西霸戎夷」逐步占有的土地,許多在今甘肅地方。

史家分析區域文化,甚至有「秦、翟」並說的情形(【史記·貨殖列傳】)。秦人透過與「戎翟」「夷翟」的密切交往,受到西北少數民族文化影響,性格特征與民俗風貌體現出好勇尚力、積極進取的傾向。由此體現的秦人全方位開放的文化氣度,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

【漢書·韓安國傳】載錄王恢的說法:「昔秦繆公都雍,地方三百裏,知時宜之變,攻取西戎,辟地千裏,並國十四,隴西、北地是也。」【漢書·匈奴傳上】寫道:「秦昭王時……宣太後詐而殺義渠戎王於甘泉,遂起兵伐滅義渠。於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築長城以拒胡。」漢代人回顧秦人對隴西、北地的經營,言及秦穆公時代和秦昭襄王時代的突出成就,實際上也透露了這一地區的實際控制曾經有反復。而秦人比較好地解決了西北民族關系問題,西戎之地成為秦對東方作戰的鞏固後方。

禮縣大堡子山出土的鷙鳥紋金飾片

秦始皇二十七年「巡隴西、北地」

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述,「二十七年,始皇巡隴西、北地,出雞頭山,過回中。」這是秦實作統一之後秦始皇第一次出巡,也是他唯一一次西向巡行。此後秦始皇又曾四次出巡,均前往東方海濱。秦始皇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出巡,經行今甘肅隴東地區,其目的和作用值得分析。對於秦帝國的行政史和交通史,秦始皇此次出巡均有重要的意義。

近年考古學者發現秦早期遺跡比較集中的甘谷縣、清水縣、天水市等地,就在隴西郡。而秦人與西戎的戰與和,交往與交流,「北地」也是主要場地之一。

在統一之後次年即西巡,體現了對秦國文化發祥地及統一戰爭中基本根據地的特別看重。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東巡,瑯玡刻石稱其目的是「東撫東土」,則二十七年「巡隴西、北地,出雞頭山,過回中」,在某種意義上其實也可以看作「西撫西土」。

在【史記·封禪書】言作為祭祀中心的雍地有「百有余廟」之後,又寫道:「西亦有數十祠。」司馬貞【索隱】:「西即隴西之西縣,秦之舊都,故有祠焉。」甘肅禮縣發掘的祀所遺址,有的至西漢初期仍然進行祭祀活動。秦始皇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西巡,應當視察了「秦之舊都」與故祠。

放馬灘的重要發現

天水放馬灘秦簡

天水放馬灘1號秦墓出土的保存完整、字跡清晰的戰國簡牘,書寫內容包括甲乙兩種【日書】等。其中曾經被定名為【墓主記】的文獻,李學勤先生認為可以看作誌怪小說之濫觴。因為其記述「丹」的事跡,有的學者認為應題名為【丹】。放馬灘【日書】是繼睡虎地【日書】出土之後的另一重大發現,是在中國北方特別是秦人創造早期歷史的隴東地方存留的思想史、文化史記錄,價值尤其值得珍視。放馬灘秦簡【律書】的研究者強調了相關文書對於音樂考古學的意義。所出土木板地圖,可以提供重要的歷史文化資訊,對於推動中國古代地圖史、測量學史和地理學研究的進步有重要意義。從中我們也可以發現反映生態環境面貌的內容。放馬灘地圖突出顯示「材」及其「大」「中」「小」以及是否已「刊」等,都應理解為反映當地植被條件及其經濟效益的史料。聯系秦人先祖「養育草木鳥獸」(【漢書·地理誌下】)中有關「木」即林業經營的歷史記憶,可以認識其中提供的林業史資訊。

天水放馬灘出土的木板地圖 本文圖片均為資料圖

關於放馬灘秦地圖的繪制年代,尚有不同的判斷,何雙全先全以為當在秦始皇八年(公元前239年)(【天水放馬灘秦墓出土地圖初探】)。朱玲玲贊同此說(【放馬灘戰國地圖與先秦時期的地圖學】)。李學勤以為在秦昭襄王三十八年(公元前269年)(【放馬灘簡中的誌怪故事】)。張修桂以為在秦昭襄王之前的公元前300年以前,並將圖分為兩組,分別各有推論(【天水〈放馬灘地圖〉的繪制年代】)。雍際春以為在秦惠文王後元年間,相當於公元前323年至公元前310年(【天水放馬灘木板地圖研究】)。【天水放馬灘墓葬發掘報告】說,「繪時代早於墓葬年代,應當在公元前239年之前,屬戰國中期的作品」。

有學者指出,中國「是最早繪制地圖的國家,在地圖學理論和制作技術上曾經走在世界各國的前列」。在埃及,曾經發現「繪制在‘杜林紙草書’的殘片上」「公元前1150年的采礦圖」,放馬灘秦墓出土木板地圖則是世界東方迄今發現的最早的「實用」意義最為鮮明的古地圖的實物遺存,已經形成了「完整統一的圖式體例系統」(雍際春【天水放馬灘木板地圖研究】)。有學者稱之為「專題性地圖的萌芽」。而這一歷史貢獻,是秦人在天水地區實作的。

對於其形式為「專題性地圖」「實用地圖」的這一科學發明,有必要與秦人重視實用之學的文化傳統聯系起來理解,而我們所重視的秦人在技術之學方面的領先地位,也因此得到了文物實證。

臨洮「大人」傳說與「十二金人」鑄作

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實作統一。關於秦帝國的疆域,當時明確宣布「西至臨洮、羌中」(【史記·秦始皇本紀】)。臨洮,在今甘肅岷縣,秦漢時屬隴西郡。【漢書·地理誌下】說:「隴西郡,秦置。」「臨洮,洮水出西羌中,北至桴罕東入河。」所謂「洮水出西羌中」,是可以和「西至臨洮、羌中」對照理解的。

臨洮,是作為秦帝國界域的醒目的地理座標。【漢書·西域傳上】寫道:「及秦始皇攘卻戎狄,築長城,界中國,然西不過臨洮。」臨洮在秦史中留下的另一記錄是在秦王政八年(公元前239年),出擊趙國的秦軍曾經在屯留發生兵變,叛亂者受到嚴厲的懲處,脅從叛軍的當地民眾也被強制遷徙到臨洮。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八年,王弟長安君成橋將軍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死,遷其民於臨洮。」

【漢書·劉向傳】載劉向上奏談「天文」預示「時變」的史例,曾經道:「秦始皇之末至二世時,日月薄食,山陵淪亡,辰星出於四孟,太白經天而行,無雲而雷,枉矢夜光,熒惑襲月,孽火燒宮,野禽戲廷,都門內崩,長人見於臨洮,石隕於東郡,星孛大角,大角以亡。」劉向以為這些自然異象可以證實孔子的意見,「考暴秦之異,天命信可畏也。」

「長人見於臨洮」被看作警示秦敗亡的異象。【漢書·五行誌下之上】寫道:「史記秦始皇二十六年,有大人長五丈,足履六尺,皆夷狄服,凡十二人,見於臨洮。天戒若曰,勿大為夷狄之行,將受其禍。是歲始皇初並六國,反喜以為瑞,銷天下兵器,作金人十二以象之。」「大人」十二見於臨洮,班固以為「天戒」,「大人見於臨洮,明禍亂之起。」而秦始皇卻「反喜以為瑞」,所謂「銷天下兵器,作金人十二以象之」,其出發點也在於順應天意。「大人」「見於臨洮」,出現時「皆夷狄服」,班固理解為「天戒若曰,勿大為夷狄之行,將受其禍」。這可能與臨洮地當秦西邊,正當與「夷狄」相交的文化界點有關。不過秦始皇反而變本加厲,大行「奢淫暴虐」之政,其中就包括「務欲廣地,南戍五嶺,北築長城以備胡越,塹山堙谷,西其臨洮,東至遼東,徑數千裏」。臨洮地方,成為長城工程的代表性象征。「大人」之「見」,也被班固解釋為「明禍亂之起」的先兆。果然「後十四年而秦亡,亡自戍卒陳勝發」,滅亡秦王朝的大起義,竟然確實是由前往戍守長城的戍卒陳勝發起。

海市蜃樓現象不僅頻繁見於海上,也多見於沙漠荒原。這一情形在司馬遷的時代就已經引起註意。【史記·天官書】寫道:「海旁蜃氣象樓台,廣野氣成宮闕然。雲氣各象其山川人民所聚積。」臨洮以遠的地區,正是【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謂「西涉流沙」之地,是沙漠荒原連天的「廣野」。不能排除「長人」「大人」「見於臨洮」由來於類似「海旁蜃氣」的「廣野氣」的可能。類似情形,有【晉書·武帝紀】:「(鹹熙二年八月)長人見於襄武,長三丈。」襄武(今甘肅隴西)和臨洮(今甘肅岷縣)相距很近,同屬於隴西郡,是地形氣象條件相近的地區。

漢代西北方向的「秦人」稱謂

在西漢時期稱為「西北邊」的方向,曾經通行「秦人」稱謂。戰國至秦代,秦人在西北方向的歷史文化影響,使得匈奴人和西域人習稱中原人為「秦人」。西漢時期西域「秦人」稱謂見於【史記】【漢書】等具有經典意義的史籍文獻。而透過新疆拜城劉平國刻石文字可知,東漢時西域地區依然使用「秦人」名號。我們不僅看到匈奴人與西域人習稱中原人為「秦人」的歷史語言現象,西域中原人指稱中原人也使用「秦人」稱謂。

社會稱謂的形成和傳播,往往體現重要的歷史文化意義。作為社會稱謂、民族代號和文化標識的「秦人」,是可以說明中華民族交流、交往、交融歷史的具有典型性意義的語言標本。討論西域「秦人」稱謂與漢地「秦胡」「秦虜」「秦騎」稱謂的關系,也是值得關註的有學術意義的話題。

這些稱謂的通行,反映「秦人」在西北方向長期活躍形成的強勢影響。這種文化影響,主要是透過今甘肅地方向外實作放射線的,而絲綢之路是實作這種文化傳播的重要路徑。許多跡象表明,早在河西四郡設定之前,甚至在前張騫時代,現今甘肅地方的文化存在已經透過向西、向北的交流,實作了世界性的影響。秦人在這一歷史行程中表現出的積極與主動是引人矚目的。

來源丨甘肅日報(文/王子今)

編輯丨甘小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