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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作我

2024-01-29國風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文人間喜歡攀比的時代。不是攀比富貴、享樂,而是攀比書法技藝。但凡會一些書法的人,無論官僚,還是文人,總喜歡拿自己,不便拿自己時,就拿別人作比。朋友間比、長幼間比、甚至拿生者與死者相比。一部【世說新語】,幾乎就是一部互相攀比的歷史。難怪魯迅先生稱它為「名士的教科書。」說它「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其中的品藻篇,更是將攀比與計較進行到底,幾近啰嗦,甚至無聊,讓人看到魏晉風骨的另一側面。瑣碎而猥瑣的一面。

試舉數則。其一:「謝公(即謝安)問子敬(王獻之):‘君書何如君家尊?’答曰:‘固當不同。’公曰:‘外人論殊不爾。’王曰:‘外人那得知。’」

謝安書法

自世有二王後,拿二王互比、較勁之例,比比皆是,此由謝安石開了先河,然後由唐太宗推波助瀾,以至一揚一抑,一捧一殺,登峰造極。事物一走極端,便生可疑,尤其藝術。

其二:「桓玄為太傅,大會,朝臣畢集。坐裁竟,問王楨之曰:‘我何如卿第七叔?’於時賓客為之咽氣。王徐徐答曰:‘亡叔是一時之標,公是千載之英。’一坐歡然。」

需要說明一下的是,桓玄是個代晉自立的篡位國君,驕奢淫逸,其治下也昏憒腐敗。因而,一聽此君作如是問,「賓客為之咽氣」,也就是緊張的喘不過氣。此中所謂「卿第七叔」,是指王獻之。王楨之是王徽之的兒子,王羲之的孫子,桓玄在位時,任大司馬長史。虧了王楨之機靈,拍了桓玄的馬屁,才躲過了厄運。
其實,同樣的話,桓玄也問過劉瑾,也就是王羲之的外孫,曰:「何如賢舅子敬?」劉瑾答曰:「楂梨橘柚,各有其美。」

王珣書法

劉瑾的回答是對的,無論人與人比,還是物與物,尤其對於書法技藝,有文野之分,無高低之別,正如楂梨橘柚,各有其美。你能說王羲之的書法美,王獻之的書法就不美了嗎?唯美的不同而已。有差異的美,才是真美。因而,我倒很欣賞桓溫與殷浩間的一問一答。好像姓桓都很小雞肚腸,不錯,這個桓溫也喜歡與人攀比,且斤斤計較。也難怪,此君年少時即「常有競心」。

其三:「桓公少於殷侯齊名,常有競心。桓問殷:‘卿何如我?’殷雲:‘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此中的殷侯即殷浩。好一個殷浩,好一個「寧作我」!此話真可擲地作金石響。

【晉書·殷浩傳】中就將此語作為千古名言記載:「我與君周旋久,寧作我也!」由此可見,「寧作我」,也不是件易事,否則,殷浩也不至於如此糾結,要「與君周旋久」。

此語雖非單指書法技藝而言,然而用之於書法,卻更顯確鑿。「寧作我」,也只有「寧作我」,才可使書法家擁得自己的藝術徽記與符號,而不至於淹沒於一堆似曾相識、又司空見慣的書法線條中,從而迷失自己。石濤說:「我之為我,自有我在。」梁啟超也說:「發揮個性最真確的,莫如寫字。」藝術中有我,對藝術家而言,實在是件天大的事情。

因而,書法史中才會有人作勿恨臣無二王法,而恨二王無臣法的感喟。實際上,這感喟即是一種「寧作我」的別樣嘶鳴。的確,書法家不能丟棄傳統,可在我們深入學習與取法傳統的同時,是否也應該有一些「寧作我」的勇氣,或者說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