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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名」的社會:文士以畫治生的特殊空間

2024-06-26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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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藝術與社會研究

作者 | 王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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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的「重名」,主要是指社會中對於「名」的重視和崇拜。正如上一節所論,鑒藏觀念中貴古賤今的觀念受到挑戰,文士繪畫在當時便得到了認可,這為文士以畫治生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條件。但隨之而來的問題也非常明顯:如果說古畫經過了時間的淘洗,已經有了比較明確的價值評估,那麽對於購藏者來說,他們面對當代文士的繪畫,又應該以何種標準來甄別選取呢?除了少數精於鑒賞的文人,大部份購藏者對於繪畫作品之良莠,其實並沒有足夠的鑒別能力。於是,作者之「名」往往成為判斷繪畫價值最重要的因素,繪畫購藏由此不再依憑「目鑒」,而是仰賴「耳聞」,耳食之風遂盛於晚明社會。這種風氣對文士以畫治生來說,既有利,也存在弊端。一方面,文士往往是社會中名望的擁有者,多種因素均可造就文士之「名」,而名氣之下往往不乏索畫者;另一方面,這也為擅畫卻聲名不顯的文士造成了困難。可以說,重「名」的晚明社會,為文士以畫治生提供了特殊的空間。


一.社交性消費:晚明社會重「名」之表現

雖然歷代文人都有對於「好名」之弊的議論,但實際上,儒家對於「名」並非持完全排斥,而是主張名實相副,孔子即有言「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靈公】),並不摒棄對「名」的追求。然而,晚明社會對於「名」的推崇,卻出現了一種過度的樣態:從士人角度而言,不僅「名士」往往名實不副[1],而且「名」與「利」也緊密相關,成為一種謀生手段;從社會角度來說,世人崇拜「名士」,並非重視其中的榜樣模範意義,而是以一種消費的態度來對待,「名」也成為一種可以換算為經濟價值的資本。也正是因為「名」具有此種價值,名士詩文書畫成為文化商品,可以為他們直接帶來經濟利益。以下試一一論之。

首先,就「名」的意義而言,晚明社會對於「名」的理解與看待方式有很強的世俗性與功利色彩。歷來文士獲得聲名,或者因為學問,或者因為文才,或者因為孝悌品格,並無定例,且數量並不多,方能顯「名」之貴重。但在明中後期,名士之「產生」出現了一定的規律,狂狷成為當時名士的主要形態。士人不再恪守中道,反而有種種驚世駭俗的行為,再加以其詩文名望,成為當時「名士」的主要型別。好酒色、懂書畫、擅詩文、有怪癖,皆可為名士,甚至有時人諷刺說當世名士只在賭場與妓院之中。也正因為此種偏離中道的名士風氣如此世俗化,非常容易模仿,以至於晚明處處皆有「名士」,此一稱呼不再是褒揚,反而成為一種帶有貶義的「習氣」。明末陳龍正在與友人的書信中對當時的「名士」行止有形象的描述,他認為「名士之稱,起於諸葛之巾服臨戎,……重在‘士’不在‘名’也」,而晚明之「名士」,則「簡穎吟哦,郵筒往復,動矜名士,重在‘名’不在‘士’,毋乃未識名士之義耶?」[2]這種由「士」到「名」的意義轉移,正體現了當時社會重「名」的風氣,以及「名士」日趨浮泛的做派。錢鐘書對「名士」有過一番梳理,認為「降至後世,‘名士’幾同輕薄為文、標榜盜名之狂士、遊士」[3],可謂的見。

「名」之源頭如此,逐利的世風下,世人對「名」的理解也呈現出了世俗化特征,更為看重「名」的功利性意義。以唐寅和祝允明的一則故事為例,【白醉瑣言】記載二人浪遊揚州,「極聲伎之樂,資用乏絕」,於是「戲謂監使者課稅甚饒」,扮作玄妙觀的募緣道者,去拜訪監使者。如此冒昧而來,監使者果然大怒,叱之曰:「爾獨不聞禦史台,霜威凜凜邪!何物道者,輒敢經造乎?」面對監使者的責問,唐、祝則有一段頗有趣的回答:「明公將以貧道為遊食者與?非敢然也。貧道所與交,皆天下賢豪長者,即如吾吳唐伯虎、祝希哲輩,鹹折節為友。明公不棄,請奏薄技,惟公所命。」於是禦史出題,二人賦詩,果然「禦史大悅,即檄下長吳二邑,資金五百為葺觀費」。唐、祝二人得金以後,「乃悉召諸妓及所與遊者暢飲,數日輒盡」。異日,監使者巡視到了玄妙觀,發現傾頹如故,找人來問,方知為唐、祝二人所騙,但「惜其才名,不問也」[4]。

此一則故事顯然是小說家言,不過從這種野史記載中,正能看出社會普遍的對於文士之「名」的理解,其中有幾點頗值得註意。首先,故事中唐寅與祝允明此舉,明顯背離儒家觀念中的中道,若非二人具有名士身份,其行為實際上和民間普通詐錢騙財者無別;其次,二人面對禦史的責問,為了增加可信度,稱所交者皆天下豪傑,甚至當世名士如「唐伯虎、祝希哲輩」也折節為友,可見「名士」身份在當時的意義,甚至有道德與身份的保證作用;再次,監使者得知被二人所騙後,並未采取懲戒,反而將此事輕輕放過,其原因也是「惜其才名」,可見社會對於名士的怪異舉止容忍度之高。在整個故事中,「名」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不僅是事情得以順利進行的重要保證(即讓監使者相信,並且保證二人免於懲戒),而且解構了二人騙財行為的嚴肅性,反而賦予其文士風流的另類色彩。可以說,唐、祝二人這一名利雙收、愚弄禦史並且免於懲罰的故事,正是世人對於「名」的功利態度的體現。傳統的道德性的、隱逸的文士精神性的「名」不再是焦點,取而代之的是「名」之功用與特權,在上面的故事中,「名」最直接的用途便是為唐寅與祝允明提供了繼續浪遊揚州的資金,並免於責罰。

事實上,晚明社會正是以這樣一種態度來對待「名」的。正如上文故事所展示的,與名士的交往關系本身便能提高地位,保證品格,進而帶來利益。與名士結交遂成為一時風氣,名人的文化產品也成為消費的重點,無論是名人的序跋,還是字畫,都具有非常實際的經濟意義,成為可以購買的商品。

以詩文類消費為例,重「名」的風瓦斯現得最明顯的是詩文集序跋和賀壽詩文。賀壽詩文,本章末節會有專題涉及晚明的賀壽習俗,此處暫不展開,且以詩文集的序跋為例略作觀察。晚明文士中盛行編纂文集的風氣,即便本人在世時未成集,其子孫也會努力使其詩文集付梓,並邀請名人為之寫序。即使朋友間作序,也往往具有誇耀目的。這種序跋請求在晚明書信中比比皆是,如明末胡澂有【除夕與顧與治】,稱:「以仆往者災木,而虞山、石湖二老,於皇、伯紫、淡心諸同學,不吝詮序之,獨先生未有一言。……仆非敢自謂可存,若借品題以歸我黃山、白嶽間,誇我父老,平生願足。」[5]災木一詞,是指文集梓刻行為有浪費木料之嫌,是謙辭。胡澂此封信是請顧與治(即顧夢遊,字與治)為其作序,以「誇我父老」,可見當時對序文的一般認識確實難免此種誇耀作用。胡澂信中亦提及了已經為他寫了序的眾人,有錢謙益(虞山人)、杜濬(字於皇)、紀映鐘(字伯紫)、余懷(字無懷,號淡心)等等,皆屬明末清初名士,錢謙益更是當時人人企望結交的文壇領袖,得其片語只字都是無上榮耀,可見作序人的選擇並非根據熟悉親密程度,而是有一套社會普遍遵從的標準,其中主要考慮的因素便是作序人之「名」。因此,當時的各種文集往往像是名士收集冊,明末名僧袾宏描述當時風氣稱:「世人將平生所作詩文,匯為一集,乞諸名人序跋之,曰:‘以此為不朽計也。’」[6]名士作序跋,有助於詩文集的流傳與不朽,更可以誇耀於父老,無怪乎世人競相追逐名士,求其品題。

然而名士並不是人人皆可結交,在傳統交往禮儀中,若非熟識,請其作文往往有唐突之嫌,於是經常需要中間人引薦。在此種需求下,「名士牙行」應運而生。何謂名士牙行?王士禛【居易錄】中有一段文字,提及此種為名士作牙人的例子:

【老學庵筆記】,嘉興聞人滋自雲作門客牙、充書籍行。近日,新安孫布衣黙,字無言,居廣陵,貧而好客,四方名士至者,必徒步訪之。嘗告予欲渡江往海鹽,詢以有底急,則雲欲訪彭十羨門,索其新詞,與予洎鄒程村作,合刻為三家耳。陳其年(維崧)贈以詩曰:「秦七黃九自佳耳,此事何與卿饑寒?」指此也。人戲目之為「名士牙行」。吳門袁駿字重其,亦有此名。康熙乙巳曾渡江訪予於廣陵。[7]

牙行亦稱牙人、牙郎,是市場中為買賣雙方引薦、促成交易的中間人,名士牙行,則顯然是專門作「名士」生意的牙人,類似於現在專門經營關系的中介之類。以王士禛這裏提到的孫默為例,他的活動正是結交名士、促成人與人之間的聯系。他「貧而好客,四方名士至者,必徒步訪之」,對於諸名士有明確的結交意識,與此同時,他也會有意識地促成文士之間的認識與合作,比如王漁洋提到他奔走於浙江海鹽的彭孫遹(字駿孫,號羨門)與江蘇鄒祗謨(字訏士,號程村)之間,努力促成「合刻為三家詩」之事。陳維崧調侃道「此事何與卿饑寒」,但實際上,孫默等人正是以此為生,但凡有人需要代為引薦,往往需要奉上禮物和酬勞。可以說,孫默與諸多名士的聯系正是其謀生之資。

關於吳門袁駿與新安孫默,杜桂萍有【「名士牙行」與清初「贈送之文」的繁榮———以袁駿、孫默征集活動為中心的考察】一文[8],專門對此二人進行討論。除了上文中王士禛所記載的為文士牽線的行為,孫默和袁駿本身便是「名士收集者」:「蘇州人袁駿以表彰母節為名,長期不遺余力地征求【霜哺篇】題詞達60 年之久,以至‘凡士大夫過吳門者,無不知有袁孝子也’。客居揚州的休寧人孫默以回家為名,征求送歸黃山詩文近30 年,促成了‘海內詩文積盈篋,無人不送歸山辭’的效果,卻始終未能返歸家鄉黃山。」[9]凡是當世有名者,皆是他們求詩乞文的物件,為他們題詩、作序的有陳繼儒、施閏章、錢謙益、汪琬、歸莊、魏禧、汪懋麟、陳維崧等當世名家,孫默自稱獲得的詩文便有一千多近兩千余篇。值得註意的是,孫默以歸黃山為由,向眾名人求送別詩文,收集活動持續多年,卻並未有歸黃山之舉,他也因此受到許多質疑。實際上,對於孫默來說,歸與不歸並不重要,收集本身便是目的。袁、孫二人,周旋於名士間,正是當時名士消費現象的典型案例。

其次,晚明社會對於「名」的消費,主要是在社群網路中展開的,是一種社交性消費。一般來講,世人購買名人詩文書畫的目的,或者為了欣賞,或者為了收藏,但在明中後期,對於此類文化產品的消費很大一部份都是為了維持人情關系。晚明正是一個社會性交往極為發達的社會,有別於人人各安其事的傳統社會形態,晚明社會呈現出了極強的流動性,不僅有專門的幫閑、流氓等生業不固定的群體,即使文士也不再安於居家閉門耕讀,往往處於奔波遊走狀態,送往迎來、交際應酬成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內容,社交的意義在晚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凸顯。

這種社交社會的風氣與狀態,也可以從晚明日用類書中窺得。前文已經提及明中後期的日用類書所涉及的各類知識,不僅有日常衛生健康、農業、節俗等居家必備知識,還有許多社交性內容,比如教人寫信的「文翰門」,包含了「諸書劄式、稱呼套語、雜用稱答、饋送小柬、請召小柬活套、婦女饋送小柬」,裏面不僅有概論性的指導,還有具體範例講解,非常生動。以「請人」這一交往模式為例,根據不同原因又分為「定親請人」「定親請媒」「新娶請人」「子娶請人」「生子請人」「生孫請人」「子冠請人」「常生請人」「父壽請人」「母壽請人」「建居請人」「葬墳請人」「商歸請人」「請濯足」「新正請人」「元宵請人」「端午請人」「中秋請人」「重陽請人」。從中可見禮尚往來之俗,比如「商歸請人」,指的是行商之人歸來請客,而「請濯足」則商人反為客,是親朋友鄰為歸來的商人接風洗塵。交往禮儀中專門拈出商人這一身份,亦可見此時對於商人的重視。此外,關於這種種場合的書函交往,不僅僅有「請」的範例,也有「回」的套路。比如「中秋請人」,請者套路為:「六合無塵,一輪全滿,此心直射,對景益明,共坐蒲團,舉杯暢飲。」而回者的套路為:「明月當空,群雲在手,辱招綺席,示我德言,願挹輝光,拂開暗塞。」[10]在市井百姓的日用手冊中出現這種文縐縐的書函範例,讓人不得不註意到此時社會交往風氣的兩個特點,一個是追求文士之雅(雖然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另一個就是繁縟,社交往來極為頻繁,且人情交際關系展現為一套套文雅化的、充滿刻意的套話,其中不乏阿諛奉承之詞(如「文翰門」亦有專門針對不同身份的頌德活套之辭),足見此時的世風之變。正如王正華所說,「福建版日用類書所指向的晚明審過並非今日認定之‘衣食住行’日常生活或家居生活,而是極為重視交際應酬與流行話題的社會生活。……晚明福建版日用類書存在於一個巨大而密實的人際網路中,交織的是人情世故,是場面交際,而不是縉紳家業、問學求道或生活上的實際問題。」[11]

在這樣的社會網路中,以「名人」詩文字畫作為維持社交關系的物品,再合適不過了。一方面,詩文書畫在明代本身便是流行風尚的一部份,是文士雅文化的象征;另一方面,即使無法欣賞書畫本身,有「名人」落款作為保證,價值就得到了保障。所以,名人的詩文字畫作為禮物,出現在了晚明社會的多種場合,比如送別[12]、祝賀(如賀升官、賀入泮、賀壽、賀新婚、賀得子等等)、喪葬(以碑誌文為主)等等。不僅能文擅畫的文士自己完成作品作為禮物送給親朋,不具備創作能力的民眾想要知名文士的字畫,也會備上潤筆酬勞,上門請托,或者請中間人代為引薦。著名文人畫家詹景鳳有一封與徽商方用彬的書信,展示了繪畫的此種「人事」用途:「佳冊二、佳紙四俱如教完奉。又長紙四幅、中長紙六帖、聽兄作人事送人可也,幸勿訝。」[13]此處人事即維系人情的禮物。詹景鳳不僅完成了方用彬客製的畫冊,還額外附上幾幅畫作,供方用彬送禮之用,可見以畫為禮,確屬當時的通行做法。

總而言之,晚明社會中對於名的崇拜,以消費的形式體現在種種社交關系之中。晚明重「名」,「名」不僅意味著社會身份,而且能夠為文士帶來經濟利益。而普通民眾,則以消費的形式共享了「名」:無論是名人字畫,還是名士題寫的序跋,都成為可供購買的文化商品,以一種象征性的方式滿足了社會對於「名」的需求。透過這種商品消費,「名」傳遞、流轉於社交往還之中,成為重要的社交資源。可以說,晚明正是以這種獨特的方式展現了社會對於「名」的重視與崇拜。


二.耳食之風:重名社會中的文士以畫治生活動

這種重名的風氣波及繪畫消費,則體現為「耳食之風」,即單憑畫者名聲、不識作品的購藏風氣。耳食之風盛行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社會購藏群體繪畫欣賞能力的缺失。雖然繪畫在晚明社會極為盛行,卻主要體現為一種消費風氣,繪畫知識仍然為少數文人所有,並不是每個購藏者都有相應的繪畫鑒賞能力來作出獨立判斷。畢竟,繪畫賞鑒不僅需要天資與識力,更需要廣泛地觀摩歷代真跡。明末清初山水畫家龔賢曾言:「廣陵多賈客,家藏巨鏹者,其主人具鑒賞,必蓄名畫。余最厭造其門,然觀畫者稍柔順,一日堅欲盡探其篋笥。每當有意者,歸來則百遍摹之,不得其梗概不止。」[14]對於龔賢一類貧困文士來說,觀賞古代繪畫的機會極為難得,雖然龔賢不喜與揚州富商往來,為了看畫卻不得不「稍柔順」,力求遍觀其所珍藏的名畫。

龔賢這樣的擅畫文士想要觀賞古畫尚且如此困難,對於一般民眾,繪畫知識之獲得就更難了。晚明普通民眾對於繪畫的認識,可以從當時的日用類書中窺得。以晚明福建書商余象鬥所刊刻的【新刻天下四民便覽三台萬用正宗】為例,其中有畫譜門,具體包括寫真秘訣、楊補之梅譜、李息齋竹譜、歷代名畫、畫山水秘訣、畫松譜。相比書中其他門類的知識,畫譜門的內容總體呈現出一種機械生硬的狀態,可操作性較差。其中最可參考的,大概是梅譜,對於初學者較為友好,大概是因為梅花主題的繪畫在當時社會最受歡迎。相比之下,此書對於山水繪畫的介紹就抽象許多,摘取了黃公望【寫山水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的部份內容,拼湊痕跡明顯。而在具體講到「識畫訣法」時,則直接摘錄了宋代劉道醇的「六要」「六長」說,至於為何選取此段議論,大概是因為劉道醇曾明言:「夫識畫之訣,在乎明六要而審六長也。」[15]劉道醇此論如果不加以解釋,實際上並不好懂,如此貿然摘選,除了可供記憶,或為時人提供可供炫耀、引為談資的畫史知識,並沒有太大實際意義。實際上,這正是此種日用類書編撰的典型方式,即選取歷代知名人士的著作進行選摘,排次成書。晚明社會中流行的各種通俗書籍,都存在這種選章摘句的特點。這些摘錄的文字,主要是為了向大眾提供正在流行的文人雅文化的基本知識,以作為社交場合的談資。可以說,這種類書有點類似城市生活知識文化的通俗手冊,並非登堂入室的上好選擇,遑論借此培養鑒賞眼力了。

因此,晚明社會中對繪畫的愛好,主要體現為一種消費風氣,而非繪畫知識的普及和鑒賞能力的提升。何良俊對當時購藏者的繪畫修養有過一段議論:

世人家多資力,加以好事,聞好古之家,亦曾畜畫,遂買數十幅於家。客至,懸之中堂,誇以為觀美。今之所稱好畫者,皆此輩耳。其有能稍辨真贗,知山頭要博換,樹枝要圓潤,石作三面,路分兩岐,皴綽有血脈,染渲有變幻,能知得此者,蓋已千百中或四五人而已。必欲如宗少文之澄懷觀道,而神遊其中者,蓋曠百劫而未見一人者歟![16]

正如何良俊所述,晚明之好事者對於繪畫的態度,仍然是誇示性消費,而非審美性賞玩。能夠具備「石作三面、路分兩岐」這樣的繪畫常識,對於一般購藏者已經是很高的要求,至於能夠像南朝宗炳一樣,臥遊觀賞、神遊山水之中,更是「曠百劫而未見一人」。因此,在繪畫的購藏選擇中,名氣就成了非常重要的影響因素。繪畫的價值很大程度上依賴於作者名氣大小。沈德符曾記載二事,讓我們得以一窺當時的耳食之風:

古名畫不重款識。然今人耳食者多,未免以無款貶價。予頃在京貫城市中,同老古董徐季恒步閱,見一破碎手卷,紙質堅瑩,似高麗舊箋,純畫人物,長幾及尺,女郎十余曹皆倚醉偃仰,老媼旁掖之,或背負以趨。予急貿得歸寓,徐怪詰所以,予曰:昔閻立本作醉僧圖,後因有醉道士、醉學究圖,此必醉士女也,衣摺簡逸,筆法生動,有吳帶當風遺意,是馬和之筆無疑。徐大喜,正窘迫,從予哀乞,因以貽之,售於朱戶部朱陵,得重價。又一友世裔而為古董大估。一日攜一大掛幅來,重樓復殿,巖泉映帶,中有美嬪袒露半身,而群女擁持之,苦無題識,問予當作何名。予曰:此楊妃華清賜浴圖,可竟署李思訓。此友亦喜甚,聊城朱蓼水太史一見嘆賞,以百金買去,其元值一金耳。[17]

這兩則故事,一個是沈德符慧眼識無款古畫,另一個是廉價畫作托名李思訓而身價大漲。在第一個故事中,真正有藝術價值的古畫,因為沒有作者題款而湮沒於無知者之手,幸得沈德符識珠,經由古董商徐季恒,能夠以重價歸於戶部朱陵。可以說,作者之「名」在此畫的價值與際遇中扮演了非常關鍵的角色,畫之沈淪是因為無「名」(無款),能以重價而售則是因為有了「名」(南宋著名畫家馬和之)。當然,沈德符在其中也起了重要作用,他以文士之修養,辨識出了此畫的審美價值,並進行了畫史定位,但他此舉的最終結果,仍然是為此畫賦予「名」,將其歸為名家之筆(事實上,此畫到底是否為馬和之所作,尚堪討論)。可以揣測,如果沈德符並未明確指出畫者,而只是單純稱贊其筆法生動,徐季恒是否還會執著求畫?此畫是否還能以重價售於朱陵?沒有了馬和之名氣的加持,結論頗可懷疑。第二個故事中,「名」的作用就更為明顯了,一金買來的畫作,托名李思訓之後,竟身價大漲,以百金歸於朱太史。沈德符對此見怪不怪,對於其所代表的精於鑒賞的文士群體來說,為畫作賦「名」的請求頗為常見,他們作為書畫鑒賞領域的「名家」,也掌握著「名」的予奪之權。

強調「名」遂成為提高繪畫經濟價值的一大手段。著名徽商方用彬曾經營書畫典當事務,其與親友書信往來中,經常提及書畫的經濟交易,從中可以看出當時對於書畫價值的認識確實以「名」為主導。比如方大汶欲以幾幅畫質典於方用彬處,其信中稱:「今有墨莊山水一幅,楊維楨字一幅,原得重價。維楨系元時名人。雪窗蘭一幅,亦古名僧畫。欲當銀五六兩,望乞俯從,足見愛厚。」[18]楊維楨之字和雪窗蘭畫,其價格並不完全系於藝術價值本身,而更依賴作者的名望,所以方大汶要特地說明楊維楨是元代名人、雪窗蘭是古名僧所畫,其目的顯然是為了提高典當品的經濟價值。此一例子正說明作者的名氣本身就具有保值的作用。可以說,在晚明社會中,「名」比作品本身的審美意義更具有說服力,更具有公眾認可的流通價值。所以,在描述繪畫作品時,對於作者之「名」的強調,效力要遠勝於對畫作細節的描摹。馮夢龍【醒世恒言】「賣油郎獨占花魁」故事中,描寫花魁娘子居室布置時稱「中間客坐上面,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幾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涎香餅」[19],可見,以畫作凸顯居室之風雅,甚至不必進行詳細描述,只需突出是「名人」山水便足夠了。

既然名士山水具有極高的經濟價值,托名文士的贗品也越來越多。即使是畫家本人,面對如山堆積的箋素之請,也往往需要請人捉刀,進行代筆。求畫者為了避免拿到此類代筆之作,甚至有面請的行為,逼著畫家當場作畫,以作監督。此舉實在不雅,有此遭遇的文士亦叫苦不叠,傅山即稱之為「俗物面逼」,極為苦惱。但即便是此種面請的場合,也未必一定能拿到真品,因為作者本身也是可以「贗」的。【鷗陂漁話】中記載了一新安商人的遭遇,讓人咂舌。此新安商人想要董其昌的書法,卻又擔心拿到的是贗品,於是請中間人引薦。此中間人讓商人備好厚禮,帶其面謁董其昌,董其昌當面作書,商人歡喜而歸。結果到了第二年,此商人於松江偶遇董其昌,才發覺昔年所請乃有人假扮,並非董氏真人。商人於是大呼冤屈,董其昌知曉前因後果,笑而為其書。此一故事展示了當時作偽之荒誕,不僅作品可偽,連作者亦可作偽,社會追「名」逐利之風可見一斑。值得註意的是,此一故事並未到此結束,此新安商人得了董其昌的書法,「歸以誇人,而識者往往謂前書較工也。」[20]董其昌的書法反而不如贗品工致。對此我們亦不妨作一揣測,即使識者以為董書不如贗品為工,此新安賈人便會認為贗品比董其昌親書作品更有價值嗎?答案應當是否定的。這不僅涉及真贗之分,更重要的是真贗背後的意義:即使董其昌親筆所寫被認為不如贗品,那也沒有關系,書寫的審美價值並不是最關鍵的,作者才是作品價值之所系。這種作者和作品的關系,並非傳統書論中「書如其人」的精神與道德邏輯,而是重在作者之「名」為作品帶來的經濟價值。

在這樣的風氣中,文士在以畫治生活動中,更值得關註的身份其實是文人,而非畫家,他們的名也並非單純緣於繪畫。正如陳寶良所說,「‘名士’雲雲,或藉詩文而名,或藉講學而名,或藉帖括而名,或藉談禪而名,其間不一,很難一概而論。」[21]晚明文士成名原因很多,比如陳獻章以學問名世,亦能畫梅花,世人求畫往往未必單純因其畫梅而來,而是循其學問名望而來。相較於其他群體,文士群體更具身份優勢,也更容易獲得聲名。這對文士以畫治生來說,既是有利因素,同時也帶來許多困擾,因為並非所有文士皆欲借名售畫。關於文士名望與以畫治生之關系,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是明末黃九煙賣畫扇的遭遇:

前進士潯陽黃九煙先生,國變隱居,往吳門,訪徐昭法。……叩昭法草廬,昭法餓,不能出門戶,強起揖客。黃先生抱持大哭。……黃先生令鐵廬持一扇,鬻之市,戒勿道姓名。鐵廬持扇入市,顧者輒棄去。鐵廬念昭法廚空久矣,售扇可作數日糧。乃言曰,此黃九煙詩畫也。一富人即持白金數錢購之。鐵廬歸,以實告。黃先生暨昭法大怒曰,孺子殆不足教,速持去,索扇來還我。鐵廬惴惴入市,頃之,持扇還。黃先生笑曰,孺子固當如是。[22]

此則記載中,同一把詩畫扇,前後遭遇竟如此不同。在鐵廬未道破畫者名字時,「顧者輒棄去」,而明言此乃黃九煙所作後,即有富人持錢購之。有「名」與無「名」的區別,不啻天壤。我們或授權以作一推斷,即此扇藝術水準可能未必有多高,或者畫風在普通民眾間不具吸重力。實際上,黃九煙在藝術史上並未留下太多痕跡,其畫家身份遠不如其「進士」身份具有知名度與社會認可度。實際上,「進士」黃九煙的名頭正是富人購買畫扇的主要原因。不過,黃九煙對於借名賣扇之事,顯然是非常反感的,否則也不至於讓鐵廬返回市中,取回畫扇。黃九煙所拜訪的徐枋也持相同態度。徐枋為明末遺民,他以畫治生,卻不落款不題字,努力隱去畫作和自己的關系。這種做法,與黃九煙在托鐵廬賣扇時告誡勿道姓名,屬同一邏輯,都是明清易代之際隱士維持隱居避世狀態的一種努力。

然而,他們的努力往往宣告失敗。正如鐵廬需要宣揚黃九煙之名才能賣出畫扇,徐枋之以畫治生,也無法完全擺脫其名的影響。徐枋之名,正是因其遺民操守而來。他雖欲隱姓埋名,故不題字、不落款,但世人慕其名而求其畫,顯然不會滿足於一幅沒有落款和題字的作品,往往不僅要寫明客製者的情況,還要表明徐枋的身份資訊,宣告繪畫與創作者的緊密聯系。徐枋在與友人的信中曾屢屢抱怨,深深困擾於買畫人的題字要求。這實在是非常矛盾的局面。

由此可見,在一個耳食之風盛行的社會中,文士要展開其治生活動,所面對的正是這樣的困境。一方面,文士作為社會中文化和社會資本的占有者,有多種途徑獲得名望,他們往往也是擁有「名」的主要群體,而社會中對於「名」的追逐和消費,無疑為文士以畫治生提供了非常好的環境;另一方面,「名」也會成為一種負累,對於黃九煙和徐枋這類隱姓埋名的遺民而言,不僅意味著節操難以持守,在清初人人自危的法網之中,還會帶來性命之憂。同時,專擅一藝的普通文士來說,在晚明這樣一個重名的社交型社會中,如若不善於結交,聲名不著,則治生活動寸步難行。這正是重「名」風氣的反作用。

——選自【自娛之外:明末清初文士以畫治生研究】


註釋:

[1]明人對當時名士「名實不副」的不滿,可借兩封書信略作管窺。其一為黃虞龍寫與葛震甫的書信:「昨在郭聖仆會中,見近時諸名輩,正平平無奇耳,乃知見面不如聞名也。坐中有傖哄然厲聲曰:只要千秋人敬重,休管物議沸騰。不知一時既騰物議,那討千秋敬重出來?況所經物議者,又未必皆負冤屈。此處卻不照管。雖才淩沈宋,亦何取乎?余嘗舉似孫子京,子京曰:奈深人逃躲何!余應曰:宋比玉既言之矣,世間自有明眼人在,自然逃躲不得;即使逃躲得一時,千秋後依舊時有明眼人翻他的案,依然逃躲不得也。」見(清)周亮工著:【尺牘新鈔】,嶽麓書社2016年版,第172頁。其二為明陳龍正與友人之書:「名士之稱,起於諸葛之巾服臨戎也。勛略震世,名都將相,蟬蛻軒冕,履貞蹈素,不改士風。故懿嘆而稱之,重在土不在名也。簡穎吟哦,郵筒往復,動矜名士,重在名不在士,毋乃未識名士之義耶?昔之名士,人號之;今之名士,自呼之。昔之名士,離士位者當之;今之名士,守士習者居之。」(清)周亮工:【尺牘新鈔】,嶽麓書社2016年版,第203頁。)

[2](明)陳龍正:【與友】,載(清)周亮工【尺牘新鈔】,嶽麓書社2016年版,第203頁。

[3]錢鐘書:【管錐編(一)(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535頁。

[4](明)唐寅:【六如居士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249—250頁。

[5](清)周亮工:【尺牘新鈔】,嶽麓書社2016年版,第205—206頁。

[6](明)蓮池大師著,張景崗點校:【蓮池大師文集】,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458頁。

[7](清)王士禛撰,張鼎三點校:【王士禛全集】(五),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3788頁。

[8]杜桂萍:【「名士牙行」與清初「贈送之文」的繁榮——以袁駿、孫默征集活動為中心的考察】,【求是學刊】2016年第5期。

[9]杜桂萍:【「名士牙行」與清初「贈送之文」的繁榮——以袁駿、孫默征集活動為中心的考察】,【求是學刊】2016年第5期。

[10](明)余象鬥編:【新刻天下四民便覽三台萬用正宗】,萬歷二十七(己亥)年余氏雙峰堂刊本,卷十五「文翰門」。

[11]王正華:【藝術、權力與消費:中國藝術史研究的一個面向】,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370頁。

[12]實際上,以詩文送別,明代之前已成為文人交往的習慣之一,其中不乏感情深摯、動人心魄的作品,如李白【渡荊門送別】之「仍憐故鄉水,萬裏送行舟」,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之「海記憶體知己,天涯若比鄰」,都是傳誦不已的名句。明代,則不僅有送別詩文,送別圖亦極為流行。如明成化間舉人陶成有【雲中送別圖】(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送友人赴雲中就任,以畫送別。此外,【儒林外史】第四十六回【三山門賢人餞別五河縣勢利熏心】中,亦有「莊濯江尋妙手丹青畫了一幅登高送別圖,在會諸人都做了詩」的情節,可見明代文士送別亦有詩畫合璧的情況。(清)吳敬梓:【儒林外史】,崇文書局2018年版,第320頁。

[13]陳誌超著:【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明代徽州方氏親友手劄七百通考釋】,安徽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37頁。

[14]劉海粟主編,王道雲編註:【龔賢研究集】(上集),江蘇美術出版社1988年版,第157頁。

[15]劉道醇此說如下:「夫識畫之訣,在乎明六要而審六長也。所謂六要者:氣韻兼力一也,格制俱老二也,變異合理三也,彩繪有澤四也,去來自然五也,師學舍短六也。所謂六長者:粗鹵求筆一也,僻澀求才二也,細巧求力三也;狂怪求理四也,無墨求染五也,平畫求長六也。」(宋)劉道醇撰:【聖朝名畫評】,載安瀾編【畫品叢書】,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4頁。

[16](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88頁。

[17](明)沈德符著,楊萬裏校點:【萬歷野獲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55頁。

[18]陳誌超著:【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明代徽州方氏親友手劄七百通考釋】,安徽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905頁。

[19](明)馮夢龍編著,楊桐註:【醒世恒言】,崇文書局2015年版,第31頁。

[20]此則記載原文為:新安一賈人欲得文敏書,而懼其贗也,謀諸文敏之客。客令具厚幣,介入謁,備賓主禮,命童磨墨。墨濃,文敏乃起,揮毫授賈。賈大喜,拜謝持歸,懸堂中,過客見之,無不嘆絕。明年,賈復至松江,偶過府署前,見肩輿而入者,人曰:「董宗伯也。」賈望其容,絕不類去年為己書者。俟出,審視之,相異真遠甚,不禁大聲呼屈。文敏停輿問故,賈涕泣述始末。文敏笑曰:「君為人所紿矣!憐君之誠,今可同往,為汝書。」賈大喜再拜,始得真筆,歸以誇人,而識者往往謂前書較工也。此又可見名家隨意酬應之筆,常有反出贗本下者,可遽定真偽於工拙間乎?(清)葉廷琯【鷗陂漁話】,見張小莊著:【清代筆記日記中的書法史料整理與研究(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2012年版,第551—552頁。

[21]關於明代名士的分類及行為表現,陳寶良有【明代的名士及其風度】一文,所論頗精,可資參考。參見陳寶良【明代的名士及其風度】,【安徽史學】2018年第1期。

[22](清)吳德旋:【初月樓聞見錄】卷二,文明書局1985年版,第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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