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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生無賴,後半生梟雄

2024-07-27星座

唐朝滅亡後,割據巴蜀的藩鎮 王建 ,建立了前蜀政權(907-925)。

說起王建,他有一個重要的標簽,就是迷信生肖。這跟現在酷愛星座占蔔的年輕人有得一比。

王建生於丁卯年,屬兔。他稱帝後,為了應驗「兔子上金床」的讖語,專門用金子裝飾自己的皇座,經常對左右說:「朕坐此座,以金德承繼唐朝,天下誰敢不賓服?」外地的人聽說此事後,都譏笑他。

千年以後,考古學家發掘王建的永陵時,發現了一枚謚寶(仿照帝王在世時所用的璽印,隨葬墓中)。謚寶用白玉制成,作兔頭龍身狀,四面飾以朱雀、玄武、青龍、白虎的線刻陰紋。身體為龍,頭部為兔,表明王建是一只想當龍的「兔子」。

位於成都市西郊三洞橋的 前蜀永陵 ,即王建墓,是這位帝王留在人世間的最後痕跡。永陵發掘於20世紀40年代,1961年入選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從這座陵墓中,可以窺見前蜀開創者王建的傳奇一生,還有亂世之中一個地方政權的興亡。

▲永陵謚寶拓片。圖源:前蜀王建墓發掘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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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陵的墓室,由紅砂巖砌成的前、中、後三室組成。後室的禦床上,一尊王建石刻坐像端坐千年,直至古墓重見天日,石像的雙眸才跨越時空,與世人的目光交會。

這尊王建像全高96.5厘米,頭戴折口巾,身穿袍服,腰系玉帶,兩袖相接,輕放腿上,是典型的唐代造型。石像的面部呈現濃眉大眼、隆準高顴的模樣,神態莊重,恰似【新五代史·前蜀世家】中對王建相貌的描寫,「隆眉廣顙,狀貌偉然」。這尊石像意在表現王建的帝王之姿。

▲永陵王建像。圖源:成都永陵博物館

然而,身為河南人的王建,早年與巴山蜀水相隔甚遠,也看不出能成為一方軍閥的跡象。

王建年輕時不是讀書的料,上進無門,於是學拳法、棍棒,幹起屠牛、盜驢、販私鹽的勾當。日後輔佐王建建立前蜀的晉暉,與其相識於微末,二人曾一起販賣私鹽。

賣了一陣子私鹽後,王建見這生意不好做,幹脆和晉暉到許州、蔡州一帶當土匪,攔路搶劫,時人稱為 「賊王八」 。乍一看好像罵得很難聽。這裏的「賊」,確實是指王建早年為盜的行徑,但「王八」應是指王建在家中的排行。後來,王建混出名堂後,同僚們都稱他為「王八兄」。

俗話說,富貴險中求。但高風險行業容易出事,王建打劫沒多久,就被官府逮捕,依法要被處死,幸虧獄吏網開一面,私自將他放走。僥幸不死的王建為了逃避追捕,躲到深山中,甚至在古墓裏棲身,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生活,換做普通人,這輩子可能就完蛋了。

在王建人生低谷的時候,一個僧人與他不期而遇。

僧人對王建說:「你骨相異常,貴不可言,何必自甘墮落,當一個盜賊呢?」聽完僧人的勸說,王建決定不再當無賴之徒,於是和「合夥人」晉暉投軍到忠武軍節度使杜審權麾下,以求從軍立功。後來,忠武軍分所轄士卒為八都,由八名都頭率領,王建正是其中之一,當年道上的「賊王八」總算洗白成了軍中的「王八兄」。

之後,王建參與的兩次救駕行動,改變了他的命運。

2

廣明元年(880),黃巢起義攻入長安, 唐僖宗 出逃至成都。王建先是隨忠武軍抵擋黃巢軍,後帶兵入川,投靠逃亡中的僖宗。此時,王建絕對想不到,這塊美麗富庶的地盤多年後將成為自己的根據地。

驚魂未定的唐僖宗見有人來勤王保駕,感動不已,將王建編入「隨駕五都」,作為迎駕回鑾的「保鏢」,回長安後,封王建為八典神策軍宿衛。權宦田令孜也看出王建是個人才,將其收為義子。

正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唐僖宗回到長安後,光啟二年(886),宦官田令孜和藩鎮王重榮爆發沖突,長安再度陷入戰火,唐僖宗再次西逃。

這一次,王建全程追隨左右,一路上替唐僖宗背著玉璽。經過當塗驛時,山中棧道被燒毀,王建牽著唐僖宗的馬,冒著滾滾濃煙突出重圍。休息時,唐僖宗枕著王建的膝蓋睡著,一邊睡,一邊流淚。醒來後,唐僖宗賜王建金券,並將禦袍脫下賞給王建:說: 「以其有淚痕也。」

王建兩次護駕,成了唐僖宗眼中的紅人,本來應該平步青雲,在朝中混個顯要職位。但因為大宦官田令孜失勢,王建作為其義子遭到政敵打壓,被外放到蜀地當刺史。

歷史有時就是這麽吊詭。王建入蜀,猶如脫兔,之後,他用兔子般的機靈角逐權力的遊戲。

文德元年(888),宦官楊復恭擁立唐昭宗即位,為了控制蜀地,朝廷任命宰相 韋昭度 為西川節度使,罷免原本的西川節度使 陳敬瑄

陳敬瑄是田令孜的兄弟,控制蜀地多年,自然不肯輕易放權,於是拒不受命。韋昭度和陳敬瑄各內建兵相攻,原本平靜的蜀地爆發了激烈的內戰。

此時,朝廷想起了王建,便將西川的其中四個州劃為永平軍,治邛州(今四川邛崍),任命王建為永平軍節度使,讓他協助韋昭度討伐陳敬瑄。

王建知道,他的機會終於來了。

取得兵權後,王建和韋昭度一同圍攻成都長達三年,城中的陳敬瑄如籠中困獸,破城指日可待。韋昭度原來在朝中當宰相,對蜀地本就心不在焉,王建乘機勸說他:「關東各藩鎮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韋大人還是回朝為相吧,這裏交給我!」

韋昭度猶豫不決,王建進而煽動軍心,誣陷韋昭度的親吏盜竊軍糧,命手下士兵殺死韋昭度的親兵,並恐嚇韋昭度說:「將士們餓了,要吃人肉!」韋昭度被嚇得夠嗆,趕緊把符節留給王建,自己逃回長安。韋昭度一走,王建派兵扼守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劍門關,切斷了蜀地和中原的聯系。

如此一來,蜀地盡在王建的掌控之中。他先是發兵急攻成都,一鼓作氣奪取了西川,後又吞並東川,出兵占據三峽。

到唐朝滅亡前夕,王建占據巴蜀,進爵蜀王,儼然一方諸侯。

3

永陵出土的哀冊,稱贊王建 「恭儉愛人,慈惠及物,撫下以恩,懷遠以德」

哀冊多書於玉石木竹之上,是用於頌揚帝王生前功德的韻文,在遣葬日舉行「遣奠」後埋入陵中。這是前蜀官員對開國君主的溢美之詞,但也道出了這位梟雄在亂世中對蜀地做出的貢獻。

天祐四年(907), 朱溫 逼迫唐哀帝禪位,正式篡唐稱帝,建立後梁。遠在蜀地的王建聽聞後,扮演起了大唐忠臣的角色,命三軍為唐朝舉哀,又釋出檄文,欲起兵興復唐室。

但誓師雪恥並不是王建的真正目的,割據一方才是他內心的小九九。與此同時,蜀地不斷有「祥瑞」出現,比如「鳳凰見萬歲縣,黃龍見嘉陽江,而諸州皆言甘露、白鹿、白雀、龜、龍之瑞」。王建的屬吏、幕僚紛紛為他大造輿論,因為王建屬兔,還專門編了一句「兔子上金床」的讖語,力勸王建稱帝,與朱溫分庭抗禮。

同年九月,王建召集部下商議稱帝之事,其部下慫恿道:「大王雖忠於唐,但大唐已經亡了,這就是所謂的‘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啊!」

王建遵循古例,三次推辭後再表示同意,帶著蜀地吏民大哭三日,隨後稱帝建國,國號為「大蜀」。五代十國時期,王建和孟知祥先後在成都建立了以「蜀」為國號的政權,故史書分別稱之為前蜀、後蜀。

稱帝時,王建已經61歲了,這個昔日的無賴,至此登上事業巔峰。

前蜀建立後,後梁太祖朱溫遣使通聘書於蜀,送上厚禮,承認其為兄弟之國。朱溫致書王建說:

尋聞皇帝八兄奄有西陲,盡朝三蜀,別尊位號,復統高深。一時皆賀於推崇,兩國願通於情好,征曹、劉之往制,各有君臣;追漢、楚之前蹤,常分疆宇。……永言梁蜀之歡,合認弟兄之國。

後梁篡唐後,以中原正統自居,之所以承認前蜀的地位,甚至尊王建為兄,大抵是出於「遠交近攻」的策略。當時,後梁北有晉王李存勖、西有岐王李茂貞這樣的勁敵,而偏安一隅的前蜀尚未對其形成威脅,遣使安撫,可避免樹敵。

另外,從歷史地位來看,前蜀政權也不容小覷。

王建自從投軍後,戎馬半生,數十年間大小上百戰,前蜀是他透過不斷征戰建立的政權,擁有一支善戰的軍隊。王建割據巴蜀後,西拒吐蕃、北障岐王李茂貞、東阻荊南、東南對峙馬楚,可謂強敵環伺,卻憑借蜀道天險,保有一方天地。

蜀地的安定環境,吸引了一大批才學之士。【資治通鑒】稱:「是時,唐衣冠之族多避難在蜀,蜀主禮而用之,使修舉故事, 故其典章文物有唐之遺風。 」王建善待知識分子,如文學家韋莊、許寂、馮涓、高僧貫休、道士杜光庭等,都深受禮遇。

▲[五代]貫休:【羅漢圖】。圖源:網路

蜀地經濟繁榮,唐代有「揚一益二」之稱。王建稱帝後,推行勸課農桑的政策,並下詔懲治貪官汙吏,允許百姓到宮闕下投訴,無論官職高卑,一旦查實,都加以懲處。前蜀統治時期,蜀地倉廩充溢,有學者統計,前蜀年均鑄錢量達到驚人的33萬緡。

王建雖然身處天下富國,卻如其陵中哀冊所言,生活儉樸、勤於政事,為了處理政務,大半夜不睡覺,一天到了太陽偏西還沒顧得上吃飯。常年的日理萬機,讓年老的王建積勞成疾,他在【示群臣手書】中說:「朕夙夜勤勞,才因此染病,已然藥石難救。」

據哀冊記載,王建病逝於前蜀光天元年(918)六月,於是年十一月安葬於永陵,終年72歲。

4

和五代十國時期的很多陵墓一樣,王建墓因前蜀國祚短暫,很快被世人遺忘。永陵發掘之前,成都城墻老西門外的這處小土丘,被當地人稱為 「琴台」 。一說是西漢才子司馬相如撫琴的地方。

司馬相如也是蜀地的歷史名人,他早年家貧,在當地富豪卓王孫舉辦的筵席上,用琴聲打動了卓家新寡的女兒卓文君。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兩情相悅,相約私奔,卓王孫得知後大怒,一分錢也不肯分給女兒。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生活困難,只好在臨邛賣酒為生,卓文君親自在壚前招待顧客,司馬相如則穿著犢鼻裈,和其他店員一起在鬧市中洗滌酒器。卓王孫深以為恥,這才聽人勸告,資助女兒、女婿,讓他們不要再為了生計拋頭露面。

司馬相如人窮誌不窮,雖然淪落到穿著短褲洗酒器的地步,但還是靠著過人的文采,寫了很多好文章。後來,漢武帝讀了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十分欣賞,封他為郎官,後來派他出使西南。司馬相如帶著敕命,乘坐駟馬之車回到成都,蜀郡太守以下都出城迎接,可謂莫大的光榮,成都北門的駟馬橋便是出自這一典故。

正因為司馬相如才華橫溢,四川多地傳說有他的撫琴台。成都西郊或許確有司馬相如的琴台存在,或許只是當地人追慕司馬相如的風流韻事,將王建墓所在的高台誤傳為古之琴台。

▲成都琴台路。圖源:圖蟲創意

1940年,正值抗日戰爭時期,成都西郊的「琴台」顯露真容。

這天秋天,為防備日軍轟炸,鐵路總署計劃在這個被稱為「琴台」的土丘下挖掘防空洞,不曾想挖了幾米,就被磚墻所阻,被迫停工。起初,人們還以為是司馬相如琴台的遺址。於是,工程隊暫時退場,換成考古隊進行發掘。

此後三年,經過兩次發掘,才弄清楚這個號稱「琴台」的土丘,其實是一處古墓。

墓中出土的謚寶刻有文字:「高祖神武聖文孝德明惠皇帝。」哀冊放置於後室石床上,其中陰刻楷書,記載了墓主下葬的時間:「惟光天元年夏六月壬寅朔,大行皇帝登遐,粵十一月三日,神駕遷座於永陵。」結合史書中「六月壬寅朔,蜀主殂」「冬十一月壬申,蜀葬神武聖文孝德明惠皇帝於永陵,廟號高祖」等記載, 揭示了此墓為前蜀皇帝王建的永陵。

永陵發掘時的封土高約15公尺,直徑約75公尺,考慮到一千年來的風雨侵蝕,這座陵墓原本應該更高,陵前原本應有的石碑、石馬、石獅等已無蹤跡可尋。

墓室開啟時,有五分之四掩埋在淤土中,這些淤泥是從墓室前部留下的早期盜洞灌入。盡管陵中出土了玉大帶、石刻浮雕、玉冊、謚寶、銀豬、銀缽、銀盒等珍貴文物,但隨葬物的散亂和缺失,證明永陵已遭盜掠。墓中的棺槨也未發現墓主的骨骸,可能屍骨已經完全腐朽,或者因遭受盜掘,屍身被盜墓者移動過,不知散落何處。

▲主持前蜀永陵發掘的考古學家馮漢驥(1899-1977)。圖源:網路

5

王建的繼任者、前蜀末代皇帝 王衍 ,命大臣對其父的墓室進行了一番煞費苦心的布局設計,留給後世無限的遐想。

永陵前、中、後三室中,中室最大,應是陵中最重要的部份。中室內,一座石砌的 須彌座式棺床 引人註目。棺床兩側有12個半身衛士立體石刻胸像,它們都面向棺床,手作擡扶狀,仿佛用盡全身力氣,為主公擡起棺床。棺床上放置棺槨,上方懸掛靈帳,床後燃長明燈,構成王建在地下長眠的場景。

中室棺床東、西、南三面還雕刻有24幅伎樂石刻,舞蹈者翩翩起舞,姿態萬千,演奏者手持樂器,吹拉彈唱,就像一支訓練有素的前蜀宮廷樂隊。沈從文先生認為,這組石刻伎樂展現的,是早已失傳的唐代 【霓裳羽衣曲】 。作為盛唐樂舞的代表,【霓裳羽衣曲】一說為唐玄宗親作,融合了西域與中原的樂曲,每逢盛大宴會,由首屈一指的樂師伴奏,舞者穿霓裳、著羽衣表演,宛如仙女下凡。

永陵伎樂石刻中,有篪、簫、笙、笛、箏、箜篌、琵琶、銅鈸、羯鼓、腰鼓等近20種樂器。

駐足觀賞,可以看見,彈箏伎雙手置於琴弦之上,微笑的臉向左傾斜,仿佛沈迷於演奏之中;彈箜篌伎上身微微前傾,左耳貼近樂器,一邊專註彈奏,一邊凝神傾聽;彈琵琶伎將撥子置於板上,隨時做好演出的準備;鼓伎以手擊鼓,神采飛揚;吹奏管樂的吹簫伎、吹笙伎、吹篪伎等,手指有序地按在孔上。一時管弦合奏,金鼓齊鳴,仿佛耳畔傳來天籟之音。

▲模仿二十四伎樂的節目。圖源:影視螢幕擷取

永陵雕刻的這組仙樂,也許是反映王衍對父親羽化登仙的祝願。王建去世後,其子王衍繼承皇位,多次祭拜永陵。王衍頻繁祭父,雖符合禮制,但更主要的目的,應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

王衍本是庶子出身,也非王建心儀的儲君人選。但因王衍的母親 小徐妃 有寵,用各種手段收買宦官、朝臣,為王衍宣傳造勢,才讓王建對「幼懦」的王衍轉變態度,立其為太子。王建晚年,有一次看到王衍和其他王公鬥雞、擊球,仍然恨鐵不成鋼,說: 「吾百戰以立基業,此輩其能守乎!」

所以,王衍以庶子的身份繼位後,多次前往永陵祭父,也就牢牢掌握主祭權,證明自己的宗法地位。

學者秦方瑜認為,王建墓中的十二麗仕和二十四伎樂,剛柔並濟,陰陽相合,分別象征十二時辰和二十四節氣,寓意前蜀統治長久,可以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延續下去。

▲前蜀疆域圖。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然而,前蜀國勢日漸衰頹。後主王衍當時才二十多歲,只知貪圖享樂,不理政事,快要把他爹留下的家業敗光了。王衍在位的第8年,公元925年,後唐莊宗李存勖派大軍伐蜀。僅僅兩個月,後唐軍兵臨成都,王衍上表乞降,後被押解往洛陽,行至秦川驛時,李存勖派人將其處死,前蜀宗室亦被屠戮殆盡。

王衍那位風華絕代的母親徐氏,費盡心機地把兒子扶上位,眼看國破家亡,不禁對著行刑的人大罵道:「我兒子以一個國家迎降,反而遭到殺害,你們背信棄義,很快就會大禍臨頭!」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唯有前蜀永陵在風雨飄搖之中巋然不動,靜默千年。

參考文獻:

[宋]薛居正:【舊五代史】,中華書局,2015年

[宋]歐陽修:【新五代史】,中華書局,2015年

[宋]張唐英 撰;王文才,王炎 校箋:【蜀梼杌校箋】,巴蜀書社,1999年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2011年

[清]吳任臣:【十國春秋】,中華書局,2010年

馮漢驥:【前蜀王建墓發掘報告】,文物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