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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健人民日報撰文:生活就是一個大課堂

2024-01-08文化

年輕的朋友來問:你如何成了演員李雪健?

我走的路不平坦,有過不少坎坷。當過工人,當過兵,當過好幾年業余演員,專業演員是從匪兵甲、乙演起。這二十年,又得了兩場大病,去鬼門關走了兩遭。看到觀眾喜歡我的作品,比我還高興的是我的醫生們,我也是他們的作品。

我又是一個幸運兒,我的今天來之不易。我對「演員」這個名號很珍惜,用角色跟觀眾交朋友,這輩子沒有白活。既然活下來了,就要活得更有意思,接著演,把精氣神都在角色上抖落。

一個人的成長,總離不開時代,和他所經歷的生活。我生於上世紀50年代,童年在山東菏澤巨野縣田莊公社度過。在農村,我接觸到的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有一些人,我始終忘不了。

那是打麥時節,我揮著鞭子,跟著羊倌學放羊。忽然,烏雲翻滾,緊接著就是大雨滂沱。哪一條是回家的路?我和羊倌有了分歧。我走上另外一條路,天越來越黑,怎麽也找不到家。我迷路了,在一棵大樹下躲雨。

忽然,一雙大手把我從樹底下拉了出來,是一位慈祥的老大爺。他把我帶到打麥場的家,讓我進屋避雨、晾衣服。那一夜,我高燒不退,老大爺一夜沒睡,照看這個不知從哪裏來的迷路的孩子。

天亮了,耳邊響起一陣熟悉的自由車鈴聲。我爹挨家挨戶找來了。我爹對老大爺千恩萬謝,我心裏奇怪:他壓根不認識我,為啥對我這麽好?

我爹說:人要行善。成年後,我有了最喜歡的四字格言:好有好報。

十一歲那年,我爹接到調令。我們舉家南下,橫穿大半個中國,到了貴州凱裏。因為會山東柳琴戲、山東快板、山東快書,我進了學校宣傳隊。在凱裏鄉下的「三月三」,我學會了唱山歌。

走上社會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凱裏的國營210廠當車工,也在工廠宣傳隊唱歌、跳群舞、唱京劇。那時候,我的偶像是北影廠的安震江,不是陳強。因為安震江演的都是小反派,我知道自己的條件夠不著大反派。

1973年入伍,我到了雲南山溝裏二炮的一個基地。半年是工程兵,跟大夥兒一起打山洞、挖坑道;半年在業余宣傳隊,給大夥兒演部隊的生活。

一次,昆明軍區雜技隊到我們那裏演出。連隊沒有舞台,大夥兒用石頭、木頭架起了野台子,我們業余宣傳隊就在一邊幫忙搬東西、做服務。一位老大姐演【高台定車】。突然來了一陣山風,啪,老大姐連人帶車掉下來了。我們趕緊把她扶到側台,她連著吐了兩口血,又上台了。

演完了,好幾百人目送她走到車上,鴉雀無聲。車子開動,戰士們掌聲雷動,一直到車子開遠,再也看不見。

說她是老大姐,也不過二十五六歲。那次之後,只要有機會路過昆明,我都要到雜技隊的大門口去看一看。明知道見不著,但不去,心裏就過不去。在門口轉一轉,也是一種寄托。我成了她的粉絲。

什麽是藝術?人們需要什麽樣的藝術?藝術與人生有什麽關系?我在懵懵懂懂中開始思考。

因為敬仰,我演了趙樹理。趙樹理與別的作家不同,他是文人,又是一個地道的農民;他不是下鄉體驗生活,而是長年住在鄉下;他不是為了尋找題材而去到生活裏,而是從日常生活中提出問題。他曾經為了提高老鄉們的文化水平,鼓舞他們參加革命,念作家的文章給老鄉們聽。沒多久,老鄉們都跑了。為啥?聽不懂。之後,他長期在鄉下,去了解百姓們想什麽、需要什麽。這才有了【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

藝術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對職業演員來說,生活就是一個大課堂。生活幾乎不可能是一條筆直大道,貧瘠也是財富,坑坑窪窪、曲折崎嶇也是命運的贈予。哪怕是苦澀味的贈予,也能釀造甜蜜豐碩的藝術果實。

做什麽樣的演員,演什麽樣的戲,前輩們給我很多影響。李大釗、宋大成、焦裕祿、楊善洲、甘祖昌……我跟作品裏的每一個人物交過心,他們也給我帶來心靈的洗滌。

電影【焦裕祿】引起轟動,我始料未及。拍【焦裕祿】時,改革開放十年了,國民經濟發展很快,各種思潮沖擊我們的傳統價值觀念。揣著各個年代關於焦裕祿的書,我登上了南去的列車,我想知道,焦裕祿只在蘭考待了一年多,老百姓為啥對他念念不忘?

有天晚上,在蘭考拍焦裕祿帶領縣委一班人察看逃荒災民的一場戲。我走進人群,一位大娘突然大喊:「焦書記來啦!」抽泣聲、嗚咽聲響了起來。一位老大爺拉著我的手,說:「老焦啊,如今俺們不愁吃、不愁穿,你,有錢花嗎?」

我和導演再也忍不住了,拍攝也不得不暫停。

焦裕祿病重,在大家的一再催促下,決定去住院,他要和三十六萬蘭考人民告別了。拍這場戲時,導演喊了一聲:「焦書記要走了,大家送送他。」鄉親們就湧上來了。雞蛋、紅棗、幹糧,大家把自家的籃子裝得滿滿。這場戲拍完,劇組要付給一位大娘酬金。大娘拒絕了,轉身離去時,說了一句:「為焦書記做點事,還要錢,那成什麽啦!」

老百姓為啥對焦裕祿念念不忘?大家為啥喜歡【焦裕祿】這部電影?因為焦書記留下的是精神。

魯迅先生說:「惟有民魂是值得寶貴的,惟有他發揚起來,中國才有真進步。」我希望,塑造出一個個有民族魂的人物。

在電影【橫空出世】裏,我演馮石將軍。那年是新中國成立五十周年,我們想為祖國母親的生日獻點什麽。四十多攝氏度的高溫,大夥兒穿著棉襖,不用化妝嘴唇就是裂的,抓起一把把沙子往臉上揚……我們不覺得苦,心裏沸騰著。「橫空出世」一聲震天怒吼,中國人的腰桿子更直了。如果說,馮石將軍他們的付出是一百,他們得到的報酬只是一,太不成比例。他們的身上,有堅硬的民族精神。

我在【流浪地球2】裏演了外交人員周喆直。郭帆導演找到我,給我看了劇本,還給了我兩大摞資料,裏面寫了三十年後關於科技的各種可能。郭帆導演說,這個人是三十年後,中國在世界上的一個代言人。

電影裏,為了解決月球危機,給後續流浪地球計劃提供足夠助力,需要將地球上的全部核武器運到月球引爆。面對絕望和放棄,周喆直發出「點火」的命令。「危難當前,唯有責任」,這是中國人的擔當。

【封神榜】的故事,我在童年就聽過。小時候,在路邊小書攤,一分錢看兩本連環畫,我最喜歡的是【嶽飛傳】【楊家將】【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和【封神榜】。在【封神第一部:朝歌風雲】裏,我演了西伯侯姬昌。這個人物身上體現了一個「忍」字。他的國家很小,人口也不多,他想改變窮人的生活,讓自己的國家變得越來越強大。為了和平、團結,他選擇了忍,忍常人難以忍受之忍,是為大勇。這也是我們民族性格裏的一種。

「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作家用文字,音樂家用音符,歌唱家用聲樂,我們演員用的是表演。我們從事的不是一般職業,表現好了是藝術家,再表現好了是心靈工程師。對演員這個職業,光熱愛還不夠,要敬重。角色面前,不應該計較個人得失,不論主角還是龍套,刻畫人物都不能滿足於「像」,要追求「是」。把自己融化在人物裏,是我的追求,我的職責。

演員跟著角色沾光,觀眾往往把對角色的感情寄托在演員身上。演【渴望】【焦裕祿】那一年,我突然「火」了。很多熟悉的、陌生的觀眾給我寫信,一撥撥記者到我家裏。我上火,急到牙疼,到北京朝陽醫院、燈市口醫院拔掉了三顆牙。

一個角色的成功不是某個人決定的,它是集體的創作,也有觀眾的捧場。我的作品有許多不足的地方,但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和觀眾的感情產生了共鳴,這些不足,觀眾就原諒了,光念了演員的好。觀眾給予的太多了,我告訴自己要清醒。

因為姬昌這個角色,2023年的「金雞獎」授予我「最佳男配角」。距離上一次拿到「金雞」,隔了三十多年。後台采訪時,記者問我的心情。我脫口而出:「我願意為電影‘玩命’。」藝術是演員職業的命根子,這個榮譽,是評價我還是一個能為人民服務的老演員。我快樂,感覺前景無限。

我喜歡一句話:「日日是好日。」意思是,不管人生遭遇如何,都把每一天當作好日子來過。養病期間,我有了寫字畫畫的愛好,起了「逞能李」這個筆名。在表演這件事情上,我願意「逞能」,不「玩命」感覺對不起觀眾,對不起大家的期待。

參加完「金雞獎」,我悄悄去了趟福建東山縣,那裏是谷文昌工作過的地方。我想看看,為什麽當地老百姓逢年過節是「先祭谷公,再拜祖宗」,我還想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不追求轟轟烈烈的「顯跡」,而是默默無聞奉獻的人。演了焦裕祿、楊善洲,我還想演谷文昌,完成我的「縣委書記三部曲」。可惜,年紀大了,演不了了,只能「夢中圓夢」。

到了我這個歲數,常常想的是:人,來到這個世界是偶然的,離開是必然的。從不懂事到懂事,到有職業去做事,你留下些什麽,你要帶走什麽?

我想,留下一個好名聲。好名聲,是一輩子的表現。我想,把人生的遺憾帶走。

認認真真演戲,清清白白做人。

欄目主編:秦紅 文字編輯:宋彥霖 題圖來源:上觀題圖 圖片編輯:朱瓅

來源:作者: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