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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中原:【曾、李書學十論】

2024-06-09文化

曾、李書學十論

朱中原

近代海派為碑學之重鎮,多承趙撝叔之余緒,又有沈寐叟、康南海、吳缶翁、曾農髯、李梅庵之主推,故能持續震蕩三百年而不衰,以成近代碑學奇觀。此中尤以曾、李之論與書,最為相得益彰。海派碑學巨匠雖夥,然以書學影響而論,則康、沈而後,當推曾、李。曾、李書學精髓,多於書作中即可呈現,其邊跋尤是精妙之論,往往於零星題跋中即可窺見真知,非今日動輒累贅萬言亦不能得其要者可比也!今人多不解此中奧妙,是為不諳經學之故。茲蒐集十數則以為論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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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清五言聯「有酒為君壽,折柳寄邊情」(圖1),於北碑中融入漢簡筆意,絕不類今日之模擬復制漢簡字者。其邊跋亦稱精妙,讀之可參透其書學妙諦:「【流沙墜簡】可見漢人章法,即草隸也。【淳化】所刻章書,皆經宋人摹勒,以真書筆法為之,了無古趣。」

所謂「漢人章法」,非今日之章法意,指漢人章草之法。蓋漢人章書之法多從漢簡出。其言【淳化閣帖】中之章草,實際上是經唐宋人輾轉摹刻改造之後的面目,是以真楷之法書寫的章草,與漢人章草已大異其趣!可謂一語戡破書學真諦!

2

【瘞鶴銘】為南碑圓筆之宗,然趙撝叔卻以北碑方筆書之。名為臨或集,實則出以己意。李梅庵亦是如此,其以方筆寫【瘞鶴銘】,而得方正奇肆之姿,又化【張黑女】之溫婉而為北派之硬朗(圖2)。曾農髯則正好相反,其以圓筆寫北碑,力求篆籀筆法。曾、李雖同道,但卻殊途,可謂殊途同歸者也。古人(民國以前)所謂集字、擬古、臨古,與今人大異,多是一個幌子或筆墨遊戲,但略取其意耳!雖曰集古,卻是自家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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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李書學源流接近,二人皆以篆隸古法為宗,所謂求篆於金,求分於石。如曾熙五言大對聯「清風隨中散,高義感平原」(圖3),此聯為八分加章草之體,以八分之法入章,故其法甚古,邊跋中有「集黑女誌字,以章法為之」,體現其書學之旨。此作以【張黑女】為底,但並非對【張黑女】的亦步亦趨,而是以章草之法為之,又融入漢人分法,故融分、真、章書於一體,可謂極變態之宗。

圖4(下圖)為集刻經字,但仍以漢人分法為之,體兼隸楷。

圖5為篆書聯,其邊跋「篆法求之三代彜器,變化備矣,若拘拘於小李,則與斫木為圓何異?」可見曾、李學篆,推崇三代之法,而不推崇二李(李斯、李陽冰),實為的論!非二李之書不佳,實今所傳二李之作皆為唐宋人翻刻、復刻之作,去二李原貌風神遠矣。況二李之書,作為館閣篆書習之尚可,然作為藝術探索,則不宜過多取法,習小李(李陽冰)不如習漢篆。

又如其臨永和年間刻磚(圖6),其跋語有「蓋純是隸法,不雜一筆分書」,一語道破隸書與分書之別!蓋隸為無波碟之書,分為有波碟之書,分為隸之標準化。然今日書家,多隸、分不別。曾、李學書,多以南北朝為宗,然曾、李又有分別,曾為南宗,故其書多圓筆,李則以北朝為宗,故其書多方筆,然曾、李又合流,蓋其歸宗於秦漢之分與三代之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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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熙金文五言聯「乘馬以齊霸,變旗揚魯休」(圖7)之邊跋足見其書學卓識:「漢人以隸分之筆入篆,蓋其時篆書久廢,六代復無作者,至唐始有小李出,然取法不古,猶勝俗書,自徐氏偽【嶧山碑】而學者相率從之,柔陋鄙弱,衍至今日。」

此段題跋頗見書學真詮。漢人以隸筆作篆,故其篆多古趣。然漢以後篆法衰退,直到有唐小李(李陽冰)出,遂篆法復興。然小李取法不古,「聊勝於俗書」。此言出語驚人。何以曾熙說小李是俗書?原因是小李流傳至今之作,多系摹刻,而非原作。然其取法又如何不古?小李取法只到李斯,而未及上古三代。以三代而論,自然不古!

李斯【嶧山碑】至今被目為經典之作,但曾熙為何不甚推崇?其實豈止曾熙不推崇,何紹基、吳昌碩、康有為等人皆不推崇,原因是【嶧山碑】乃宋人徐鉉偽刻之作!學篆自然可從二李入,然二李並非習篆之通關法門,習之愈多,則可能愈增鄙俗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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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熙「禾惠、靜虛」八言聯(圖8),一如其邊跋所說,「以北齊人筆勢為此」。北齊之書乃隸楷體,體勢寬博,筆畫遒潤,以方化圓,以圓馭方,分法明顯。言其為隸,然卻多南朝楷法之圓潤,言其為楷,然又多北朝隸分之法,可謂融通南北是也。六朝之書,雖謂有南宗北宗,然南宗卻襲北宗之脈,而自有其秀逸之氣。曾熙自謂書學南宗,然其與李瑞清實乃融合南北、體追漢魏、筆兼方圓是也。故二人脈絡相近,而又面貌稍疏,一為求方峻之勢,一為求圓潤之姿,兀自劃然南北、分庭抗禮矣。雖言南北,然此實乃文人之筆墨遊戲耳,故又不必太過當真。

譬如曾熙臨【張黑女】(圖9),以圓筆為之,而李瑞清寫【張黑女】,則以方筆為之,二人一方一圓,實為互相商量之遊戲耳!如若當真,則為其所「哄」耳!

故曾熙在其「雅度清於玉,嚴威肅若霜」碑楷五言聯中(圖10),戲作題跋曰:「晷與阿某(李瑞清)作書劃分南北,近阿某犯我南疆,予亦深軍入其北壘,此聯大有混一南北之勢,主人以為然否耶?」言其與李瑞清作書劃分南北,曾主南,而李主北。南派書風以圓筆為主,尚秀潤,而北派書風以方筆為主,尚勁健。而今李瑞清忽然侵犯曾熙之南疆,而曾熙又不得不犯其北境,故此聯一反其一貫之圓筆北碑,而以方筆書之,並言其大有混融南北之勢,可謂其得意之筆。此種遊戲心態,在曾、李書學中所在多有。

清末民初碑學大興,舉凡書家,莫不於漢魏六朝中獲取訊息,然又以其學人情懷,故而能融書卷氣於金石氣之中。吳缶翁固然造化神功,領海派之冠,然終書家之書也,不免匠作之氣;梁任公、曾農髯、張伯英、沈寐叟、羅復堪等,學人之書也,故而下筆則有逸氣與書卷氣。然五四以後之作家書法,雖有書卷之氣,卻又去書法之道稍遠矣,與前清之遺老書家終不可同日而語。

6

曾農髯小真書臨作,純是漢魏人法,其以分作真,故能得漢人分法。其後跋曰:「北魏王匽誌,從【王基殘碑】蛻化,以蔡之枝(支)流耳。」此碑雖是北魏小真書,然其承三國【王基碑】之筆法,【王基碑】為八分書,乃中郎(蔡邕)之別派。曾農髯作真,多采八分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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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清「河汾唐將相,宛雒漢公侯」五言聯及「筆法受長史,解字賈侍中」五言聯(圖11、圖12)可看作其參悟【流沙墜簡】及草隸筆法的得意之作,意在探索隸分之草化,且頗能得其筆!惜其早逝,故其探索尚未進一步深化。此種探索,與梁任公以真楷筆法融入分隸有異曲同工之妙!可惜亦因早逝,而未能臻於化境。但即使如此,亦已成氣象!故此,我將梁任公之探索稱為「梁氏真書體」,將李瑞清之探索稱為「李氏草隸體」。

第一件書作題跋(圖11)曰:「近見流沙墜簡,大悟漢人草隸法」,第二件書作(圖12)題跋:「章不傳久矣,近見流沙墜簡,乃大悟筆法即草隸耳!遊心二王以前,後之觀者,得毋笑老道狂乎!」

由此兩則題跋可證其得悟漢人草隸筆法後之狂喜!李瑞清以學問家的敏銳悟得書學之真諦,其字本身就充盈著十足的學問。今人學書,因不諳學問,故只能依樣畫葫蘆,生搬硬套,而不究其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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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熙隸書聯(圖13),純以魏法書之,化方為圓。

近世多以篆入書,曾農髯亦如此。然此作以真法入隸,反其道而行之。以北魏筆法寫隸分,晚近實不多見,惟其鮮見,方見其可貴,梁任公、曾農髯等均擅此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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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人【五聖傳大德,三皇演炎羲】五言聯(圖14),以【匡喆刻經】為取法,純北齊人筆意,又在北齊隸楷書基礎上略增漢人分法,其邊跋曰:「集【匡喆刻經頌】字,奇偉瑰麗,【匡喆】直勝【經石峪】,【虢季子白盤】之遺也。」此中道出其書學訊息。【匡喆刻經頌】即鐵山摩崖,其上多為北齊人刻經,渾穆簡靜,多篆籀之遺。【泰山經石峪】雖同為北齊刻經,然筆多肥美,闌入楷法,已去【鐵山摩崖】之篆法已遠,故字多近今體。清道人卓識,以篆籀法之【匡喆刻經】勝於楷法之【泰山經石峪】,實為精妙之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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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人【奇雲扶墜石,秋月冷邊關】五言聯(圖15),雖無邊跋,然從其筆法中可參其書學訊息。此作以漢分為體勢,融入漢簡、章書、草書及篆籀筆意,可謂諸體雜糅,又參以北碑之硬朗。其體勢之開張,筆意之飛動,直入漢魏之境,實與曾農髯南北抗衡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