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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斯妥也夫斯基有一種很特別的「饒舌風格」

2024-09-17文化

有一類作家,誰都聽過他的名號,知曉他的偉大,但他寫的書……不好意思,就是很難讀完。杜斯妥也夫斯基與他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顯然屬於此類。

作家苗煒在【我終於讀完了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一書中,分享了他自己閱讀陀爺時的幾大障礙,其一是陀爺筆下的人物「指不定是誰,指不定在什麽場合,就劈裏啪啦來上一段饒舌」。另一個障礙,來自作家的相貌:那是一張充滿苦相的、略顯病態的的面容,與他的文學長得一模一樣。陀爺還有一種「高調的道德感」,他所談論的苦難和救贖,常會帶給讀者一些道德壓力。

閱讀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過程總是艱難痛苦的,想要親近他,門檻很高。不過這沒關系,苗煒說,「偉大作家也不是讓我們親近的,他是要讓你震蕩的。」

本文摘選自【我終於讀完了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經出版社授權推播。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01

陀爺有一種很特別的「饒舌風格」

二〇二一年一月,我終於開始看杜斯妥也夫斯基了。我看了法蘭克的「陀爺傳記」,看了陀爺早期的小說,看了他的【白癡】和【鬼】,還穿插著看了一些參考資料。到十一月,我看完了【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這樁纏繞心頭多年的心事終於有了一個了結。

我先說我為什麽看不下去。 陀爺有一種很特別的「饒舌風格」。 陀爺全集有三十卷之多,創造力如此旺盛的作家,身上好像有一個按鈕,只要按,他就開始說話。這種「饒舌風格」在陀爺筆下的人物中時常出現,比如臧仲倫譯【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第八百頁,亞盧夏拜訪霍赫拉科娃太太,霍赫拉科娃太太見了亞盧夏,說:「多時,多時,許許多多時候沒看見您啦!對不起,有整整一個星期了吧,啊,不過您四天前還來過,星期三。您是來看麗莎的,我十拿九穩。」

電影【杜斯妥也夫斯基一生中的26天】(1981)

亞盧夏進屋,霍赫拉科娃太太連續說了五六百個字:「我總是心急火燎的。我為什麽心急火燎呢?我也鬧不清。我現在已經什麽也鬧不清啦。對於我什麽都亂成了一團啦。」說完這一大段,霍赫拉科娃太太才問亞盧夏要不要來一杯咖啡。

陀爺敘事時,輕松準確,不乏幽默感,但筆下人物說話,時不時就被啟動了一個同義反復的按鈕。這個按鈕隨機出現在不同人物身上,指不定是誰,指不定在什麽場合,就劈裏啪啦來上一段饒舌。據說,有人做過試驗,讀出【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的所有對話,計算一下用時,再對照小說中的時間線,然後發現對不上。

陀爺還有一個特點,喜歡把小說中的人物聚在一起,開一場「英雄大會」 ,比如【鬼】中寫到瓦爾瓦拉家中的星期天聚會,作者強調,這是決定斯捷潘命運的日子,「是我的紀事筆記中最值得註意的日子之一」,「這是出乎意料的事件的一天,是過去的事情了結、新的事情開端的一天,尖銳的解釋和更嚴重的混亂開始的一天」,「誰也沒有想到,一切都得到解決。總之,這是偶然性的驚人匯聚的一天」。

陀爺敘述中經常會出現這樣的解說詞,好像是為了給他要寫的戲劇性場面烘托氣氛。我記得納博可夫對陀爺的批評,說他應該去寫劇本,卻入錯了行,寫起了小說。我弄明白陀爺在【白癡】和【鬼】中用過的「戲劇性聚會」技巧之後,就明白了為什麽我以往讀【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最長的地方也就停留在第一百二十頁左右,那是第二卷結束的地方,修道院中的家庭聚會寫完了,人物亮相了,我已經被饒舌的對話和啰唆的行文弄暈了,卻發現故事還沒有開始。

饒舌,即敘述或者對話中的同義重復,還有刻意安排的戲劇性場面,這是我讀陀爺小說讀不進去的兩個障礙,看清楚這兩個障礙,並且把它們視為陀爺的特點,我也就心平氣和地忍耐下去了。

還有一個障礙,來自作家的相貌。 有一個法國外交官,當年在聖彼得堡見過陀爺,他對陀爺的描述是這樣的:

那是一張普通的俄羅斯農民的臉,他的鼻梁塌陷,小眼睛在弓形的眉毛下眨動,眼神時而陰郁時而溫柔,他的眉毛很大,上面凸凹不平,他的額頭也是塌陷的,就像被錘子砸過一樣。所有這一切特征在扭曲與塌縮中被引向他那張痛苦的嘴。我從未見過哪張臉能這樣表露如此之多的苦楚經歷,他的眼瞼、嘴唇、所有的肌肉纖維都在緊張地抽動。

這是陀爺在社交場合比較正常的狀態,如果癲癇病發作,他的樣子會更嚇人——滿頭是汗,口吐白沫,眼睛凸出眼眶。陀爺九歲時癲癇病第一次發作,寫作旺盛時期,癲癇病發作很頻繁,發作一次就得緩好幾天才能繼續工作。這個病還遺傳,陀爺的一個兒子,三歲時癲癇發作而死,給陀爺帶來了極大的痛苦。

陀爺的一臉苦相讓我望而生畏。作家的相貌會不會影響讀者呢?蘇聯時期有一位作家索忍尼辛,他的相貌也讓我感到壓力。你看托爾斯泰、屠格涅夫,都是大胡子,我覺得還沒啥壓力,那為什麽索忍尼辛讓我感到不適呢?這不是相貌問題,這是形象問題。

索忍尼辛有一種高調的道德感,恨不得他就是人民的悲劇的見證人,他當之無愧,但高調的道德感會讓人不舒服,我這樣的小資小文人本性的讀者,就會感到不適。陀爺也有一種高調的道德感,書中人物總是略有點兒病態,性格很極端,動不動就長篇大論地談上帝,他所談論的苦難和救贖,帶給我一定的道德壓力,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我對高調道德感的作家總有點兒本能的排斥。

電影【杜斯妥也夫斯基一生中的26天】(1981)

我讀陀爺,采用了迂回戰術,先從英國作家奧蘭多·費吉斯的【娜塔莎之舞】看起,對俄羅斯文化有了一個粗淺的認識。然後看約瑟夫·法蘭克的「陀爺傳記」,法蘭克這套陀爺傳記五大卷,一九七六年出版第一卷,到二〇〇二年出版第五卷,寫作跨度二十六年。中文版引進之後,也是一卷接一卷地出版。其中第五卷長達一千頁,花了兩百頁講解【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這種體量上的壓迫感實在太強大了。

我讀得比較認真,除了法蘭克的這套陀爺傳記,我還找了其他的參考書。【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第五卷和第六卷,用陀爺自己的話說,是「全書的最高點」,大概是道德論爭的最高點。在第五卷中,就有伊凡向亞盧夏講述的「宗教大法官」故事,第六卷中有佐西瑪長老聖徒傳一樣的故事,這兩段插曲是陀爺在表述自己的宗教思想。

為了更好地理解這兩卷,我找來兩本書看,一本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世界觀】,一本是【托爾斯泰與杜斯妥也夫斯基】,說實話,基本上看不明白——也不是完全看不明白,而是始終帶著隔膜。我能理解所謂「嚴肅性」和「宗教性」是俄羅斯文學的特點,我也能明白「上帝和魔鬼鬥爭,戰場就在人的心中」「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就被允許了」這樣的問題困擾著德米泰瑞和伊凡。

我的閱讀過程中時常受不了陀爺的感情用事。 陀爺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一個荒唐人的夢】,第一人稱敘述。「我」要自殺了,晚上,回家路上遇到一個小姑娘,小姑娘拉著這個「我」要去救媽媽,但「我」棄之不顧。回到家,坐在沙發上昏睡過去,夢中到了一個天堂一般的地方,早上醒來,把要自殺用的手槍推開,領略到了生命的意義,「我」要到處去宣傳,要愛一切人。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第九卷中,德米泰瑞也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草原上,瘦弱的母親沒有奶水,孩子在啼哭。德米泰瑞感到自己心中湧起了一股從前沒有的大慈大悲:「人們為什麽窮?娃娃為什麽窮?草原為什麽光禿禿的?為什麽他們不互相擁抱,互相親吻?為什麽他們不唱快樂的歌?」米佳說,但願從這一刻起,任何人不再流淚。他頭天晚上還在飲酒作樂、醉生夢死,做了個夢就忽生慈悲之心。我當然相信陀爺心中始終懷有這樣的慈悲,但讓筆下人物經由一場夢,就發願去改變,這也太感情用事了。

02

「人的出現,就是為了意識和說話」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第三卷「好色之徒」中,有一個人物叫利紮維塔,她是斯梅爾加科夫的媽媽,身高一米四,臉色紅潤健康,卻是個傻子,總光著腳,穿一件粗麻布衣服,頭發上總有樹葉和草屑。富有同情心的人送給她皮襖和鞋子,她就把皮襖和鞋子脫下來放到教堂的台階上,別人施舍她幾個錢,她也送去教堂的募捐箱裏,她靠黑麵包和水生活,夜裏在牛棚或者過道裏睡覺。

某天夜裏,幾個老爺尋歡作樂完畢,在一個柵欄邊上看見利紮維塔,這幫人汙言穢語,說不能把利紮維塔當女人看待,老地主費奧多爾卻強奸了利紮維塔。利紮維塔懷孕了,臨產的那個夜晚來到費奧多爾的花園,生下孩子,老仆人格裏戈裏夫婦將這個嬰兒收養,孩子就是斯梅爾加科夫——後來殺死了老地主的那個私生子。這一小段故事很慘痛。利紮維塔這個人物,是有原型的。

陀爺的弟弟安德烈回憶說,他們小時候,在父親的領地裏見過傻姑娘阿格拉費娜。「在我們的鄉村裏有一個傻女,不屬於任何家庭,她在田野上遊逛,度過所有時間,只有在冬天嚴寒時,才強制地把她收容在某個農舍裏。她當時已有二十歲到二十五歲,她很少說話,不情願,不清楚,也不連貫。唯一能聽懂的是,她不間斷地回憶著藏在墓地的一個嬰兒。她似乎生來是傻女,盡管她的狀況如此,卻遭遇了強暴,而成為很快就死去的嬰兒的母親。後來在哥哥的小說【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讀到利紮維塔的故事,我不由得回憶起我們的傻女阿格拉費娜。」

影視劇【卡拉馬助夫兄弟們】(2009)

講俄羅斯文學的書,總會提到俄國農民中的「聖愚」形象和農村的悲慘生活。 為了搞清楚故事背景,我找到了一本書,叫【沙皇統治末期的俄國農村】。此書作者謝苗諾娃·天山斯卡婭,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在梁贊省的農村進行人類學考察,記錄鄉村生活的狀況,特別是婦女生活的狀況。雖說她進行考察的年代跟陀爺小說描述的年代相差了好幾十年,但為了給讀小說增加一點兒真實的「氛圍感」,我大略把這份考察報告給看了一遍。

陀爺小說中的地主費奧多爾生了四個兒子,他對兒子大多是不聞不問,如果生的是閨女,他可能會對閨女更殘忍。謝苗諾娃記載了很多鄉下人重男輕女的現象,也記載了「接生婆」這個行業——按慣例,接生婆「領孩子」的報酬是一塊黑麥麵包和一塊精面粉的麵包,外加一條價值二十戈比的棉花圍巾和十戈比的現金。如果住在附近的接生婆嫌錢少,婆婆就會到另一個村莊去找另一個接生婆。這個時候,母親大多被扔在家中經受陣痛,無人照顧。

嬰兒通常在出生後的第二天受洗,較少的是在第三天受洗。對男性來說,最常見的名字是伊凡、瓦西裏、米哈伊爾和亞歷克賽,對於女性來說,是瑪莉亞、安娜、阿夫多西亞、阿庫利納。牧師洗禮可以得到五十戈比,外加一些黑麵包。人們喜歡去參加富裕家庭孩子的洗禮,不太願意去參加貧窮家庭的洗禮,因為「茶點很少」。在受洗晚宴上,父母端上伏特加、黃瓜、格瓦斯、麵包。除此之外,有錢人家還會提供白菜湯、面條、煎餅,甚至雞肉。

謝苗諾娃記載,在農奴制時期,母親在產後三天就要回到田地,十九世紀九十年代一般是間隔五到七天。當母親返回田野工作時,她或者帶著孩子一起,或者田地離房子不遠,她能跑回家去餵孩子。分娩後的辛苦工作會導致某種程度的子宮脫垂。但在接生婆看來,這沒啥好擔心的,接生婆會在母親的肚子上擦一點兒油脂,然後把一個陶鍋翻過來,同時迅速點燃鍋下的一塊紗線,真空會讓母親的腹部肌肉被吸進鍋裏,類似於拔火罐。接生婆認為,這樣一來,子宮就恢復到正確位置,就不疼了,這種治療叫「敷鍋」,也要收取一點兒面粉或者麵包。這本鄉村記錄寫得非常松散,可以說並沒有真的形成「一本著作」。

謝苗諾娃在聖彼得堡自家的莊園裏長大,二十三歲時,因收集梁贊省的民歌獲得地理學銀獎。曾經有一個年輕人向她求婚,但被謝苗諾娃拒絕了,那個年輕人隨即開槍自殺,謝苗諾娃也就終身未嫁。我知道女詩人阿赫瑪托娃當年被古米廖夫追求,阿赫瑪托娃屢次拒絕,古米廖夫屢次自殺,至少在巴黎一次,在開羅一次,每次自殺還都能被救回來,終於娶了阿赫瑪托娃。

古米廖夫曾經寫過一首詩:「那時,我受盡一個女人的折磨,無論是鹹澀而清新的海風,無論是異國集市上的喧囂,都不能給我一絲一毫的安慰。我祈求上帝賜我一死,我本人也做好靠近他的準備。」

阿赫瑪托娃、莎樂美,還有這位謝苗諾娃·天山斯卡婭,都有天仙一般的魅力,讓男人求愛不成就自殺,這樣我也算是理解了【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老大德米泰瑞所經受的煎熬。小說中整整有兩個章節,是德米泰瑞向弟弟亞盧夏傾訴他愛的苦悶,他不想跟卡捷林娜好,他想跟格魯申卡好。

陀爺在創作筆記中說: 「人就是具體表現出來的話語。他的出現,就是為了意識和說話。」 這也算是幫我理解了他筆下的人物為什麽那麽能說——這是作家的美學追求。

陀爺寫到斯梅爾加科夫的時候,說他能看兩頁果戈理,也會看兩頁【世界通史】,但從書中得不到什麽樂趣。他會在家裏、院子裏或者大街上呆立十來分鐘, 他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洞察。 俄羅斯巡回畫派畫家克拉姆斯科伊有一張畫叫【洞察者】,或者譯為【默想者】,畫的是林中路上,站著一位衣衫襤褸的農夫,他似乎陷入沈思,但他並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洞察。

陀爺說,俄羅斯農村有很多這樣的洞察者,他們時不時就在村子裏發呆,這樣過了幾十年,他要麽就去耶路撒冷朝聖,要麽就一把火把村子給燒了。我讀到這裏的時候,免不了又去找克拉姆斯科伊的畫看,克拉姆斯科伊畫的農夫,能幫助我想象陀爺筆下那些人到底是什麽樣子。

閱讀【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過程充滿了這樣的插曲:先是想搞清利紮維塔的生存狀態,結果找到了天山斯卡婭的書,看了她的考察報告,然後我想看看【洞察者】是啥樣子,就去查一下克拉姆斯科伊都畫過些什麽,於是又會繼續走神兒,想知道列賓都畫了什麽,巡回畫派是怎麽回事。俄羅斯真實的歷史似乎比小說有意思得多。陀爺本身的生活經歷,讀起來也比小說更有意思。小文人總是不太理解大作家的痛苦。我看陀爺的傳記,總覺得他這一輩子太苦了,老是為錢發愁。

而托爾斯泰住在大莊園裏,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媳婦,婚後過著寧靜的生活,寫出來兩大本名著,【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可為什麽他隨後花了十來年的時間專門去寫宗教類的文章?有一些問題,我不理解其嚴肅程度能給托翁和陀爺造成何種程度的困擾。

所以我又岔開來,去讀了托爾斯泰的傳記。然後又讀了【俄國與拿破侖的決戰】,想弄清楚【戰爭與和平】的背景,然後又去讀【倒轉紅輪】,粗淺地知道了一些俄羅斯知識分子的思想脈絡。這倒不是「延伸閱讀」,而是因為【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一書的註釋經常提醒讀者——這一段是在批判俄羅斯青年中的無政府主義思想,這一段是在暗諷別林斯基。

書中角色斯梅爾加科夫說,一八一二年不如戰敗,讓拿破侖統治俄羅斯。據說,當時俄羅斯青年中很多人抱有類似想法,那我就想弄清楚這些想法從何而來。按理說,不搞清楚這些,並不妨礙讀小說。但俄羅斯歷史總會闖進小說裏。俄羅斯小說太現實主義了,當俄羅斯歷史闖進小說的時候,你會發現,歷史比小說好看多了。

03

「偉大作家不是讓我們親近的,

他是要讓你震蕩的」

我們有時候會常常根據一些小段子來形成對大人物的印象。比如【娜塔莎之舞】裏講過一個段子,說大畫家列賓有一次去拜訪托爾斯泰,托爾斯泰非要到田裏向列賓展示一下自己是怎麽犁地的。列賓看到,托爾斯泰莊園裏的農民都對這一番做作視而不見,向主人打個招呼就走開,外村的農民來了,看著托爾斯泰犁地,但臉上是一副鄙夷的表情。

列賓說:「我從來沒在一個純樸的農民臉上見到過如此鄙夷的表情。」列賓從小就在屯墾地辛勤勞作,早知道農民生活是多麽貧困和艱難,他不相信莊園主托爾斯泰能夠真的像農民一樣生活。列賓說,托爾斯泰只是花一天的時間到農民那裏了解一下疾苦,然後就宣布「我和你們在一起」,白天去田裏幹點兒活兒,晚上回家享受戴著白手套的用人端上來的飯菜,這是十足的虛偽。

然而,托爾斯泰傳記的作者會說,托爾斯泰的痛苦是真實的,世上有很多畫好了的格子,安心待在格子裏,就會自洽,不安心待在自己的格子裏,總覺得世上的這些條條框框要改變,就會給內心帶來極大的沖突。 托爾斯泰一生都在處理這種沖突。

這位傳記作者說,如果你不理解托爾斯泰的那篇【那麽我們該怎麽辦】,也就無法真正地理解【戰爭與和平】。這樣的話總讓讀者不服氣——為什麽我們看一個小說還要讀作者討論社會問題的書?為什麽歷史總要闖進小說?

電影【戰爭與和平】(1966)

【那麽我們該怎麽辦】是托翁一八八六年寫完的,有點兒自傳性質,書中很大篇幅是在談論貧窮問題。他說:

在莫斯科存在著成千上萬的窮人,而我和成千上萬別的人,卻吃牛排和鱘魚吃得太飽,用布匹和地毯來覆蓋我們的馬匹和地板,這是一種罪惡——不管世界上一切有學問的人會怎麽說它們是必需的——是一種不只是犯一次,還要不停犯著的罪惡;而我,以我的奢侈,不只是容忍了它,還參與了它。因此,我過去感到,現在感到,將來也要不停地感到:只要我一天有著多余的食物,而別人一點兒也沒有,只要我有兩件衣服,而別人一件也沒有,我就參與了一樁不斷重復著的罪惡。

托爾斯泰的控訴是, 在我們中間存在著隱蔽的奴隸制,我們容忍一個永遠在享受的階級的存在,且還奴役一個吃不飽卻永遠在幹活兒的階級。 托爾斯泰的藥方是,所有人都過最低標準的生活,都為糊口而勞動,他的理想生活就是不受政府幹擾的俄羅斯鄉村農民生活。

看托翁和陀爺的小說,虛構人物會闖進歷史現場,真實的歷史也會闖進小說。往前,普希金、赫爾岑,以及恰達耶夫【哲學書簡】都會成為理解小說的前提;往後,列寧、史達林、托洛斯基、大清洗、「二戰」、冷戰、鐵幕、帝國解體,更龐大的故事一直在低沈地嘶吼。托翁和陀爺在不停講述俄國的鄉村、農民、信仰和青年道路,後面發生的真實歷史卻有一種張力,讓他們的所有文字都離散,都受到輕微的震蕩。這種怪異的感受,好像只有在讀俄羅斯小說時才出現。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第十卷「孩子們」中,出現了一個早熟的孩子叫科利亞。按照陀爺原本的構思,【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還會繼續寫下去,亞盧夏會成為主角。我不知道那個小孩子科利亞會不會作為書中一個角色繼續出現,但我免不了會想:後來的亞盧夏是什麽樣子?後來的科利亞是什麽樣子?此時,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以亞盧夏或者科利亞的樣貌出現。

一八八八年三月的一個早上,米哈伊爾·羅馬斯離開喀山,乘船沿窩瓦河下行三十英裏,來到克拉斯諾維多沃村。他打算在那裏開辦一個合作商店,改變當地農民的生活。羅馬斯是個民粹主義者,秘密民權組織的成員,曾被監禁流放十二年。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俄羅斯大批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到農村去,宣稱要和農民一起生活,這就是俄羅斯民粹主義運動的興起。他們真的相信,改變農民,提升農民的地位,就能改變國家的面貌。

羅馬斯經過多年流放,依然堅持自己的夢想,他想把村民組織成一個合作社,向喀山銷售水果和蔬菜。這位名叫羅馬斯的民粹主義者身邊,跟著一個二十歲的青年,當時名叫亞歷克賽·佩什科夫,後來更響亮的名字是馬克西姆·高爾基。

高爾基九歲就開始撿破爛、吃剩飯、偷東西,這個街頭流浪兒幹過碼頭裝卸工、巡夜人、皮匠助手、制圖工學徒、聖像油漆工,最後在喀山成為一名麵包師傅。羅馬斯在喀山遇見了高爾基,對他產生了憐憫。

羅馬斯和高爾基的合作社當然是失敗了,農民縱火燒掉他們的合作社,差點兒把他們打死。三年之後,高爾基在農村看到一位丈夫鞭打他的妻子,上前勸阻,結果被圍觀的村民暴打一頓。這位作家堅信,純樸的農民變成一群烏合之眾,他們的殘酷正是革命中暴力的來源。 這些農民不像杜斯妥也夫斯基所說的,比歐洲人有更高的道德水平,也不像托爾斯泰所說的,是天生的聖人。

電影【白癡】(2003)

高爾基,俄語原詞也意為「最大的痛苦」,他用這個筆名寫作。一九二一年,他離開俄國去歐洲治病,到達柏林之後,他給羅曼·羅蘭寫信說:

我的肺結核復發了,但是,在我這個年紀它不要緊。更加難以忍受的是心靈的悲哀。我感到非常疲勞,過去七年在俄國,我經歷了許多悲劇,這些悲劇不是激情和自由意誌的必然結果,而是狂徒和懦夫魯莽冷酷的預謀造成的。我仍然熱忱地相信人類未來的幸福,但是,讓我感到厭倦和困擾的是,人們不得不忍受越來越多的痛苦作為為其美好的希望付出的代價。

以上這個片段來自奧蘭多·費吉斯的【人民的悲劇】,我從他的【娜塔莎之舞】開始,又以他的【人民的悲劇】結尾,來完成圍繞著【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閱讀。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我總算是把這部小說給看完了。

我有更多的迷惑不解,比如到底什麽叫「村社」,俄羅斯的村社是什麽意思,「農奴制」廢除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變化,托爾斯泰和教會的矛盾到底是什麽。

坦率地說,讀完陀爺的幾部作品和他的傳記,我依然不喜歡這個作家。 不過,偉大作家也不是讓我們親近的,他是要讓你震蕩的。

本文摘編自

【我終於讀完了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作者:苗煒

出品方:浦睿文化

副標題:文學體驗三十講 3

出版年: 20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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