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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眼觀紅】六十二回中一段有趣的「茶語」

2024-03-25文化

寶玉正欲走時,只見襲人走來,手內捧著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裏面可式放著兩鐘新茶,因問:「他往那去了?我見你兩個半日沒吃茶,巴巴的倒了兩鐘來,他又走了。」寶玉道:「那不是他,你給他送去。」說著自拿了一鐘。襲人便送了那鐘去,偏和寶釵在一處,只得一鐘茶,便說:「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寶釵笑道:「我倒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夠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說:「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我多吃茶,這半鐘盡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幹,將杯放下。

——【紅樓夢】第六十二回

這段描寫的背景是,寶玉過生日,大觀園女兒飲酒行令狂歡後,各自休憩玩樂:湘雲醉眠芍藥裀;探春與寶琴下棋,寶釵岫煙觀局;林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麽……

說的什麽?原來是黛玉誇獎探春理家有方,又說自己閑時替賈家算計,發現「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儉省,必致後手不接」。可寶玉從來就不愛聽這些「正經事」,笑道「憑他怎麽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去找寶釵說笑去了。估計黛玉轉身離開時,會有一個對寶玉一翻白眼、一甩臉子的表情。寶玉被晾在這裏,有些狼狽,只好也要走開。

這時襲人「巴巴的」送茶來了。接下來這短短二百余字的「茶語」,幾個意思?

一、襲人假想的「小三口兒」

襲人是專來伺候寶玉和黛玉的。她是老太太派給寶玉的大丫鬟,也是王夫人內定的寶玉之妾,這在賈府上下已不是什麽秘密——就如同黛玉已是老太太定好的寶玉夫人、寶二奶奶一樣。所以,這裏黛玉與寶玉提到賈家入不敷出的經濟問題時,說的是「咱們家裏」也太花費了。黛玉對自己「寶二奶奶」的身份非常自信,甚至已多少做了一點兒一旦將來當家理家(「他們家」有女人當家的傳統)的準備。襲人手裏捧的茶盤,「可式」——就是不多不少、正正好好——放著兩鐘茶。這正是做妾室的侍奉夫主和正牌夫人的本分呢。

續書第八十二回,寫襲人認定黛玉會是寶玉的正配,而自己是一個做妾的命,那黛玉又是個「多心人」,立馬聯想到尤二姐香菱的遭遇,便什麽也做不下去了,跑到瀟湘館找黛玉「探探口氣」。這「口氣」又探得並不理想——黛玉言者無意、說出句「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的名言警句,讓襲人聽得膽戰心驚,對了一句「做了旁邊人,心裏先怯了,那裏倒敢去欺負人呢」,透出對黛玉的畏懼、警惕、疏遠,更像是她滿腦子想象的未來「妻妾」之間交鋒的預演。

這就不難理解,六十二回襲人送茶時,背後對黛玉那個冷淡又無禮的稱呼:「他」——「他往那去了?」「他又走了」……

要知【紅樓夢】中大家子規矩,丫鬟奴仆不能稱主子「他」呀「你」的。如五十五回末,平兒與鳳姐說話,不留神說了幾個「你」「我」,被鳳姐挑理。六十三回,晴雯與平兒對話,稱寶玉為「他」:「今兒他還席,必來請你的。」像是妻子稱呼丈夫。立即被平兒聽出毛病,打趣她:「他是誰,誰是他?」

則襲人此處稱呼黛玉「他」,便像又是提前把黛玉與自己的關系,假想成妻與妾的關系,而在寶玉這個「夫主」跟前,下意識地且帶有妒意醋意地溜出口來了。

正沒好氣的寶玉所應答的「那不是他,你給他送去」,又好似坐實了襲人假想的三個人的角色格局。

二、他先「走了」

自認作「旁邊人」、侍妾身份的襲人捧茶上來,正要看寶黛「兩口子」舉案齊眉、「孟光接了梁鴻案」的恩愛秀,可「孟光」——那個「他」、也就是黛玉,卻又先「走了」……

不過,後來先他們「走了」的,的確就是「他」、就是黛玉。

林黛玉的前生,本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株絳珠草,後得赤瑕宮神瑛侍者每日甘露澆灌,修煉而成一位女仙。「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本不食人間煙火,故為「還淚」而下凡之後,一直時差難倒、水土不服,睡不好、吃不香的——「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滿足的」(第七十六回)「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第三回)。這樣一位「閬苑仙葩」神仙妹妹,自然不好養活,難保長久。

「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她,當然更加不會摻和柴米油鹽、妻妾爭風這些俗事。您能想象出一位整天像王熙鳳似的舉著賬本子撥拉算盤珠、或是跟夏金桂一樣嚼著油炸焦骨頭一邊算計小妾丫鬟一邊跟婆婆打架的林黛玉來嗎?

襲人也是想多了。她才是個「多心人」。

當然,這都是戲談。黛玉不會成為寶玉妻子、從而「不得不」「先走一步」、讓「金玉良緣」最終戰勝「木石前盟」的真正原因,啟功先生講得才叫一針見「血」:

從前習慣「中表不婚」,尤其是姑姑、舅舅的子女不婚。如果姑姑的女兒嫁給舅舅的兒子,叫做‘骨肉還家’,更犯大忌。血緣太近的人結婚,「其生不蕃」,這本是古代人從經驗得出來的結論,一直在民間流傳著。本書的作者賦予書中的情節,又豈能例外!不管後四十回的作者是誰,我們也應該承認他處理得完全合乎當時的生活背景,而不是專為悲劇性質硬行安排的這種情節。

——【啟功給你講紅樓】(中華書局2006版)

三、兩人共用「一鐘茶」

襲人捧來的兩鐘茶,寶玉拿了一鐘,讓她把另一鐘給黛玉送去。襲人送去,黛玉卻正和寶釵在一起。

兩個人,兩個女孩兒,兩個都愛著寶玉的千金小姐,卻猝然面對「只得一鐘茶」的局面。這鐘茶又與寶玉飲用的那鐘茶,是放在「小連環」茶盤裏「可式」成雙的「兩鐘新茶」。曹雪芹真敢寫啊,真能自己給自己下狠手出難題啊,真是個下筆「總在人意臆之外」(第四回脂批)的天才啊!

卻不是隨便寫來。

明郎瑛【七修類稿】四六「未見得吃茶」條:「種茶下子,不可移植,移植則不復生也,故女子受聘,謂之吃茶。」

大觀園裏的「茶言茶語」,俯拾皆是,意味深長。

二十五回,王熙鳳跟黛玉開玩笑:「你既吃了我家的茶,怎麽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

四十回,王夫人隨賈母劉姥姥到瀟湘館,黛玉親為賈母奉茶,卻為王夫人所拒,給寶黛姻緣投上一絲陰雲;四十一回,妙玉單獨請寶釵、黛玉吃茶,寶玉跟來,得到使用妙玉「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鬥」吃茶的曖昧待遇……

則此局面怎解?

襲人說「誰渴誰先喝」。寶釵實實在在說,自己不渴,但也要先來一口「漱一漱」。「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喝過之後,把剩下的半杯遞給黛玉。

若在「擁黛抑釵派」看來,這恐怕又成了寶釵的一大罪狀——你整天擺出一副晶瑩雅致的「山中高士」派頭,似乎早已看淡了包括愛情在內的一切,但又到處伸手、無處不在,連給人家幫忙理家、夜間巡邏的零碎差事都幹得那叫一歡實;你不是聽見寶玉夢中喊罵「金玉良緣」後「怔了」、早就死心了嗎,這麽久過去,怎麽還要染指沾唇黛玉和寶玉那「可式」成雙的新茶、而把你漱過口後的殘茶再塞給黛玉呢,「茶」是什麽意思,你雜學旁收的能不懂嗎,何況你又不渴……

但其實是沒毛病的。

賈家,以及與其聯姻的史、王、薛、林幾家,包括「老親」「世交」甄家,俱是所謂「富而好禮之家」(第二回)。二十三回,寶玉去父親賈政房裏。趙姨娘打簾子,已在房內坐著的迎春、探春、惜春、賈環,見寶玉進來,除迎春外,其余幾個比寶玉年紀小的妹妹、弟弟,均要起立向他致意。迎春端坐不動,因她是寶玉的姐姐。

劉姥姥眼見他們家這「行事」規矩,愛得不行,感慨地原創出「禮出大家」這個成語(四十回)。

寶釵是姐姐,若故意虛禮謙讓比她小的黛玉,反而易陷對方於不禮之地。即便不渴,也先動一口,正是不給黛玉出難題。

「把剩下的半杯」給別人喝,也不代表不尊重,而是相反。比如第四十一回,賈母將吃剩的半杯老君眉遞給劉姥姥嘗嘗,並無唐突簡慢「老親家」之心,而是滿滿的老姊妹親熱分享之意。

釵黛姐妹,在第五回,脂批便在警幻仙姑的妹妹「兼美」名字一側提示「蓋指薛、林而言也」;在四十二回首,又有「釵、玉名雖兩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的脂批;至四十五回,情結金蘭;五十七回,黛玉已認薛姨媽為娘。

如此「兼美」關系之姐妹共用「一鐘茶」,是寶釵真把黛玉看成了是自己的「另外一半」,還是黛玉接受了寶釵與寶玉的未來?小小細節,乍一看去,寫得這樣雲淡風輕,這樣羚羊掛角,這樣機鋒四伏、意味無窮,這樣見仁見智又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足與外人道」。正如第八回寶玉說的「楓露茶」,「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的」。你得細看細品才好。

曹雪芹是這樣興致盎然、從容蘊藉地解決自己給自己出的難題,難怪庚辰本二十回後,記有無名客題詩,說他是「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

結語:作者的「畫家三染法」

第二回前大段脂批說到作者寫榮國府,先讓冷子興「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後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然於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

曹雪芹當然懂畫,這從四十二回借寶釵之口詳盡論畫可窺。這「皴染」的作畫技法,被他熟練巧妙地運用到了【紅樓夢】小說的創作中。六十二回這段有趣的「茶語」細節,就是對寶、釵、黛、襲四人關系格局及未來走向乃至結局的又一次淡淡的、但卻極見功力的「皴染」。

「三染法」也是符合人對世界、對事物現象認識的規律的。對復雜的事物現象(比如人、人和人的關系)的認識,很難做到一次兩次完成,而必須有一定的時間間隔和重復性。從初識的膚淺感性「直覺」,到漸漸對其熟知了解的立體透視「知覺」,這種感覺的反復、遞進規律,運用到作家筆下,就是曹雪芹的「畫家三染法」。

再以這段「茶語」中有關襲人的描寫,為「三染法」補一小證,並作本文結尾:

寶黛在花前樹下聊天,襲人「巴巴的」捧了茶來。是來伺候,還是要伺機偷聽他倆說什麽,以便向王夫人報告?

「巴巴的」一詞,又很難不令人聯想到三十七回晴雯等一眾丫鬟用「西洋花點子哈巴兒」狗比喻取笑她的花絮。清代紅學家哈斯寶直接點評襲人「豬狗不如」,便有人幹脆將「襲人」這個名字理解為「像狗一樣襲擊人」。

而黛玉對襲人這些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拙劣小動作的反感,也體現在那一句「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我多吃茶,這半鐘盡夠了,難為你想的到」和說畢一飲而盡、茶杯一撂的言語動作上——我知道你是怎麽回事,你快走開罷,少來招我煩啦!

作者:錢傑,中國紅樓夢學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