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大叔,一百歲了。
「我叫白雲,我叫黑土。我七十一,我七十五。他是我老公,她是我老母」——【昨天,今天,明天】。
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趙本山的小品,我私人愛好的順序,【拜年】、【紅高粱模特隊】、【賣拐】。
【昨今明】得單獨論出來,因為太特殊了。
看過的諸位都明白,【昨今明】本質是個完美的宣傳作品。
「九八九八不得了,糧食大豐收,洪水被趕跑。」
「縱觀世界風雲,風景這邊更好!」
但比起其他報喜歌頌節目——比如有些演員別打氣邊喊口號那段——這段話質樸又朗朗上口,生命力強得多。
除了宣傳過去一年的1998,當然還有憶苦思甜:
「我倆相約五八,大約在冬季!」
「薅羊毛!薅得那羊跟葛優似的!」
「結婚時候窮得啥玩意沒有!——還有樣家用電器呢!——手電筒嘛!」
「富起來之後,蓋起了二層小樓——還說感情這個東西是距離產生美!」
「我想寫本書!就叫【月子】!——那我寫本【伺候月子】!」
「去趟鐵嶺,度度蜜月。把這倆門牙裝上,裝個烤瓷的!」
抖包袱之間,借談話節目的調子,把時代更叠描述出來了。
當然,【昨今明】也有沖突,許多笑料也是這沖突裏來的,但這沖突,質樸又自然。
趙本山歷來的作品,都愛用農民口語日常生活來與書面話語形成對比。比如紅高粱模特隊,生產隊的審美對應高端時尚的範師傅。
趙本山作品的許多包袱,都圍繞著「我們就是小老頭小老太太,裝啥呀」這一點。白雲黑土系列後來,【說事兒】,黑土大爺的樸實與白雲大媽的旌旗招展鞭炮齊鳴,成了笑料來源;奧運火炬手那個小品亦然。「公雞中的戰鬥機」、「你太有才咧」那年,則是狡黠農民黑土大爺套出了牛策劃的話,最後「你可以端走」「我一口沒動」。
其實趙麗蓉老師當初【打工奇遇】裏也有這路數,用「它就是一盤大蘿貝」,戳穿了「你看這道菜,群英薈萃,要您老八十一點都不貴」;用「像二鍋頭」戳穿了「宮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但【昨今明】裏,這份沖突沒那麽激烈。
比如開場白雲黑土朗誦詩歌,好笑,小崔勸他們放松,嘮嗑——黑土直接拖鞋上炕。
小崔開場白,黑土說大實話,「全村最愛看吶,那家夥說你主持的有特點,說一笑像哭似的!」
「秋波是啥完應你咋都不懂呢這麽沒文化呢!——秋波就是秋天的菠菜!」
「發自肺腑的呀?——我十分想見趙忠祥!」
「我也剩一句啦?——來前兒的火車票誰給報了!」
這裏的笑料,都在農村日常與電視台環境的反差。大概不會有觀眾覺得這作品裏三位形象失真。
之前大家也都念叨過,老年間春晚作品引領潮流帶出新梗,後來只能復讀老梗了。
其實老年間也常活用潮流,甚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如「你看這道菜,群英薈萃,要您老八十一點都不貴,過來看一看,親口嘗一嘗,吃到嘴裏特別的脆!」——用的是謝東【笑臉】;然而現在,這歌名氣,怕還在【笑臉】之上吧。
趙麗蓉老師是善於讓老太太把握潮流,「春季裏開花十四五六」、「臥似一張弓」,「My heart will go on」。
趙本山作品裏,也很喜歡這個玩法:讓農民趕時髦說書面語流行語,但情景錯置。
比如【拜年】裏,「我們衷心祝願鄉長,年年健康,歲歲平安,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那不對啊,他得負責釋出精神吶?——對,你一發神經,我們都幹瘋了!」
比如【心病】裏,「【母豬的產後護理】……也不是這個。」
【昨今明】裏呢?
「相約五八,大約在冬季。」
「今天的你我怎樣重復昨天的故事,我這張舊船票還能否登上你的破船?」
「後來咋樣了?【濤聲依舊】咧……」
「想過去,看今朝,我此起彼伏!」
都是試圖拽文而出了笑料——但如此可愛,觀眾大概也不會覺得討厭。
記得以前,大年三十看完晚會,第二天電視台會重播一遍。於是到年初二訪親問友吃宴席時,大家已經把新梗朗朗上口了。
「來是康姆去是夠」、「你剁你也麻」、「你太有才咧」、「這個可以有」……
那年我們親戚間流行的,便是「秋天的菠菜」。
但大概不會有觀眾覺得此刻的白雲黑土討厭。在1999年,他們是如此精彩的一對夫妻:跨越數十年,學習融入新時代,樂意趕時髦,又不失質樸。
到後來【說事兒】、【策劃】、【火炬手】時的情節安排,戲劇沖突明顯了,像在演戲了。
可是源頭的【昨今明】,是個如此圓潤的作品,有藝術加工,但表演和編排如此鮮活又真實:甚至我相信——確切說是我樂意相信,世上真有白雲黑土這樣一對老夫妻。他們真的會脫鞋上炕、彼此數落,會在猶豫良久後一咬牙,「我十分想見趙忠祥!」他們也會緊張說錯話,也在希望過上更好的生活。
現在二十五年過去了。「昨天,今天,明天」的明天,已經到來了。
我相信世上還是有白雲和黑土,相信白雲大媽九十六歲,黑土大叔百歲大壽了。我依然樂意相信他們還在,也依然想用二十五年前小崔所言:
大叔大媽呀,是想永遠年輕,那就讓我們一起祝大叔大媽永遠年輕,生活幸福!
當時看,是一個模仿談話節目的小品。
現在看,是一整個對未來充滿善意與向往的時代中,兩個普通又樂觀向上的人——以及那個年代的蕓蕓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