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河道在前方拐彎,兩側灰瓦白墻的房屋也隨之轉向,方盒似的佇列浩浩蕩蕩,朝著下遊奔去。再往前行,古老的村巷映入眼簾,空氣中傳來煎魚的香氣。黃魚面剛端出來,兩片完整的金色魚身,頭尾已從碗口逸出。而在漁村外的沙灘上,人們踩著海波奔跑,跑累了躺在沙上休息。孩童在沙灘上開掘,忙於建造童話中的城堡。
在綠樹掩映中,我找到了「漁民畫工作室」的牌子,這棟樓也是漁村中的一景。住在這裏的楊火根老人是金山嘴的老漁民,做過多年遠洋海員。他用水彩畫了一幅近30公尺長的【金山海漁圖】長卷,對漁村的早年歲月做了深情追憶。我趕到漁村,就為了看這幅畫。
長卷徐徐展開,楊火根老人為我指點圖中物件,舊日的衣食住行一一呈現。隨著畫面挪移,紙上人影幢幢,封存的歷史撲面而來。金山嘴漁村位於上海市金山區,南瀕杭州灣,是上海沿海陸地中最早的一個漁村,如今又成了上海最後一個漁村。
在海漁圖中,我看到了藍色的龍褲,這是東海漁民在船上幹活穿的闊筒褲。這種褲子寬松,穿脫和蹲坐都方便。在楊火根的畫筆下,龍褲成了反復描繪的意象。龍褲青黑料子,微微有些褶皺,腰間的繩帶打著結,分毫不亂。艱辛勞作中亦有整肅和體面,也正是漁民的生活態度。
金山嘴漁村附近的海鮮,是當地人的主要食物來源。海漁圖中的魚群向畫卷的左側遊動,齊頭並進,而又能做到錯落有致。遠處的海面上是碧綠的大小金山島,海島被樹蔭覆蓋,旁邊有帆影出沒,那是漁民在海上忙碌。在魚群中,大黃魚的色彩最為明亮。鮮活的大黃魚躍出水面之時,鱗片在陽光下呈現出閃爍的金色。
楊火根沒有受過專業的美術訓練,卻琢磨出了自己的繪畫技巧。他給大黃魚調出了明亮的黃色,模仿陽光的熾烈,耀眼的金黃也出現在小黃魚身上。大黃魚和小黃魚外形相似,不細看難以區分。楊火根講了它們的區別——大黃魚鱗細,尾巴長,小黃魚鱗粗,尾巴也比大黃魚的短。另外,小黃魚的眼睛是圓的,大黃魚的眼睛偏橢圓。
這些細微的差異,需要大量接觸魚類,才能做到熟練區分。馬鮫魚背上的棘刺有9根,鯧魚有銀鯧、黃鯧、紅鯧,要根據鱗片顏色來辨認。楊火根和魚打了一輩子交道,再拿起畫筆,儼如故人相逢,頓覺意氣相親。賴以為生計的魚蝦,在唇齒間咀嚼的蟹貝,自然要煥發出別樣的光彩了。在情感的介入之下,魚群排列有序,在海中穿行。畫作之所以打動人,皆因一種真誠質樸在起作用。
漁民編制竹籠的場景,也在圖中出現。竹籠是一種古老的漁具,在古書中稱為笱,這是出現在【詩經】裏的古老漁具。還有更為簡單直接的竹制漁具,那就是所謂的「滬」。滬是上海的簡稱,鮮為人知的是,滬曾經是一種漁具。在海濱淺水中插竹為墻,迎著潮水來時的方向,張開闊口,魚蝦隨著潮水湧入漏鬥似的竹墻迷宮。潮水退去時,魚群卻迷了路,被攔擋在迷宮之內。漁夫算準退潮的時間,前來收取魚蝦,便可滿載而歸。
如今上海早已成為大都市,漁村僅剩下金山嘴,漁業捕撈的歷史成為過往。在楊火根的海漁圖中,仍可看到滬的身影,只不過與古人的竹墻相比,已經有了改進。竹竿之間連了網片,攔截變得更加周密,當地人稱之為閘網,實為滬的變體。插在海中的竹籬,安置於海濱的淺水之中。楊火根用藍顏料在周圍畫出橫向的波浪線,模仿海水的動態。
漁村的白墻上也能看到漁具的墻繪,這些墻繪大多是從楊火根的海漁圖裏復制出來的。連續的長廊墻壁模仿著長卷的形態,引得遊人駐足觀看。楊火根見證過漁村的熱鬧,並且深諳其中的細節關竅,還有與之相關的感官經驗。那時的漁民,要掌握的手藝太多了,除了織網,還要學木工、做小船、刻竹梭,還要會打鐵——木船上的鐵釘也是自己做。還會編簍子,用棕做蓑衣,會燒陶土網墜,會搓麻繩,沒有現成的東西,都要親手制作。
楊火根在自家老宅裏,伏在桌案上描繪圖卷,他又積攢了許多新的作品。在漁村之外,圍海造田又增加了新的陸地,連同漁村一起,建為濱海旅遊度假區。度假區內,金山城市沙灘在天際延伸,成為城市全新的風景線,沙灘排球、水上遊艇、煙花秀等活動為這片海濱增添了活力。到了夜晚,沿岸的燈火亮起來,勾勒出沙灘的平緩輪廓。踩著腳底的細沙,遠望海上漂浮的金山三島隱入深藍的天幕。
在這舊夢新想交織之地,海漁圖儼然一部影像版的地方誌。視覺,聽覺,味覺,嗅覺,乃至觸覺,漁村的一切打散之後又重新組合,經過歲月的發酵,摻雜了親歷者的感情,共同拼接成元氣淋漓的往昔。這份往昔,給今天的人們帶來了深情回望的欣喜與感動。
【 人民日報 】( 2024年10月23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