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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調】:巴哈的音樂與生命的賦格

2024-02-26文化

在樂理中,「復調」指多條獨立的旋律線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以聯動的方式展開,形成悅耳、復合的多聲部效果。巴洛克時期是復調音樂的黃金期,其中影響力最深遠的藝術家便是巴哈。巴哈一生勤奮而多產,他對對位法的使用將這一流派推向了它的頂點,而相比之下,對巴哈本人的研究則留有不少空白。

在【復調】中,普利策獲獎作者菲利普・肯尼科特以驚人的精度和細膩的筆觸再度剖析了巴哈的音樂文本,而在理性的旋律線另一邊,肯尼科特用感性的敘事寫下他音樂與從文生涯的復調——對去世母親如實的追憶,與兒時鋼琴老師們的斡旋,音樂教育觀念的變遷,以及對人生與意義本身深刻而近乎挽歌般的追問。

盡管【復調】是一部處子作,作者肯尼科特在音樂及文化評論界已經具有多年的工作經驗,曾在1988年至2001年先後在【音樂美國】(Musical America)、【音樂大廳】(Chamber Music Magazine)、【底特律新聞】(Detroit News)、【聖路易郵報】(St. Louis Post-Dispatch)和【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擔任音樂批評專欄總編,2001年起開始從事文化批評,自2011年開始以藝術和建築批評家的身份發表文章,並於2013年以一系列建築和視覺藝術領域的評論文章獲得普利策獎。在頒獎詞中,肯尼科特以「雄辯和充滿激情的文筆書寫藝術和藏匿於其背後的社會力量,使他的書寫物件始終與讀者息息相關」的評價獲得普利策批評獎。而在【復調】中,作者像是脫去了堅實的職業盔甲,露出肌膚般的私人記憶,一遍遍地回首音樂與文字如何成了自己一生的底色,而這張底片上其中最不容忽視的身影,便是那位專制、抑郁、「總在打掃從沒臟過的房間」,「從來沒想要成為母親」的母親。

【復調:巴哈與生命之慟】,作者: [美] 菲利普·肯尼科特,譯者: 王知夏,未讀|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3年1月

生之旋律

對母親的追述建構了全書回憶的主調,而引導這條旋律線的情緒卻不是單一的懷戀與悲痛,而是對母親偏執的理解,作者的筆調在往日的溫情與創傷中一次次起伏穿梭。

在某節頗為關鍵的插曲中,作者在一個雪天心情極佳地主動鏟除了門外的積雪,或許只為獲得一聲想象中的稱贊——然而回到家,聽到的卻是母親的斥責,因為他沒有將靴子放在後門,而這個「規矩」也許只是下午才剛剛制定的。

「我囁嚅了幾句鏟雪的事,她卻依然怒火中燒。她用兩只手扇我,打我的胸口,打我的頭……」

母親陰晴不定的性格籠罩著作者的童年,這位蜷縮著沈迷在書本中的小男孩也一度暗下決定,永遠不再相信母親,不再將她納入自己的精神世界……多年以後,當作者步入青春期,和母親已經切斷情感交流多年的現狀又因母親的患癌迎來改變,為了觀看兒子的夏令營演出,竟不惜推遲了與腫瘤醫生的會面。母親平靜地談起癌癥,平靜地關註著「我」的身體健康,一如往常。作者寫道:

「……在那個冷冽的夏日清晨,她對癌癥的恐懼仿佛讓她的心境變得澄明,讓她變得和善可親。她內心的憤怒退去,只剩下憂傷,這憂傷宛若智慧。」

在母親去世後,一遍又一遍地聆聽、書寫和練習【郭德堡變奏曲】似乎成了作者復雜的感情的出口,巴哈的這部偉大作品成為作者內心深處一個有關知與愛、意義與存在的象征,肯尼科特似乎漸漸地感受到【郭德堡變奏曲】這部作品身上無所不及、包羅永珍的藝術本質——一如所有偉大的藝術作品那樣,蘊含著無限的情感與意義。借此書中對巴哈的洞察和見解無疑是最引人註目的部份之一。穿過文獻記載和傳說軼事,作者勾勒了從學童、丈夫、父親,再到風琴琴師、樂師導師等身份的巴哈畫像,不過在有關巴哈的論述中,位於圖譜中心、占比最大的,則是他最充滿野心的作品:【郭德堡變奏曲】。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哈畫像。

愛與知

母親去世的時刻使敘述者心頭產生一股強烈的沖動:「是時候認真學習一首樂曲了,我要窮盡自己有限的技藝去探索它的真諦。」平鋪直敘間這個令人頗感意外的因果動機也將「復調」的兩條旋律線緊緊地勾連在了一起,讓人不禁思考:為什麽親人過世的悲痛,會與探索樂曲的藝術真諦的欲望密切相關呢?有時候,敘述者對音樂的依賴、求知和愛仿佛具有宗教意味。肯尼科特無不神秘地寫道:

「無論深入到音樂的哪個層次,所謂的‘自在之物’,音樂的未知部份都不會消失……那種求而不得的感覺永遠都在騷動。即使明確知道這份愛得不到報酬。而在此時此刻,當更深入地理解世界、理解人生的需要變得迫在眉睫,我想到了【郭德堡變奏曲】:有沒有可能透過它找到音樂的真意?我開始尋思我是不是應該學習彈奏它。」

這段敘述似乎透露出了某種對於人生模模糊糊的焦慮,這種焦慮也滲透在全書的許多角落裏。作者看來,在有限的人生中,「意義」似乎與對世界對人生的理解程度成正比,而真正的理解則需要透過以愛為驅動的無私奉獻。

對敘述者而言,這樣的奉獻便是全身心地投入【郭德堡變奏曲】的練習中。只要跟隨著這本書的腳步,我們不難越過作者的肩膀,看到琴鍵上一雙正與年齡和壞習慣做鬥爭的手,和一只正趴在主人腳邊上百無聊賴的小狗。鋼琴家對技藝的追求,是將抽象的藝術表達拉回現實與具體的過程,隨著練琴日益深入,挑戰者也不可避免地一一親歷這一過程中的種種,整體與局部、學習與遺忘、熟習與生疏、感性表達與理性控制……

紀錄片【巴哈:激情的一生】劇照。

葛倫・古爾德:表達與克制

在試圖演繹巴哈的鋼琴家中,葛倫・古爾德或許是最負盛名的一位。他的演奏準確、靈巧、理想主義,謹慎得似乎不帶任何感情。對作者而言,古爾德所代表的理性主義音樂觀不僅僅是一種事業上的信條,還滲透至生活的方方面面,與古爾德對於音樂與表演、生活與個人的存在方式等觀念密切相連,形成了一個有機自洽的整體。正如帕慕克所說——「風格即瑕疵」,在自我表達與客觀呈現的光譜中,古爾德的嚴謹時而趨於極端。「那正是我憧憬的生活狀態,一個迷人的成人世界,明亮、幹凈、有序、穩定。我感覺到了某種重要之物的存在,不僅存在於音樂裏,還存在於演奏中,我多希望自己的生活也能擁有它,卻缺乏意誌力和精神條件去達成所願。」

在作者的世界觀中,音樂和生活就像硬幣的兩面,互為表裏又時常通往另一組引人深思的復調式議題,例如:巴哈作品給聽者帶來的愉悅,究竟來自更宏觀更理性的結構鑒賞,還是具體的表面的流淌著的旋律?換言之,巴哈何以偉大?在這個沒有答案的爭論中,作者肯尼科特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們生活的時代相信藝術是一種公共體驗,然而【郭德堡變奏曲】這樣的作品帶來了一種深入個人世界的探索,這樣的樂趣很難或者說無法與他人分享……其意義之一可能在於,它透過模擬死亡將我們與世界分離的過程,把我們拋回意識最深處、最私密、最孤獨的自我。我們感受到了唯有在絕對的孤獨中才能感知的無法言喻的美……」

葛倫・古爾德【郭德堡變奏曲】封面。

生命的賦格

在有意無意間,【復調】一書的結構正如【郭德堡變奏曲】,由一組組彼此獨立的回憶、敘述和議論串聯而成,節奏多變,觸及多個主題和領域,而一條音樂與人生的脈絡在其中貫穿始終。「復調」既是寫作的結構和技巧,也是人類在無機的宇宙裏試圖尋求秩序與意義處境的隱喻。在已被年齡增長和生命限度寫好的「右手」下方,所有人都在馬不停蹄地譜寫著與之相對的「左手」,好讓樂曲盡可能地復雜和豐滿。在接近結尾時,作者觀察到:「人類是個奇怪的物種。我們一生大部份時間都在為了一件事去做另一件事,為了修復婚姻,我們生孩子;為了治愈精神創傷,我們跑馬拉松;為了緩解悲痛,我們去學習音樂……或許因為它是人生至關重要的魔法,將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與一大堆關於個人成長、意義和目的的不相幹概念關聯起來,讓生命變得可以承受……我們經受苦難,是為了獲得幸福;我們活著,則為擁有人生。」

正如鋼琴家傑利米・登克(Jeremy Denk)所說,其他的作曲家似乎都在寫小說,只有巴哈在寫非虛構。【復調】的體裁在某種程度上呼應了巴哈音樂的「真實性」。讀者的情緒在他人的往事中起起伏伏,而作者偶爾出現的哲學沈思則像是一首曲子裏突然出現了最喜歡的那段旋律一樣令人驚喜。

【復調】是一部難以歸類的散文集。它矚目於一位作曲家,卻又好像說了千言萬語;它的內容非常私人,但又寫給所有人,因為沒有人可以不經歷生死而擁有人生。

撰文/馬湧杭

編輯/李永博

校對/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