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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青年寫什麽?兩位來自潮汕寫作者的新觀察

2024-06-07文化

五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先後推出兩位90後南方青年的小說集:陳潤庭【超級瑪麗歷險記】與黃守曇【走仔】。兩位來自潮汕的寫作者故事裏有嶺南的潮濕,有青年人的觀察,有「新人類」跳出傳統規訓的努力。近日,圍繞「南方青年寫什麽」,詩人、同濟大學教授胡桑與黃守曇、陳潤庭在分享會上一起探討了他們筆下的身份、家庭、故鄉與地域等主題。

胡桑(左二)與黃守曇(右二)、陳潤庭(右一)在分享會上

現代生活的跨界與邊緣

「潮汕人是群生活在廣東的福建人」,陳潤庭說,被問到潮汕人如何界定時,他會這麽回答,在他看來,這種身份本身就是現代生活中的一種跨界。潮汕地處廣東與福建之間,受到兩種文化的影響,這種影響也體現在日常生活與方言的使用當中。「所謂的跨界意味著一種混雜性,在今天沒有一個人是單一或者純粹的,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有很多身份。」

在他的首部小說集【超級瑪麗歷險記】中,陳潤庭描繪了從潮汕地區生長出來的玩具世界,放棄了日常現實敘事,遊戲空間與現實世界交替,呈現出奇異的想象。「我的家鄉‘玩具之都’,大家小時候玩的玩具可能都是我們那裏生產的。」陳潤庭介紹,他的家鄉是大批移民的落腳點,改革開放以後,東南沿海有很多勞動密集型產業,玩具產業就是其中之一,在他童年的時候,常常能見到那些從玩具車間裏出來的外地人。「潮汕話裏有一個帶有歧視的詞叫‘外省仔’,後來簡稱‘外省’」,陳潤庭說,當他自己去異鄉漂泊了十幾年後,意識到自己也成了「外省」,也會遭遇某些不平等。因此,書寫邊緣人物的故事成為他小說的一個核心,「我們都是一樣的人,邊緣只是個位置。」

和陳潤庭一樣,黃守曇有很長的異鄉經驗,「邊緣」同樣構成了他小說裏重要的題材。他出生在汕頭,先後去了天津和上海讀書,畢業後回到了廣州工作,他形容自己「像風箏一樣一點點往回收」,但即便是在廣州,也是異鄉人,回到家鄉仍然有強烈的不適感。這種感受成為了小說集【走仔】的一個源頭,書中收錄了十個南方故事,以潮汕、香港、澳門等為地景,描繪了諸如年輕學生、女性勞工、瘋女人等角色的故事,她們在新舊文化中、在瘋狂與理性的交替裏探索自我秩序,活出自己。

胡桑認為,在寫作中,中心與邊緣背後的邏輯預設了一種等級,似乎「邊緣、被忽視的群體的世界,更值得去書寫,或者在書寫的倫理上變得優先」,而【超級瑪麗歷險記】與【走仔】恰恰都沒有中心與邊緣的等級負擔,「潮汕好像是邊緣,但是轉念一想,並不邊緣。」在他看來,兩本小說探討的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中心和邊緣,站在邊緣的姿態為邊緣發聲,而是捕捉到這個時代的人真實的感受、真實的痛苦、真實的渴望。「兩本書裏的渴望是不一樣的,」他接著說,「【走仔】裏的渴望是在卑微與不被承認的狀態裏,試圖跨過去被承認;【超級瑪麗歷險記】中的渴望是在資訊時代、媒介時代看不見的事物,需要顯現的渴望。」胡桑指出,面對多元混雜的世界,寫作有它的重要性,「寫作確認了我們活在復雜、不斷在跨界、又不斷越界的世界裏。在這一點上,小說做得很到位,詩歌偏情感、偏主觀,但是小說嵌入到真實空間裏,直面真實世界。」

家庭生活裏的個人成長

在兩部小說集中,對於家庭生活的探索是兩位青年作家的另一個共同之處。在潮汕話裏,「走仔」是女兒的意思,黃守曇在【走仔】的題詞頁上寫了「送給我的姐姐們」,他有五個親姐姐,對他的成長和寫作有很大的影響。「我回想我寫作的啟蒙就是我的姐姐。」他說,童年時姐姐總會帶著質疑聽他編各種故事,「這個時候有一種虛構的快樂」,在他們的家庭聚會上,講故事總是重要的環節,這種家庭傳統也延續到了他的寫作上。

黃守曇說,童年和故鄉是他寫作的重要素材,身為這個年代的寫作者,他更關註那些非傳統潮汕社會的書寫。在他的筆下,「走仔」這個充滿刻板印象的詞語也有了新的含義,小說中,離開家鄉的女兒是主動地「出走」,她渴望在廣州獨立地生活,有自己的房間與工作。高鐵成為了對這種出走的重要確認,「高鐵越來越發達,回家越來越容易,好像她不得不加強自己和故鄉的聯系。」

和黃守曇不同,陳潤庭說自己是潮汕比較少見的獨生子。在他的個人經驗裏,家庭在潮汕意味著家族血緣,「當我一個人在外面時,會覺得家族依舊在產生作用,這種親情的連線是真實的。」與此同時,宗族與家族觀念也在不斷解體的過程中。

在【超級瑪麗歷險記】的【鯪魚之味】一篇裏,陳潤庭寫了一個小家庭的故事:妻子每天給丈夫開一個鯪魚罐頭,罐頭在家裏壘起了一堵墻,而妻子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變得越來越小。在另一篇【尋找Y仔】中,借由一位做龍套演員的「表哥」的身份探索了家族和故鄉。在胡桑看來,家族感、家庭感在陳潤庭的筆下比黃守曇弱,這種家庭感以一種新的方式出現,裏面有一個表哥,家族感、家庭感在潤庭的筆下比守曇筆下弱,或者說這種家庭感以一種新的方式出現。

胡桑認為,在兩位青年作家的作品裏,「家庭」正在回歸。在21世紀的語境裏,歐美文學有一種「回歸家庭」的聲音。「曾經他們以為啟蒙就是個人的自由和獨立,但經過長時間的現代化與後現代化運動後,個體的痛苦越來越強烈,人與人之間彼此疏離,無法連線,回歸家庭變成了重要的方向。」以艾麗絲·孟洛的作品為例,胡桑指出,家庭中人與人的連結變得越來越重要,「這是人最初的成長,安放自我的空間。」如果說「五四」時期的中國作家們強調走出家庭,完成自我解放,那麽經過長時間的探索後,中國的當代小說並沒有全盤直接地接受這筆遺產,「重新思考家庭甚至家庭,對確認當代生存很重要。當代性意味著個人、自由、欲望、獨立,可能也意味著和家庭有一種巢狀關系。」胡桑說道。

「個體都有自己的經驗,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經驗。」黃守曇說,每個人來自不同的家庭、不同的故鄉,有太多可以書寫的東西。作為出生在潮汕地區的作家,黃守曇和陳潤庭並不認同所謂「南方寫作」的劃分。「南方是很大的概念,如果真的下一個定義,它恰恰比較蕪雜、比較遊動。無論成為一種文學、地理學還是詩學層面,都不太容易界定。」陳潤庭說。胡桑認為,故鄉給人的成長提供了一種確定性,故鄉好像能自由出入於任何的文學寫作,另一方面,他覺得,「地方在消失,資訊時代地方性的特殊性被抹除,但是地方是否能寫,這是每個作者自我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