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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潔短篇小說:山楂樹下

2023-12-07文化

那首歌是怎麽唱的?……啊——茂密的山楂樹,白花滿樹開放。啊——你為什麽憂傷,親愛的山楂樹?……

果園裏唯一的一條長椅,就安置在這棵山楂樹下。既然想到在園子萊恩置供人歇息的長椅,為什麽不在每棵樹下都安置一條長椅呢?就連這條長椅,也像一個肩膀歪斜的殘疾人,西邊兩條椅子腿,向潮濕的泥土裏,深深地塌陷進去。

白色的油漆早已剝落,只有在榫頭交接的地方,還可以看到些許白漆的痕跡。早先的景象一定賞心悅目:綠樹成蔭的果園裏,一條醒目的白色木頭長椅!

這是一個蘋果園,可卻偏偏栽了這麽一棵山楂樹。也許當初賣樹苗的人搞錯了,錯把山楂樹苗和蘋果樹苗混在一起賣了。種樹的人又錯把山楂樹苗當成蘋果樹苗栽上了。

常年沒人修剪、一棵挨一棵的蘋果樹,滿樹的枝丫或四下隨心所欲地瘋長,或向地面低低地垂落。又小又青,好像永遠長不大的蘋果蛋,稀稀朗朗地散掛在枝頭……

山楂樹上長沒長過山楂,不知道,反正眼下的樹枝上什麽也沒有。不過坐在山楂樹下的長椅上,卻像隱遁在綠色的帷幕後面。從園外小徑上走過的人,如果不留神,是不大容易發現這條舊長椅和椅子上坐著的人的。而他,透過樹枝的縫隙,卻能影影綽綽地看到二樓陽台上的病人。

距探視時間還有四十分鐘,他們就像企鵝一樣,挺著胸脯,伸著脖子,一個挨一個靠著陽台的欄桿站在那裏。腦袋朝著一個方向,像是聽了「向左看齊」的口令,向通往醫院大門的那條路上張望。

他幾乎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故事,以及他們的期待,然而他卻沒有故事可對人講。沒有人給他打電話,沒有人給他寫信,更沒有人來探視他。逢到護士來病房叫什麽人接電話,或是給病人分送信件的時候,他總像做了虧心事那樣,挪開自己的眼睛。

也無時不感到病房裏的人,投射在他背上疑惑的目光。這目光更使他因為講不出什麽故事而不安,而惶恐,而氣餒。於是他的背更駝了,腳步更輕了,人更加顯得無聲無息了。像一只灰色的、躲在犄角裏的老耗子。

有天上午,護士照例在十一點鐘來病房送信件的時候,恰巧其他人都不在病房,護士便把每個人的信件放在他們各自的床頭櫃上。聽到她的腳步走遠後,他悄悄地拿起一個床頭櫃上的信,久久地端詳著,用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張淺藍的、印有萬裏長城圖案的郵票。

覺得那個粗制濫造、印著一位古裝美人的信封也不那麽難以忍受了,猜測著信裏寫的那些要緊或是不要緊的、溫暖的家常話……於是他感到奇怪,覺得那些信明明是寫給他的,怎麽變戲法似的,突然換成了別人的名字。

終於有一天,護士來叫他接電話。他猶豫不決地看著護士,想:她會不會叫錯人了?「是位女士。」護士肯定地,並且帶著一些可喜可賀的口氣說。

病房裏的人顯得很興奮,好像他終於取得了可以被他們認可的資格。他們目送他去接電話的時候,就跟目送一只第一次去下蛋的母雞差不多。

「請問你是鄔滄雲嗎?」果真是個女人!他納悶兒地瞧了瞧手裏的電話筒,好像不知道那是個什麽玩意兒了。然後猶猶豫豫地答道:「是啊,我是鄔滄雲,您是哪位?」

「我是菊如的愛人。菊如去世了……明天上午遺體告別……」電話裏,已是一片唏噓。

「啊?!」他好久閉不上自己的嘴巴。只覺得一股又陰又冷的涼氣,從腳心底下升上來。他心慌意亂,又不可置信——因為,你不可能說一個似乎本就不存在的人,沒有了。

對他來說,菊如只是一種聲音,一種時近時遠,卻又非常清晰的聲音。那聲音,有點像正在吹奏的旋律低回的圓號。不論什麽時候想起菊如,浮在他心頭的,便是菊如那似乎總在傾聽的模樣,好像他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

「您是說他過世了?他——怎麽會?」

「自殺……上吊。」他楞怔著放下電話。但是,怎麽可能?菊如會自殺?不可能。他不信。他相信,菊如不過是在一種懵懵懂懂的情況下,鉆進一個繩套裏去了。他了解菊如,菊如從不幹那引人註目的事情,他一生安靜得如同一個影子。

可為什麽連菊如的妻,也說他是自殺?她不比外人,她是菊如的妻啊!這不太令菊如難堪了嗎?真不能讓人相信,連菊如的妻也這麽說,他為菊如感到淒惶。

病房裏的人,本以為這罕見的電話後面,肯定有著不平常的故事。可他的沈默是如此沈重,而那份沈重,是根本沒有卸下來的可能了。於是他們臉上的線條,重又變得僵直。然而,他能把這樣的事,當做故事說給人聽嗎?

追悼會他沒有參加。也許遺體告別留給他的印象太可怕了。他不明白,人們為什麽在菊如臉上,塗上那麽厚重、濃郁的色彩,好像菊如不是去火葬場,而是去參加假面舞會,或去扮演馬戲團裏的一個醜角。而菊如生前是那麽淡泊,就連眉毛、睫毛,也淡得幾乎看不出顏色。

這樣的菊如,讓他感到陌生。有那麽一瞬,他甚至覺得那不是菊如,殯儀館的人沒準兒搞錯了,不知從哪裏弄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妖冶的娘們兒,放在靈床上糊弄他,或是尋他的開心。他擔心,那娘們兒會大腿一拍,眨巴著眼睛坐起來,朝他拋過來一個勾魂的笑。

也差點沒喊出來:「請問,誰讓這個妖冶的女人,躺到這兒來啦?天哪,我為什麽要和她的遺體告別?我和她有什麽瓜葛!」

要不是菊如的妻在一旁哀哭,他真就這麽喊出來了。可菊如的妻,為什麽哭得那麽響,她難道不知道,這對菊如並不合適。

人們私下的議論,也讓他寒心。

「……他幹嗎自殺?」

「聽說,他老婆對他不好。」

「那也犯不著自殺呀!」這麽說不對,菊如的妻是體貼的,盡管她把菊如的離去,叫做自殺。

「或許他有什麽難言之隱。」

菊如有什麽難言之隱?不久前,菊如對他說過:「滄雲,我好像沒有底氣了。」

「別那麽說,那只是因為你最近身體不太好的緣故。」

菊如想了想,說:「也許是這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提過這回事。難道這就是菊如自尋短見的難言之隱?

「他不是自殺。」在殯儀館的門廳裏,他憤憤地對那些人說:「他不過是懵懵懂懂走進那個繩套裏去了。」

「反正不是別人,也不是疾病造成了他的死亡。不管怎麽說,是他自己使自己窒息了。」他們說。並且像是聽了鬼講話,異樣地笑著。

「不,他有病,一種使人恍惚的病。你們只知道癌癥是不可治愈、致人於死命的,卻不知人因恍惚,也可以致命。照你們的說法,煤氣中毒的人,也是自殺嘍,因為是他們自己沒有關好煤爐,而讓自己死掉了……」

他們爭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最後聽見他們說:「別理他,神經病。」想必他們也如此這般地說過菊如吧?

如今,再想起菊如,只有放那盤磁帶了。那是菊如在播送小說【墓碑】時,他從廣播裏錄制下來的。那聲音仿佛不是由於聲帶振動而生發,而是從菊如身體裏,沈沈地、緩緩地、悠悠地流出來的。

他喜歡菊如在那裏停頓一下——「……每當刮起北風,海濤聲,海水沖擊卵石的聲浪,徑直傳到教堂。我停止揮舞木槌,放下鑿刀,諦聽這富於節奏的、單調的聲響……」那時,他總是鬧不清,是菊如在給自己鑿墓碑,還是書中的那個窮老頭在給自己鑿墓碑;是鑿墓碑的孤獨老人在傾聽,還是恍惚的菊如在傾聽……

他無論如何不相信菊如自殺。如果菊如不想活了,不會是別的什麽原因。什麽時候,等到他把藏在身體裏的精靈之氣,這樣沈沈、緩緩、悠悠地流光了,他的生命也就終結了。就是他死了,他的精靈之氣,也還會四處遊蕩,繼續側耳傾聽他身後這個世界。聽完之後,也會像往常那樣出神,有時,還會低聲地對自己說:「真美。」

小道兩旁的白楊樹上,傳來了最初的蟬鳴,沒有把握的、斷斷續續的、驟然開始又驟然停止的。

這時,他聽見腳掌踩在青草上的刷刷聲和撥動樹枝的嘩嘩聲。一個頭發許久沒有剃的男孩,朝椅子這邊走過來了。他的病號服太大,長到大腿,像件小大衣。仿佛也是來祈求這綠色帷幕的庇護,小心翼翼地和他商討:「叔叔,我可以在這張椅子上坐會兒嗎?」

他挪了挪身子,拍拍身旁的空位,說:「坐吧,小夥子。」

「我不是小夥子,我是小姑娘!」她尖聲地、羞惱地分辯著,好像早就憋足了勁,一直在等,能有個機會說出這句話。

「你是小姑娘?」

「是的,我是,我是。他們老給我吃藥、打針,打得我都不長個兒了……」她不說了,嘴巴一癟,委屈地哭了起來。他慌了,難道是他惹惱了她,他說了什麽不好的話嗎?

「哦,別哭,別哭……你要聽故事嗎?」他立刻失悔,他能講出什麽故事!她不是小夥子,他也不會講故事,他怎麽忘了?頂多,要是她願意,他可以找一天,播放菊如朗誦的【墓碑】給她聽。然而,他能擔保她愛聽【墓碑】嗎?【墓碑】和她又有什麽關系?

「你得的是什麽病?」

「我沒病。」小姑娘又尖聲分辯著。

他又錯了。「那——你怎麽會住進醫院呢?」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在學校上體育課,老師讓我翻跟頭,我就翻了。我翻了一個跟頭後,頭就疼起來了。老疼,老疼,看東西都是腳朝上、頭朝下的,他們就說我病了,把我送到醫院來,打針、吃藥,還給我開刀。您瞧我的頭發,就是開刀時剃光的,到現在還沒長出來,多醜啊!其實,我看東西並不總是腳朝上、頭朝下的,就那麽幾回。」

一只蜥蜴從草叢裏爬了出來,揚著它長長的下巴,東望、西望,然後像哲學家那樣思索了一會兒,便爬上他穿著拖鞋的、赤裸的腳背。腳背上一陣瘙癢,但他就那麽待著,一動不動。蜥蜴眨巴著眼睛,這從未見過的腳背,顯然引起了它的疑惑,後來,它忽然恍然大悟地張了張嘴巴。要是菊如在,也許能聽出蜥蜴在說什麽。

他蹺了蹺大腳趾,興高采烈的蜥蜴,忽地就躥下他的腳背,沒入草叢不見了。

「叔叔,您在聽嗎?」

「我在聽呢。」

「為了給我治病,我們家已經借了好多錢啦。開完刀,他們還不讓我回家,我想家呀,想我奶奶、我爸爸、我媽媽。」

她又哭了。兩只手支著面頰,一任淚水滴答地落下來,也不去擦。他看見一滴淚水,落在一莖長有白茸毛的青草上,那滴淚,對於那莖青草來說,是太重了,青草禁不住搖晃了一下,淚珠便滾下草莖,滲進泥土裏去了。也許,菊如能聽見這滴淚珠滲進泥土時的嘆息。

「叔叔,您在聽嗎?」

「我在聽呢。」

「我已經住過兩個醫院,他們說我的病還沒好。出那個醫院的時候,我對爸爸說,我不治了,花了那麽多錢,有時看東西還是倒著的——這話,我只告訴您一個人,您可別告訴大夫。

「他們說不行,我還得上這個醫院繼續治療。我求爸爸,那就讓我回家一次,我想家呀。誰也沒法上醫院來看看我,我們家住在大山裏呢,來一趟要花很多車錢。爸爸咬了咬牙,給我買了張火車票,讓我回家看了一看,我一進家門,我奶奶就哭了,我媽也哭了,我們全家都哭了……」

她的眼淚,急雨般地又往長著白色茸毛的青草上滴落下去,草葉更快地搖曳起來。而他,能為小姑娘做些什麽呢?「聽著,我真的看出來了,你是個挺像樣的小姑娘。」

「是嗎?」

「是的。」他說,他十分肯定地說。她擡起頭來,被淚水洗過的面孔,留下一片潮紅,像雨後的晴空。她把雙臂交叉在胸前,透過樹枝的縫隙,默不做聲地瞧著陽台上那些引頸企望的人。

「他們在等來探視的人呢。」她悄聲說。

「是的,他們在等。」他也悄聲地回答說。

1983年6月於北京2010年10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