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住的是娃館,趙奇比住的是昭陽殿,我家醜妻只有三分容貌,蒙上被子也是一個滋味。楊貴妃身葬馬嵬,王昭君青冢含啼,就算是絕美的容顏,到頭來還不是蠟炬成灰?
話說,直隸徐州府內有一條民河,河北岸邊是一個富戶人家,當家的姓陳,叫陳彩,表字之美,三十一歲。長得挺標致,就是為人機智奸詐,度量還小。家裏倒有一房妻室,卻是不會生養,急的陳彩每天唉聲嘆氣,頓足捶胸。
與陳彩對過的河南岸邊,是個姓潘的人家。老爺子潘玉,老太太張氏,生有一子,取名潘璘,家裏特別窮。潘璘二十歲的時候,才娶了媳婦猶氏過門。
別看他們家窮,媳婦可俊了,貌美如花,亭亭玉立。短短五年,就給老潘家添了倆大胖小子,長孫叫潘槐,二孫叫潘楊。
本來日子過得就很緊張,如今添了丁、進了口,生活越發的艱難,有時候揭不開鍋,還得上鄰居家借米來吃。
丈夫潘璘雖然是個窮苦人,但是很伶俐,跟鄰居借了五兩銀子,就在自家門前賣點雜貨。妻子猶氏為了貼補家用,也接點紡線搓麻的手活兒。
這天潘璘剛開了店門,就覺得肚子一陣翻滾,隱隱作痛,急叫妻子道:「屋裏的,快出來!你看著店,我得上個茅房。」
猶氏答應道:「好好好,你趕緊去吧。」
這時陳彩剛好從對過橋上下來,一眼瞟見了如花似玉的猶氏,頓時魂魄飛揚。擡頭看了看店門,心說:「難道她就是潘璘的娘子麽?長的真是太好看了,以前我怎麽沒發現呢?」
心裏如此琢磨,嘴裏卻不由得搭茬說道:「小娘子,我要買幾件東西,你給我取一下。」
「客人上裏邊來坐,我丈夫馬上就來。」
就這一句話,喜得陳彩更加神起,心上又說:「不但人長得美,就連聲音也這麽好聽;想我空有千金萬銀,卻沒有這般可人的妻子,若能得她到手,雖死無憾。」
須臾,潘璘出來了,連忙招呼道:「原來是陳兄,貴人難到賤地,不知有何見諭?」
陳彩隨意看了一看,甭管是需要的,還是不需要的,總之取了很多。叫道:「潘兄,算一算多少錢。」
潘璘劃拉劃拉,說道:「本該是三兩二錢,您給三兩的本錢就行。」
「做生意哪有按本收錢的道理?」陳彩從懷裏掏出來一錠銀子,對他說道:「這是四兩銀子,多出來的,就當請兄喝茶了。」
潘璘推卻道:「這如何使得?不行不行。」
「有什麽不行的?難道是拿小弟當外人了不成?」
潘璘唯唯說道:「豈敢豈敢,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快快收起來。」陳彩嘆道:「不是我說,像潘兄這般忠厚的人,怎麽不到江湖上做些生意呢?守著幾件雜貨,什麽時候才能發跡?」
潘璘答說:「也不是沒想過,怎奈沒有本錢,如何去做?」
陳彩遲疑片刻,說道:「如果潘兄願意,我出本錢你出力,所得利潤二五平分,你看怎麽樣?」
潘璘聽他這麽一說,不假思索的應道:「當得,當得!」
「好,那咱們就說定了;今天我還有別的事,改天再論做買賣的事。」
陳彩拿著一堆沒用的雜貨回去了。
轉天,陳彩再次來到了潘家,將一只箱子放在桌上,輕描談寫的說道:「這裏是一百兩銀子,潘兄拿去瓜州買些棉花回來,我已經談好了買家,到時候你我弟兄一起去交付,得利平分便可。」
潘璘看著一百兩銀子,激動的說:「全憑陳兄扶持,我必竭盡全力。」
「小弟也在其中獲利,潘兄不必客氣。」
簡而言之,兩天後出發了。潘璘帶著銀子一路來到瓜州,在經紀的牽線下,順利將棉花買了回來。
說書的一言帶過,實際上一來一回用了三個月光景。在這段時間裏,陳彩經常到潘家去看望,又是問候,又是送東西,比自家親戚還要熱情。
三個月之後,潘璘到家,陳彩果然言而有信,帶著他去做了交付。
回過頭來倆人算賬,連本帶利共計一百四十兩,除去本金一百兩,還剩下四十。按著當初約定的規矩,二一添作五,各拿二十兩。
潘璘拿著二十兩銀子回家給父母看了,一家人歡歡喜喜。妻子猶氏提說:「這段時間你出門在外,家裏多虧了陳相公幫襯;咱如今掙了錢,也當買些三牲福禮,請陳相公來坐一坐。」
「應該的。」潘璘應道。
猶氏又說:「先前你借了鄰居五兩銀子,今天就去送還回去,都是好人,順便也請他來聚一聚。」
潘璘取了五兩半,算是連本帶利還給了鄰居。
一桌人吃喝,自然無書可講,單說陳、潘二人。酒過三巡,陳彩撫著潘璘的肩膀,說道:「實不相瞞,先前取了一百兩銀子作本,只不過想試試潘兄的能力;事實證明,我果然沒看錯,潘兄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潘璘回說:「都是陳兄提攜,否則我幾時才能賺這二十兩?」
他說的一點不假,一個賣雜貨的窮苦人家,就是不吃不喝,一年也掙不了二十兩銀子,更別說三個月了。
陳彩擺了擺手,說道:「這算什麽,明天我再兌五百兩來,這次我跟你一起去,用不了半年,保教你掙一百兩朝上。」
潘門一家不甚感激。
有了前一次的經驗,此次出行,猶氏更加放心。潘璘別了父母妻兒,跟著陳彩出發了。雇人雇船,從徐州一路南下。
卻說二人來到西關渡口,恰值黃昏分時,水上船只稀少,又是個深水所在,涼風打頭,有些寒冷。陳彩叫船家說:「你去艙裏把酒熱一熱,我要與潘兄飲上幾杯。」
船家到艙裏把火取出來,還沒等把酒熱上,便聽得船頭喊道:「不好了,潘兄跌下水了,快來救人!」
船家急忙出來,卻見人已浮了起來,哪裏還有活氣?
只見陳彩坐在板上大哭道:「都怪我沒能把你抓住,害的你跌水喪了命,叫我如何向你家父母妻兒交待。」
船家安慰道:「事已至此,陳相公不要太悲傷了,還是早些請漁翁打撈屍首吧。」
花錢請人撈起,就在岸邊焚了死屍,埋了骸骨。
原本定下的貿易計劃,也因為潘璘的意外身亡,不得不暫時取消。陳彩換了一身白道袍,回到家來報喪。
「都怪我沒有照顧好潘兄,以至他落水身亡,你們打死我吧!」陳彩跪在潘家門前哭道。
潘璘的父母聽說兒子落水而死,幾度昏厥不醒,一家痛哭,聞者皆悲。陳彩自降自罪,幫著將潘家辦了後事,一應支出,全由他一力承擔。
在此之前,潘家壓根沒有積蓄,也就是在陳彩的幫助下,掙了十多兩銀子。然而一家五口要吃要穿要開銷,不過年余,早已空空如也。
眼見如此,潘玉便叫媳婦猶氏商議:「為父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猶氏應道:「公爹有什麽話,只管說就是。」
潘玉頓了一頓,嘆道:「眼下家裏的開銷全在你一人身上,為父實在不忍,況你年輕,總不能長此守寡;所以我跟你娘商量了一下,決定再想給你招個丈夫,贅到家來,幫著料理家務。」
猶氏聞言泣道:「若能保得一家溫飽,憑公爹主張即可。」
商議已定,放出風去招婿。
豈料陳彩聽在了耳朵裏,拿著十兩銀子來到潘家,說道:「賢兄才過世一年,屍骨未寒,你們便要往家招贅,如何使得?如果只是因為缺少盤費,我這裏有十兩銀子,你們先用著,不夠我再送來。」
一家人被他說的面紅耳赤,不能對答。
十兩銀子夠幹嘛?只用半年,生活再次陷入僵局。潘玉沒奈何,又要把媳婦嫁出去,得些銀子好盤費。
這一次陳彩沒來,反而來了個媒婆。
媒婆問潘玉道:「老身聽說你要把大娘子嫁出去,可是真的?」
潘玉低頭答道:「家中無錢可用,只好出此下策。」
「不知要找什麽樣的人家?」
「只要能顧溫飽,是個良善的人家便可。」潘玉說。
媒婆一拍大腿,起身說道:「那可真是巧了,對岸的陳財主你認識嗎?」
「是陳彩,陳之美嗎?」
「正是,正是。」
「我與他相熟,怎麽了?」
「昨天他才找過我,讓我幫他尋個美貌的二娘,說是要生兒子的;如果你家娘子願意,何不成兩家之好?」
潘玉撫手笑道:「那可太好了,卻是不知陳之美同不同意?」
媒婆說:「這樣吧,我先回去問問陳相公,你也問問大娘子,萬一她不肯為妾,說這些也是無用。」
「好好好。」
送走了媒婆,潘玉硬著頭皮來對媳婦說。
豈料猶氏非常生氣的說道:「公爹若是招婿,我一家人相互照應,尚且能夠接受;但是嫁到另家,一別兩地,叫我怎能放心?」
潘玉勸道:「陳之美的為人,你是知道的,把你嫁過去,也是為了長久打算;等我和你娘都入了土,兩個孫子也有人照管。」
猶氏默許。
不一時,媒婆捧著一個盒子又來了,進門就說:「恭喜恭喜,大娘子真是好造化,老身一說便成,這裏是陳相公送來的聘金三十兩,您點一點。」
潘玉接過來說:「卻是不知幾時過門?」
「明晚就是好時辰,你們準備準備,我讓陳相公明天擡轎來迎。」
次日傍晚,猶氏拜別了公婆,對兩個孩子叮囑再三,含淚上了花轎。
到了陳家,拜祖宗,見大妻,夫妻歸房。自此以後,二人朝歡暮樂,似水如魚。陳彩愛著猶氏,接連數月不去理會大妻,氣得大妻怯了病,一發在床上躺了許久。即便如此,陳彩仍舊不理不睬。
時光如梭,眨眼過去十年,陳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首先是猶氏先後生下兩個兒子,如了陳彩的願,每日喜上眉梢;其次是大妻因恨成病,忿極身亡,猶氏成了正室。
然而理想永遠不及現實。本以為入了富貴門,便可照顧原來的家小,哪知陳彩卻是個極吝嗇的人,所有貿易所得,就算只有十兩銀子,也都登記入賬,愁的猶氏叫苦不叠。
好在陳彩待她不薄,珍珠翡翠天天送,金銀首飾日日贈,猶氏舍不得穿戴,都拿去換了銀錢,足足五百兩。
這一年七月,猶氏對丈夫說:「我嫁到你家也有十年了,從不曾回潘家轉上一轉;明天是潘家公爹的七十歲壽日,我想回去看望一眼,不知丈夫同意否?」
陳彩雖然心裏有一百個不願意,卻也不能明講,只好咬著牙說:「你去一趟也是應該的,但是晚上一定要回來,沒有你在家,我睡不著覺。」
猶氏應了,當即梳洗整齊,來到了潘家。
潘玉夫妻,並著兩個孫兒,無不開心歡喜。猶氏看了看家裏的陳舊的家什,不由得眼淚落了下來,孩子們身上的衣服都是補了又補。
兩個孩子也大了,看見娘親落淚,紛紛上前安慰。
哭了一陣,猶氏把隨身攜帶的箱子取了出來,對潘玉說道:「陳家雖然富貴,但無論哪一項收支,都要入賬;這裏的五百兩銀子,是我用首飾兌換出來的,您拿去給孩子們添點新衣,辦點新用,剩下的給他們各娶一房妻室。」
潘玉夫妻老淚縱橫,泣不成聲。猶氏也哭,倆孩子也哭。
一家人好好歹歹吃了頓團圓飯。將到傍晚,陳家小使來接猶氏回去。潘玉說道:「他家門戶大,一刻缺不得主母,兒啊,你回去罷。」
猶氏拜別了公婆,兩個兒子一直把娘送到陳家門口才回。
過不幾年,大兒子潘槐娶了妻,生下兩個兒子;小兒子潘楊也娶了妻,生下一男一女。陳彩的長子十八歲,生了一個兒子;次子十七歲,剛剛娶過媳婦。此時的猶氏雖然只有四十歲,但是已經兒孫滿堂了。
這一年酷暑,天氣格外悶熱,陳彩夫婦二人就在水閣上鋪床避暑。
他家後園建了一所大大的水塘,養了一雙鴛鴦,更有許多青蛙啼鳴,荷花處處,好不愜意。
陳彩指著水裏的鴛鴦說道:「你看它們交頸之相,好似我和你一般。」
猶氏隨手拿起一根竿子,把個鴛鴦打散了去,笑道:「夫妻之情,自古如此。」
陳彩又指著旁邊正在交配的青蛙說:「你看它兩個,是不是也像你我一樣?」
猶氏又拿一根竿子丟去,正打在雄蛙頭上,那蛙登時翻了白肚皮。
陳彩見狀,不覺脫口念道:「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
「嫁你十八年了,卻不知你還會念詩。」
「何止念詩,我還能作詩呢。」
猶氏笑道:「你若真有學問,作一首詩來聽聽。」
看著眼前被猶氏打死的青蛙,陳彩心緒萬千,便對猶氏說:「作詩不要緊,就怕你怨我。」
猶氏疑問道:「這麽多年夫妻,你倒是說說,我幾時埋怨過你?你且放心作詩,就是天大的事,看在兒孫的面上,我也不會怪你。」
陳彩見她說出這一番話來,料想必不怪罪,即時提起筆來寫道:
當年一見貌如花,便欲謀伊到我家。
即與潘生糖伴蜜,金銀出入錦添花。
雙雙共往瓜州去,刻刻單懷謀害他。
西關渡口推下水,幾棒當頭竟似蛙。
寫完一看,猶氏頓時如雷霹面。縱然心亂如麻,卻不敢直說,遂言道:「西關渡口,乃是我前夫死的地方,原來是你用此將他謀死的。」
陳彩笑道:「正是。」
猶氏穩了穩心神,說道:「我不怪你,若非如此,我又怎能過上這榮華的日子。」
一邊說著,一邊把詩折好了,放進袖子裏,往外便走。
陳彩問她:「地上濕漉漉的,你要往哪裏去?」
猶氏說:「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等我去拿。」
「好,我且在此等候,你快快取來。」
猶氏大步流星走出大門,正看見潘家兩個兒子在橋上,即喊道:「潘槐、潘楊,你父原是陳彩謀死的,我有他親筆寫下的罪狀,你們快來!」
潘家兄弟一聽,如五雷轟頂,兩步沖到跟前,欲問個明白。
陳彩也聽的真切,顧不得穿鞋,便來拉扯。這下被潘槐、潘楊揪個正著,按在地上就要痛打。
猶氏攔著說:「先不要打,他是你們的殺父仇人,不共戴天,咱們將他送去州裏,讓官治他的罪。」
街坊鄰裏無不知曉陳彩為人,無時無刻不想扳倒他。經此一鬧,眾人奮勇上前,個個喊打,陳彩哪裏扛得住?
打完一頓,扭送到了州官衙門。猶氏母子也沒找人寫狀,就在門外大聲叫屈。
州官聽得外面紛亂,撂下手裏的公務,叫先把叫冤的人帶上來問話。
「堂外喊冤,所為何事?慢慢道來。」
猶氏先把袖子裏的八句蛙詩交上去,然後將十八年前的事情,一五一十訴了清楚。
州官大怒,斥問陳彩:「你是如何將潘璘謀死的?如實招來!」
陳彩辯道:「那詩乃是小人胡亂作為,不可作數,大爺莫要聽她誣告。」
「放肆!本州問你是如何謀的人命,沒問你詩句!」
「潘璘是自己跌下的水,不關我的事,不信你問船家。」
州官又問:「船家是誰?」
「這麽多年過去了,小人哪裏還記得。」
氣得州官鼻子孔冒火,感覺自己被戲耍了,一把扔下刑簽,扯著嗓子喊道:「刁奴好生無禮,與我重重的打!」
差役互視一眼,心裏疑問道:「光說重打,也沒說打多少?怎麽辦?不管了,邊打邊看吧。」
左右將陳彩按倒在地,褪下褲子便打。只聽得嘶喊聲不絕於耳,哀求聲起伏不斷。
眼看就要打死了,州官這才示意停手,問說:「陳彩,謀殺人命一事,招是不招?」
陳彩強忍著疼痛,微微說道:「大爺饒命,我願招。」
「寫官,把他所說的一字一句都記下來。」州官吩咐道。
原來那一日出船,行到西關渡口時,陳彩趁著四下無人,在潘璘背後推了一把,並用船槳死死按著,這才導致人熄氣滅。為啥船家出來時,潘璘浮在水面上,就是因為淹死之後,他才開口求救。
一一招認完了,州官擬下典刑,即時申文上司。過了兩個月,兩院判了斬首之刑。
刑罷,猶氏將所有家業一一清點,全部交由陳彩的兩個兒子查收,任他二人如何勸阻,毅然決定白身離家。
猶氏為了報恩,重新回到潘家,養奉潘家雙老,甘願過淡薄生活。倒是潘璘的兩個兒子有出息,盡心盡力的做生理,時運一來,也成了一戶富翁。
遂勸世人,萬物皆可求,亦不可求。凡在你命中註定的,取可行之法,必將獲得;非你命中註定的,任你使盡渾身解數,到頭來終是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