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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關於黑暗的另一個版本

2024-03-05文化

來源:胡弦 開墾地 2024-01-01 17:15 江蘇

胡弦 ,詩人、散文家,著有詩集【沙漏】【定風波】、散文集【風的嘴唇】等。曾獲【詩刊】【星星】【作品】【鐘山】等雜誌年度詩歌獎,花地文學榜年度詩歌獎金獎,柔剛詩歌獎,十月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現居南京。

約稿/余冰燕

許多年後,河流成謎,

一個暴君,變成了破謎人。

從謎底開始,他命人挖一條河,

以便自己在其中航行。是那種

繪有虎面的船,

滑行在中毒的時間中。

旗幟如火,謎面如油,

盛開的情欲如花團怒放,愛情

像被摧毀的天氣。

許多年後,大地已空,只有他

不願從少年的心中退場。

放縱與繁華之讓人興奮,

像在謎語中養虎。江南三月,

春天,謎一樣搖晃,

甲板、垂柳、博物館,像一群猜謎人。

運河流淌,少年仍在成長,低低的

虎嘯如夢境。

異類

有人練習鳥鳴。

當他掌握了那技巧,就會

變成一只鳥,收攏翅膀並隱藏在

我們中間。

他將只能同鳥兒交談,

當他想朝我們說話,

就會發出奇怪的鳴叫。

同樣,那學會了人的語言的鳥,

也只能小心地

蟄伏在林中。

後山,群鳥鳴囀,

有叫聲悠長的鳥、叫個不停的鳥,

還有一只鳥,只有短促的喳的一聲,

黝黑身影,像我們的敘述中

用於停頓的標點。

群鳥鳴囀,天下太平。

最怕的是整座山林突然陷入寂靜,

仿佛所有鳥兒在一瞬間

察覺到了危險。

我傾聽那寂靜。同時,

我要聽到你說話才心安。

聽梅卓說

剪了一縷白發,讓人捎給遠在拉薩的宗喀巴。

宗喀巴因學佛不能返鄉,於是刺破鼻子,

用鼻血畫唐卡一幅,

為自畫像,代替他返回。

香薩阿切開啟唐卡的那一刻,

那畫像喊了一聲阿媽。

我震驚於這呼喊,仿佛那正是語言之初。

如今,這唐卡藏在塔爾寺,

一聲呼喊,深藏萬千蒼茫誦經聲中。

在洛江聽南戲

此地類洛陽,而非洛陽。

此橋似曾相識,而它僅僅是這一座。

世間物有奇妙的相似性,

又根本不同。

要拜的佛是同一個佛,

不同的是手藝。

前者是本質,在無數

語種裏翕動書頁的經卷是本質。

而從藝術觀,讓人激動的

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他演得真像」,但他不是他。

妝上到一半或卸到一半,都好。

剛才數橋墩時,我想起你。

——我有些入戲,像處在南音裏

某個傳奇的開端。

現在,我已回到一棵

榕樹下,手上有份

來歷不明的情感無處措置。

卵石

——那是關於黑暗的

另一個版本:一種有無限耐心的惡,

在音樂裏經營它的集中營:

當流水溫柔的舔舐

如同戴手套的劊子手有教養的撫摸,

看住自己是如此困難。

你在不斷失去,先是堅硬棱角,

接著是光潔、日漸順從的軀體。

如同品味快感,如同

在對淪陷不緊不慢的玩味中已建立起

某種樂趣,滑過你

體表的喧響,一直在留意

你心底更深、更隱秘的東西。

直到你變得很小,被鋪在公園的小徑上,

經過的腳,像踩著密集的眼珠……

但沒有誰深究你看見過什麽。歲月

只靜觀,不說恐懼,也從不說出

萬物需要視力的原因。

仙居觀竹

雨滴已無蹤跡,亂石橫空。
晨霧中,有人能看見滿山人影,我看見的
卻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走動。
據說此地宜仙人居,但劈竹時聽見的
分明是人的慘叫聲。
竹根裏的臉,沒有刀子取不出;
竹凳吱嘎作響,你體內又出現了新的裂縫。
——惟此竹筏,能把空心紮成一排,
產生的浮力有順從之美。
鬧市間,算命的瞎子搖動簽筒,一根根
竹條攢動,是天下人的命在發出回聲。

某園,聞古樂

山脊如虎背。

——你的心曾是一陣細雨。

開滿牡丹的祠堂,

曾是古廟、大雜院,現在

是個演奏古樂的園子。

——腐朽的木柱上,龍

正攀援而上,尾巴在人間,頭

探入木紋,試圖

在另外的地方活下去。

月琴聲發甜,木頭有股克制的苦味。

——爭鬥從未停止。

歇場的間隙,

有人談起偉大的樂師:他們,

或死於口唇,或死於某個隱忍的低音……

演奏重新開始了,

一聲鼓響,如偈語在關門。

龍門石窟

頑石成佛,需刀砍斧斫。

而佛活在世間,刀斧也沒打算放過他們。

伊水湯湯,洞窟幽深。慈眉

善目的佛要面對的,除了香火、膜拜,

還有咬牙切齒。

「一樣的刀斧,一直分屬於不同的種族……」

佛在佛界,人在隔岸,中間是倒影

和石頭的碎裂聲。那些

手持利刃者,在斷手、缺腿、

無頭的佛前下跪的人,

都曾是走投無路的人。

北風

戲台上,祝英台不停地朝梁山伯說話。

日影遲遲。所有的愛都讓人著急。

那是古老南國,午睡醒來,花冠生涼,

半生旁落於穿衣鏡中。瓷瓶上的藍,

已變成某種抽象的譬喻。

「有幸之事,是在曲終人散前化為蝴蝶……」

回聲依稀,老式木桌上,手

是最後一個觀眾,

——帶著人間不知曉的眷顧。

尼洋河·之一

米拉山口,經幡如繁花。

山下,泥浪如沸。

古堡不解世情,

猛虎面具是移動的廢墟。

緣峽谷行,峭壁上的樹斜著身子,

朝山頂逃去。

至工布江達,水清如碧。

水中一塊巨石,

據說是菩薩講經時所坐。

半坡上,風馬如激流,

谷底堆滿沒有棱角的石子。

近林芝,時有小雨,

萬山接受的是彩虹的教育。

攝影/余冰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