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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每一個我愛過的人拼湊而成的馬賽克

2024-04-08文化


每一次感染病毒,都是對身體的巨大消耗,必須要在修養調整半個月才能恢復過來。

然而,在纏綿病榻之際,瑞典作家 伊婭·根伯格 卻有了神奇一刻,身體的高熱帶給她全新的感知:「發著燒閱讀有一種撞大運的感覺:書裏的內容或直接溶解,或滲透至不斷升高的體溫導致自然開裂的隙縫之中。」

不僅是文字溶解,它還成為一道通往過去的入口——

體溫不斷升高,世界直接溶解,高熱牽動大腦的某條神經,沿脊椎而下,經過腫痛的喉嚨,進入充斥著回憶的空間。

由此為契機,在對回憶的追溯中,誕生了 【唯余細節】

文學黑馬

一個逆時鐘的故事

2022年,伊婭·根伯格突然出現在國際視野。與她的名字緊密相連的,是她的最新作品【唯余細節】。不僅對國內讀者而言,對於很多國家的讀者來說,這都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伊婭·根伯格是文學新銳,但她本人算不上年輕,今年的她57歲。因此,關於伊婭·根伯格自己的,更是一個逆時鐘的故事——為了實作最渴望的自我,她需要先摸索世界。要學會耐心,盡管整個社會都在發出「前進!前進!」的號令。

伊婭·根伯格是一個晚熟的作家,直到2012年才出版自己的第一部小說,那時她45歲。然而,在這之前,她是一名記者,始終與文字打交道。關於大器晚成者的神話,似乎並沒有在她身上重演。她並不高產,在十年裏,她只出版了兩本小說、一部短篇小說集,前三本小說雖然得到了評論界的好評,但並沒有給她帶來太多的讀者。

所幸,【唯余細節】改變了一切。這本書一經推出就立刻受到批評界的好評,一舉入圍了瑞典六項文學獎,並獲得了 【瑞典晚報】 文學,以及用劇作家奧古斯特·斯特林堡命名的瑞典文學最高獎—— 奧古斯特文學獎 。除此之外,這本書在瑞典成為暢銷書,截至目前,總銷量也已突破十萬冊,這在總人口數剛好一千萬出頭的瑞典,已經足夠令人驚喜。

一時間,榮譽與讀者,她都擁有了。在被轉譯成多國語言之後,【唯余細節】的影響力還在不斷擴大,2023年8月,【唯余細節】英文版推出,並在年末被【紐約客】評選年度好書。甚至就在中文版付印的當天,入圍了 2024年布克國際文學獎 。寫作者最恐懼的或許不是被批評,而是無名,幸好,她的姓名已被人知曉。

伊婭·根伯格領取奧古斯特文學獎現場照片

圖源自https://www.salomonssonagency.se/ia-genberg/

由高燒而來,誕生於真實

這本書脫胎於伊婭·根伯格的生活。

一次訪談中,她曾提到【唯余細節】誕生於一場由新冠引發的高燒。這不僅是指小說的開篇即是敘述者「我」被病毒感染發起高燒,也不僅是指小說的誕生時刻。

2020年的復活節,我感染了新冠。在高燒不退中,我隨手從書架上拿下了一本書,看到曾經的戀人在扉頁留下的題詞,思緒伴隨著高熱,沿脊椎而下,進入我早已失去的過往。這幾句話於我而言,如一道氣味,一段音樂,混合著體溫,觸發了回憶。它成了這本書的來源,也成就了書的開篇。

在這一段講述中暗含著普魯斯特式的回憶機制—— 擁有招魂術力量的,不是刻骨銘心的事件,而是不經意的瑣碎細節。 對於普魯斯特來說,是沾著茶吃下的瑪德琳娜蛋糕,讓他一下子回到童年的那個房間,而對於伊婭·根伯格來說,是高燒中的題詞,舊愛的見證。

根伯格選擇將神啟時刻作為開端,幾乎原封不動地將它移植進小說,放在書的第一頁。

病毒在我體內蟄伏了幾天後,我發起高燒,隨即湧起一股迫切的沖動:重溫那本小說。直到窩在床上,翻開書的那一瞬間,我才恍然明白原因。扉頁上是幾行藍色圓珠筆的題詞,字跡無可挑剔:


1996 年 5 月 29 日
早日康復。
還記得海員結咖啡館的招牌可麗餅和蘋果酒嗎?
等你一起重溫。
吻(你的唇),
約翰娜

根伯格對題詞做出的調整是,增加了時間,修改了落款的姓名,而其余的一切細節都是真實的。甚至連這段話裏出現的「海員結咖啡館」也是真實存在的,還可以在斯德哥爾摩這座城市裏找到它。

在虛構中融入真實的生活、回憶的血肉,剝離出過去的自我,重塑成小說的主角,這是根伯格在【唯余細節】中做出的嘗試。得益於此,小說中描寫的一切讀來是如此真實,虛構與真實之間那堵原本密不透風的墻仿佛被高燒溶解,化成了輕飄飄的泡沫,輕輕一戳就消失了。或許是這份真實的鮮活讓它擁有了獨特的魅力。

正是從這個角度來看,無法說清【唯余細節】究竟是一本虛構小說,還是一本自傳,抑或者它兩者都是—— 在回憶無法填補的空白,在目光無法觸及的內心深處,只能借助想象用文字來填補。

四個人,四段人生

勾勒「我」的人生

讀到題詞之後,「我」才明白為什麽自己把它找了出來,因為多年前,在另一場高燒中,當時的戀人約翰娜將它送給了自己。這場高燒牽動了另一場高燒,往日就此開啟了大門,讓「我」的思緒得以潛入。

約翰娜 出身優渥,她的每一份禮物都很精美周到,當然也價格不菲,而她給予的姿態是如此輕松隨意,仿佛只是臨時起意。但它們都成了我無法回應的負擔,我當時還背負著學生貸款,生活混亂,幾度休學。面對這無法匹敵的愛意,我仿佛只能忍受。

這是一段無法勢均力敵的感情,結局早已註定,只是當初的我看不出來。

妮基 的友情則有所不同,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它會結束,只是當時我才23歲,對此毫不在意。她身上翻湧著情緒的海洋,隨時可能改變,並且只有兩種狀態——愛或恨,不存在中間項。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對這份友誼的熱情也終將燃盡。

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這句話也可以描述我與 亞歷杭德羅 的關系,甚至可以說,從一開始這段關系就已被設定了倒計時。問題不是何時結束,而是還剩多久。或許這是一場飛蛾撲火般的愛情,我們的關系如呼吸一般短暫,但卻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銘印,以後我遇見的每一個人都被我放在心裏的天平上,與他進行比較。

而最後被我寫下的,是我無法回避的那個人,「我」的母親 布爾吉特 。年輕時遭遇的一場性侵讓她終生處於無法克服的焦慮中,時刻都在提防可能的意外,與世界始終保持著安全距離,也永遠疏離著我。我只能默默觀察她,見證她這一輩子與生活展開的艱苦掙紮。讓生活擁有正常的外表,是她一生奮鬥的事業。

他們曾在我的生活裏占據著重要位置,我曾交出自己,盡情吸納,任由自己被他們永永遠遠地改變。在我身上存在著他們的一部份, 要想講述自我,必須要先從他們開始。 經由他人,我才能抵達自我的內核。 我還收藏著往日的碎片,哪怕已經失去意義:

約翰娜曾經是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讀者,失去她之後,寫作變得不合時宜,所以我放棄了。妮基的書至今還在我的書架上,亞歷杭德羅樂隊的CD也在我的收藏中,哪怕找不到可以播放的裝置。而我的母親布爾吉特,她焦灼的呼吸如在耳畔。

對於這一切,我從沒想過丟掉,或是忘記。

「這就是自我,或者說所謂的‘自我’:曾經與我們有所交集的人留下的痕跡。」因此,這些篇章組合在一起,恰好構成了「我」的人生。

而我也在他們的點點滴滴中捕捉到屬於我的蹤跡,曾經玩過的遊戲、聽過的歌、寫下的話都能在此刻發出回響。 正如一場高燒,再加上一本書、幾行文字就可以構成召喚過往的咒語。重要的永遠不是事件,或是資訊,而是細節。

正是在這緊密的纏繞中,我們仿佛留下了存在的確證,哪怕 在我們缺席的時刻,也有人感知我們缺席的形狀。

在我們的生命中,人來人往,朋友淡去,戀人分開。時刻準備好道別,不要投入太多感情,學著適當冷漠,這是對我們的教誨。但一定得是如此嗎?是否會有什麽關系可以永恒堅固?

人的聚散離合,是伊婭·根伯格在【唯余細節】中探討的主題。然而每一段關系的開始與結束,卻又是她最不在意的。對她而言,關系永遠不會真正終結,只要我們相處過,互相影響過,哪怕只是喜歡上了同一部電影,銘印就已經形成,無法磨滅。

伊婭·根伯格只描述相處的細節。對她而言,這就是一切的真實,是關系的本質,更是我們在充滿不確定性的當下,能夠擁有的確切。

當時間的潮水褪去,唯余生活的細節四下散落。若我們細心撿拾便會發現,我們所擁有的其實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