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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散文|母親的煎餅花

2024-06-18文化

文/杜翔

也許從天黑開始,也許從淩晨三四點開始,披著星光,踏著月影,邁著沈重的腳步,走在窄窄的磨道裏。那被父親的大腳和我們兄妹的小腳踐踏平整而光滑的磨道,和那一盤隨著我們長大之後再也沒有推過的石磨,多年之後一直停留在我家西側墻根兒。那石磨像是陀螺,那磨道是抽陀螺的繩鞭,很多年我在它的收放之間,沒有離開石磨多遠。

家中小院的西面,種著一棵碗口粗的棗樹,棗樹下就臥著一盤碩大的花崗巖石磨。大石磨推起來笨重,研磨的谷物卻非常細膩,深受父母的喜愛。轉動沈重的石磨,不僅研磨出了全家人在艱苦歲月裏飽腹的食糧,也磨煉了我們姐弟吃苦耐勞的堅韌性格。

每周總有一次推磨的時候。淩晨三點左右,母親將淘洗完的麥子、玉米和地瓜混在一起,分裝在兩個大盆裏,然後把上下磨盤用水反復擦洗,安好磨棍,一切準備停當,才把我們兄妹叫起來推磨。爸爸抱著最粗的磨棍,帶頭在我們的前面,他懷裏抱著的是一根胳膊粗細的榆木磨棍,棍子的一頭削扁了,以防止下滑。爸爸的腰腹頂住磨棍,用盡力氣往前推,身後依次是姐姐、哥哥和我,四根粗細不一的磨棍把磨盤圍住,磨盤就不自覺地在我們的挾持下艱難地轉動著。最小的我在爸爸的前面,因為身材矮小,雙手舉一根最細的磨棍,恰巧抵在我的鎖骨處,有沒有使上勁我也沒有感覺。

父親一邊推磨,一邊還要不時地側轉身體舀起一勺雜糧往磨眼裏添送。磨眼吞食著一勺又一勺雜糧,一副永遠也吃不飽的樣子。石磨隨著人轉,一圈又一圈,就把哥哥姐姐轉得暈頭轉向,我困得哈欠連連,而爸爸早已滿頭大汗,氣喘籲籲,腳步變得沈重、蹣跚,卻一點兒也不敢懈怠。

我們兄妹正是貪睡的年紀,常常抱著磨棍就打起了瞌睡。有時姐姐睡著了,手裏的磨棍掉到了面糊裏;有時哥哥睡著了,腳步越來越慢,抱著磨棍打個趔趄,石磨就會沈重一些。父親看到我們狼狽的樣子,不忍心批評,就努力地承擔著一個人推磨的任務。

看到我們醉酒似的神態,爸爸嘴裏不停地叫著我們的名字給我們醒神。仿佛我們兄妹身體裏都住著一個瞌睡蟲,只要一推磨,瞌睡蟲就會出來纏結。天亮了,轉盤頂上那一盆雜糧只剩下盆底幾勺了,我們才有了盼頭,推磨的精神頭也來了。

母親說過:「只有爸爸高大的身材,才能配得上那根磨棍」。盡管這話帶有幾分揶揄的味道,卻讓我們看到了爸爸的吃苦耐勞。

那是一根胳膊粗細的奶昔大哥的榆木棍,是爺爺院裏一棵榆樹上的分枝。爺爺怕它戳破屋頂,就令父親將這根長錯了位置的榆樹枝鋸了下來,就有了這根筆直的磨棍。經過多年的使用,已被父親的手掌撫摸得異常光滑。父親當時作為水利局的工程師,曾經是水利大學的高材生,是那個年代少有的知識分子,但是作為爺爺奶奶疼愛的長子,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在描繪水利圖紙的同時,還要像一頭老黃牛,在枯燥的磨道裏轉圈。

計劃經濟時期,不光農村,即使城裏人家幾乎家家都有一盤或大或小的石磨和鏊子。總是頂著一塊花頭巾的母親坐在低矮的板凳上,手握一把木刮板,一邊燒火一邊烙煎餅。頑皮和打鬧後的我們,總會從母親的手裏接過一張冒著熱氣並且酥脆的煎餅貪婪的吃著。這是每一位母親一遍遍重復著的親情動作。

在柴火煙熏中,蹲坐在灼熱的煎餅鏊子前,母親把兩大盆剛剛磨出的雜糧糊,烙成香噴噴的煎餅。剛烙熟的煎餅香脆可口,散發著清甜的香氣,咬上一口,薄脆香酥。這樣的煎餅對於處於成長時期的我們兄妹五人,誘惑實在太大了,每頓飯都要吃上兩三個。

物質匱乏的年代,供應糧是定量的,常常不到月尾就吃光了。於是,家在農村的大舅常常用他那輛木板車給我們家送來「救濟糧」。當然,這些「救濟糧」還有玉米、小麥、大米、地瓜、白菜、蘿蔔等。大舅來送救濟糧的日子是我家最歡樂的時刻,媽媽會將攢的肉票拿著割上一斤豬肉,精心炒制幾個菜肴,父親則會買回一瓶老白幹酒,推杯換盞中與大舅聊著家常。房裏房外彌漫著肉香、酒香和菜香,連空氣都是香噴噴的,嗅著如此美味的空氣,能吃上幾個煎餅,心裏都幸福。

陪父親出嫁的煎餅鏊子的故事,讓現在的孩子們聽來似乎是「天方夜譚」。

父親年輕的時候高大英俊,爺爺奶奶為他物色物件時,別人都是給他介紹的城市女青年,可他就是看中了我那出身農村的媽媽。母親皮膚白皙,樣貌出眾,父親只見過母親一次,就喜歡上了有著雙眼皮、大眼睛和一頭烏黑長發且自然卷曲的媽媽。結婚之前,「霸道」的奶奶卻給新媳婦的娘家出了個難題:除了該陪送的嫁妝之外,另外還要陪送一個鐵器——煎餅熬子。新娘子還必須會烙煎餅。

於是,母親在結婚前,在外婆手把手的言傳身教下,學會了烙煎餅。外婆家又砸鍋賣鐵給媽媽置換了一個煎餅鏊子。父母結婚之後,奶奶就在烙煎餅的工作崗位上光榮追居二線,母親就開始沒完沒了的烙煎餅。父母結婚5年後才與爺爺奶奶分家,母親用這個煎餅鏊子,供給我叔和我姑五年求學期間足夠多的煎餅吃。

後來家裏又陸陸續續增添了幾張吃飯的小嘴巴,母親做煎餅的任務就更繁重了。烙煎餅的時候,石磨磨出的面糊要及時烙煎餅,否則就壞掉了,母親總是一邊在烙煎餅的空隙吃一口飯,喝一口水,她的早飯常常是在灼熱的鏊子邊吃完的。有同學們來找我玩,遇上母親烙煎餅,母親總是把鏊子上剛烙的煎餅疊好塞到他們手裏,坐在煙霧繚繞的鏊子旁,母親揉著被柴煙醺出淚的眼睛,看著同學津津有味的吃相笑瞇瞇地。好像同學喜歡吃她烙的煎餅是對她最大的褒獎。

煎餅總有不夠吃的時候。這時,母親會像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個布袋子,裏面鼓鼓囊囊地裝滿煎餅渣,媽媽稱它為煎餅花。我試圖抓一把塞進嘴裏,媽媽輕輕地用手把我撥到了一邊,讓我們等一會兒。隨後,她用少許油鹽蔥花炸鍋,放進水,待水開之後,再把煎餅花倒進去,一家人就能喝上一碗煎餅花做的香粥了。

多年之後,我嫁作他人婦有了兒女,那碗熱乎乎充滿母愛的煎餅花粥的香味,仍然回味無窮。也曾試著做過幾次,卻就是沒有媽媽做的那一碗美味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