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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丨父親的音樂情緣

2024-04-10文化

父親最近迷上了板胡。

與二胡不同,作為中國地方戲曲「梆子腔」的主要伴奏樂器,板胡的音色更加激昂、清亮,具有很強的穿透力和感染力。父親的板胡看起來很普通,做工也不精致,但通體的紅木透亮,莊重樸實,古色古香。

吃過晚飯,閑來無事,父親便會拿起他心愛的板胡,坐在院子裏拉上幾曲。一會兒是喜慶熱鬧的【小二黑結婚】,「清淩淩的水藍瑩瑩的天」;一會兒是高昂激烈的【破洪州】,「穆桂英俺不減那當年樣」;一會兒又到悲淒動人的【香魂女】,「環環我曾有過多少女兒夢」……父親左手扶琴身,右手拉弓桿,右腳隨著伴奏打著節拍,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前後輕擺。待拉到高潮處,總要閉上眼睛跟著哼唱,「哩個啷,哩個啷,哩個哩個啷」,邊彈邊唱,完全沈浸在曲子演繹的場景之中。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對什麽事都淡淡的,音樂卻是例外。

父親年輕時酷愛吹笛子,平時除了幹活,空余時間都用在了對笛子的鉆研上。母親曾告訴我,父親當年為了學好吹笛子,跑遍了十裏八鄉,尋找高人。等終於找到一位豫劇團的師傅,對方卻嫌父親是個出身農村的毛頭小子,不肯教他。後來經不住父親軟磨硬泡,才教了些笛子的基本技法,就把父親打發走了。

父親不是個肯輕易放棄的人。他省吃儉用,買了很多有關笛子的書,夜以繼日地自學吹奏,後來不僅脫離樂譜把大多數經典曲目吹好,有時還能根據不同的情景,自創伴奏、自寫曲譜。

鄉裏人都訝異父親進步之快,甚至有人特意登門,討要學笛子的秘訣。

「哪有什麽秘訣?」父親笑著說,「幹什麽事都要肯下功夫,吹笛也一樣,手上生不出繭、嘴裏磨不出泡就不算努力。要說有秘訣,也只是‘用心’二字。」

隨著家裏的條件慢慢好起來,父親買了新的笛子和進階的書籍,日復一日地刻苦練習,笛技也愈發嫻熟。

有一天夜裏,我忽然醒來,睡眼朦朧中聽到院子裏傳來父親的笛聲,清脆與柔和相應,優美的旋律點綴了夢的意境。那曲調時而如鶯啼燕囀,耳邊朱雀輕鳴,飄零婉約;時而如暢快清泉,洗去鉛華雕飾,清新自然;時而又如田園詩歌,勾勒出故鄉的風景,恬靜悠遠。

伴著這綿延不絕的笛聲,我很快又沈沈睡去。

這之後不久,父親不知從哪兒聽說,市裏的豫劇團要來地方招人,很是激動,準備去報名。就在我們全家都以為父親即將實作自己的「音樂夢」時,意外卻發生了。

豫劇團面試的前一周正值夏收,地裏大片的小麥光靠鐮刀收割效率很低,父親便向鄰居借來了割麥機。機器笨重,需要人手推著才能往前走。火辣的日頭下,父親一手推著割麥機,另一只手需要不時將卷入的雜草從齒輪裏拔出來,讓機器不卡殼兒。

割麥機在麥地裏「轟隆隆」作響,尖利的齒輪割斷了小麥,也無情地吞噬了父親的一根手指。即使父親後來到醫院接上了指頭,卻再不能像以前那樣靈活使用,更不用提吹笛子了。

那時我年齡尚小,還不懂這場意外對當時的父親來說意味著什麽,只知道從那以後,父親就變得沈默寡言,院裏再也聽不到悠揚的笛聲了。

二十幾年過去,在父母親的辛勞下,我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有時我想起來也會問父親,「怎麽不見你再試試吹笛子?」父親卻連連擺手,「老了,吹不動咯。」

因此,這次回家後,看到父親重操音樂「舊業」,我在驚訝之余,也為父親感到由衷的高興。母親告訴我,父親偷偷練習板胡很久了。「他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笛子沒了,總還要尋些其他的打發日子。」

母親說這些時,父親正坐在曲譜前搗鼓他的板胡,我忽地瞥見他右手手指上新纏了幾圈白布,許是拉得時間太久、力道太重,手都給磨破皮了。心裏不由得有些發酸。

我臨走前,全家坐在院子裏一起吃晚飯。飯畢,哥哥提議父親拉一曲板胡助興,父親假意推脫了會兒,就興高采烈地轉身去取板胡了。不一會兒,父親偵錯好琴弦,作勢起調,拉的是經典豫劇選段【朝陽溝】。

「祖國的大建設一日千裏,看不完說不盡勝利的訊息……」

「朝陽溝今年又是大豐收,人也留來地也留……」

父親拉得投入、動情,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將全身心都傾註在板胡上,傾註在弦樂裏。

板胡發出的音調抑揚頓挫,它的聲腔裏、琴弦上,註滿了父親一生的跌宕——時而高亢、時而低沈、時而昂揚、時而幽靜,似飽經滄桑的旅人,唱出的歌聲卻依然粗獷、嘹亮、動人心魄。

這聲音,即使離家千裏萬裏,無時無刻不撥動著我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