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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檐外芙蓉

2024-02-01文化

我已經四十幾年沒見過芙蓉樹和芙蓉花了。

第一次見到芙蓉,還是寄在開荒小學裏上初中的時候。開荒小學是柏家坪最出名的小學。在柏家坪鎮的南面,與柏家坪的街道隔著幾塊水田,每天都能聽到鎮上舂陵電影院高樓上的喇叭響。舂陵中學在草創初期,一百來個學生,沒有獨立校舍,借了開荒小學東廂臨塘的三間教室,兩間上課,一間給兩個班的男生合住。六十多個小男生擠在一起,嗆鼻子的鹹菜味、醬辣椒味,腳臭味,經久不息。夜裏更是像架了幾台小風箱,嗚嗚嗚地,在不同地方響起。生活委員、寢室長睡不著,便經常去「搖人」,讓大家得片刻安靜。我的床鋪靠窗,每夜都能看到窗外的水塘面上的一片亮色,和岸上一行朦朧如墻的垂柳。水塘像一面鏡子,我知道映著天光,卻看不到水面一朵雲。通常是安安靜靜,沒有蛙鳴,也沒有水老鼠遊過水面。偶有捕魚人躡手躡腳到塘邊下網,人不出聲,卻藏不住腳步聲。我便看著一個黑影貓在塘埂上,緩緩下網,不在水面驚動起一絲漣漪,放好網,扯一扯網繩,感覺安全牢靠,點上煙,煙頭一明,他就開始了「孔孔孔」,咳嗽聲音像村裏那台衡陽牌老拖拉機的單缸馬達。接著,寢室裏便有同學起身小解,坐在床上,吊著的雙腳在地上蹭一圈,腳板掃過泥地的磨擦聲音絲絲入耳,踢上鞋子,踢踢踏踏,碰到床柱子,啪地一聲,哎喲一聲,聽出來是我班的曹建輝。看來,夜裏睡不著的,不止我一個。廚房裏的用水,是男同學輪值挑的。早上輪到的同學不做早操,直接去廚房擔了水桶,肩膀嫩,橫豎不得勁,便展開兩臂,一手抓一個桶索子,斜著身子,埋著頭,咬著嘴唇,紅著臉在過道裏橫著走。走一路,後面的水漬跟一路。早上輪到我挑水,我是記著的,越惦記,越睡不著,生怕睡過去,起不來,耽擱了廚房用水。不過,那時候精力好,頓頓辣椒醬下飯,也不耽誤我們精神抖擻,開心快樂。

開荒小學是柏家坪最古老的學校之一,還有一個古老的學校,就是我們村裏的龍溪學校。都是寺廟改的。我們那個地方,只有寧遠縣城裏有一座文廟,供孔夫子。而供著各種菩薩的寺廟,每個地方都有,而且不只一處。聽大人說,禮仕灣裏一個院子就有四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廟,供著大大小小的菩薩。菩薩是什麽樣子,我從沒見過。我們出生前,那些大的廟已經改過自新,成了各村民辦小學的校舍,戴上了「儒」的帽子。小的毀棄,一毛不留。我三叔是村裏的民辦老師,他在學校守夜,說半夜廟裏是有動靜的,經常在青磚禮堂聽到踏踏踏的腳步聲。開荒小學的規模和龍溪學校差不多,兩邊廂教室,兩邊廂房過道連線處有高高的圓拱門,有深深的長廊。兩排教室中間,是風雨斑駁的大門——以前應該是朱紅的,高高的石門檻,說明了這廟的地位。現在封死了,禮堂做了女生宿舍。後面一塊開闊的空地,晚上上廁所,得穿過這塊空地,從小學教室的「弄谷」(小巷子)穿過,離了學校,爬上一個坡,廁所就在野外的坡上,像擱淺的船。裏面沒有燈,跨過高門檻,像進入了山洞。一個人,經常是離了學校,不上坡,直接就朝路邊的水田裏尿了。

寢室門口,檐溝之外的瓦礫上,有兩棵比人高的樹,對面相應的位置,有同樣的兩棵樹。葉子有尖角,大如巴掌。每天早上,起床鈴一響,寢室長、生活委員、體育委員就爬了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喊「起床了起床了」。執勤的老師握了敲鈴的扳手,站在寢室門口提醒大家相互提醒,起床了。數學老師李之愛的聲音最尖,另一位數學老師鄭國安的聲音最細,語文老師張土茂的聲音最沙…… 寢室就開始像個鳥窩,鳥兒們醒了,吱吱喳喳,一句也聽不清。衣服還沒扣好,就往外跑,去操場排隊做早操。沒有音箱,靠李之愛老師喊口令(數學老師李之愛還兼任體育老師)。做完早操,又排隊回到寢室,開始搞個人衛生,一行人欠著身子彎著腰立在屋檐下,一邊刷牙,一邊把漱口水呲進檐溝,杯裏剩下的水,有的洗牙刷,哐當哐當,有的幹脆往前面一潑,潑到對面的樹上。兩棵樹,每天早上不僅洗臉,還要洗幾次冷水澡。每天早上都一身水淋淋的,葉子上滴答滴答往下掉水珠兒。校長家養的兩只番鴨放出來,在樹冠外打著「哈哈」,相互推讓,亦或是互相鼓勵,頭像蛇一樣伸到樹下試探。在它們看來,面前有一個下雨的世界。

那時候剛進中學,放飛了夢想,根本不覺得學校簡陋,完全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天天吃鹹菜,周周吃鹹菜,月月吃鹹菜,也沒有覺得不適和寒磣。大家一樣,不是用口杯,就是用麥乳精瓶子,極少用壇子,帶來下飯的菜也大同小異,腌茄子辣椒豆角,無一例外,每周都在這幾樣裏迴圈。老師禁止大家攀比。新的校舍還沒建成,革命尚未成功,大家同舟共濟,爭取兩年內建設出高品質的實驗班,到落成典禮那一天,這些老師就是學校的「功勛」,是教育的拓荒者。我是第一次離開家到新的地方,柏家坪也是一個新地方,學校在草創,老師們也是到一個新的地方,受了電影院喇叭的誘惑,我們每個學期的電影費翻了兩倍,兩周,或者三周,只要有好電影,校長就讓‬財務訂票,帶領大家包場,痛痛快快看電影。近水樓台先得月,真好。鎮子裏不僅有電影院,有古老的長街,有現代的商場,還有新華書店。柏家坪的新華書店是寧遠北路唯一一家綜合書店,連環畫一個櫃,教輔一個櫃,社科一個櫃,文學一個櫃,農業一個櫃,企業管理一個櫃……新華書店側邊就是郵局,郵局的黑板上每天都有新到的期刊名字和價格,故事會,一毛五,青年博覽,五毛…… 柏家坪鎮是寧遠北路的人口大鎮,原生的農產品在這裏交易,城市來的布匹、農具、電器、五金都在這裏交易。趕集的時候,街上的人絡繹不絕,叫賣聲像洪水一樣咆哮;冷圩,街上賣菜的,經營店面的,看電影的,逛商場的,也有不少人。距鄉下五裏之遙,就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奶奶說五裏不同音,十裏不同調,側面說明寧遠北路的人口的復雜性。我可不管這多,每周都把父親給的一點零花錢換成了故事書,【十裏洋場】、【三千裏江山】、【鐵流】……並不是我多喜歡這些書,而是它們的定價,有時候剛好是一元,或在一元之內,我能消費得起。我恰好有書就看,來者不拒,像不挑食的豬。

十月底,寢室門口的兩棵樹結出了花苞,相對桃花、李花、梨花這些東幹腳常見的花,這樹的花苞像只嬰兒拳頭。早上,太陽出,上完早讀課,到寢室裏磨蹭,突然看到花苞張開了,水紅色,跟巴掌差不多大,圓圓的,花瓣疊在一起,像一張嘴,開啟來,又像一張臉,滿樹都是,寢室窗戶上的玻璃都被它映紅了。這麽大的葉子,這麽大的花,我恍然大悟,原來花葉是一生出來就匹配好的。

校長老婆捧著一個筲箕,到了樹下,前傾著身子,把大朵大朵帶露水的花摘到筲箕裏。校長老婆微張著嘴,不是在微笑,我發現她是用這個表情掩飾她的尷尬。這麽好看的花,這麽多老師和老師家屬,只有她一個人來摘花,她怕人家說她貪小便宜。

我吃完早餐剛好路過,便問這是什麽花。

芙蓉花。

那時候,我第一次才知道這高過人的花就是芙蓉花。「芙蓉國裏盡朝暉」讀了很多遍,滾瓜爛熟了,第一次知道這兩株樹就是芙蓉樹,第一次認識芙蓉樹,竟然朝夕相伴。起初我還懷疑這是兩棵山上移下來的野桑樹呢。心砰砰跳著趕緊離開,生怕校長老婆笑我沒見識。

下午下課,吃了飯和腌辣椒,不去打球,靠著寢室門,看著檐外的芙蓉,想芙蓉國的壯觀大氣。校長老婆早上只摘了底部的花朵,將來去熬湯喝。而頂部的芙蓉花,向著太陽,映著夕光,好像要撲出去的樣子。校長家的二姑娘搬了藤椅出來,放在兩棵樹之間的空地上,架著二郎腿坐在上面,濕漉漉的頭發對著夕光披散著,散漫自由像個白衣女鬼。兩只番鴨在女主人腳下,頭頸像蛇頭一樣相交,嘻嘻嘻地,卿卿我我秀恩愛。讓我想起我家的那一大群鴨子。

想起家,眼睛就有點發酸,像私密一樣,不能讓人看到。離開寢室門,走過長長的過道,到前面的拱門前,面對曠野。拱門裏一道拱門樣的桔黃夕光落在地上,天地豁然開朗。走出拱門,夕光射過來,眼黑,回頭,看到芙蓉樹下,坐了一個白衣仙子一樣,頭上的花朵如彩雲,在蒼黃的夕光裏,每一朵都在傾聽她的聲音。

我的心蕩了一下,像邂逅了一個潛伏在意識裏的夢幻一樣。

離開開荒小學四十年了。我走遍天下,從南到北,四十年裏,再也沒過那麽安心的生活,再也沒見過芙蓉花那麽大朵的花,再也沒見過那麽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