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俞平伯【打橘子】

2024-02-10文化

小時候吃的蜜橘都是成簍成筐的裝著,瞪眼伸嘴地白吃,比較這兒所說杭州的往事已不免有點異樣,若再以今日追溯從前,真好比換過一世界了。

城頭巷三號的主人朱老太爺,大概也是個喜歡吃橘子的,那邊便種了十來棵的橘子樹。其種類卻非塘棲,乃所謂黃巖也。

橘子誠未必都是黃巖,在今日姑以黃巖論,我只記得黃巖而已。說得老實點,何謂黃巖也有點記它不真了:只是小橘子而已。小橘子啊,小橘子啊,就是一個小橘子啊。

黃巖橘的皮麻麻劄劄的蠻結實,不像塘棲的那麽光溜那麽松軟,吃在嘴裏酸浸浸更加不像蜜糖了。同住的姑娘先生們都有點果子癖,不論好歹只是吃。我卻不然,雖橘子在諸果實中我最喜歡吃,也還是比他們不上,還是不行。這也有點可氣,倒不如幹脆寫我的「打橘子」,至於吃來啥味道,我不說!——活像我從來沒吃過橘子似的。

當已淒清尚未寒冽的深秋,樹頭橘實漸漸黃了。這一半黃的橘子,便是在那邊貼標語「快來吃」。

我們拿著細竹竿去打橘子,仰著頭在綠蔭裏希裏霍六一陣,撲禿撲禿的已有兩三個下來了。紅的,黃的,紅黃的,青的,一半青一半黃的,大的,小的,微圓的,甚扁的,帶葉兒的,帶把兒的,什麽不帶的,一跌就破的,跌而不破的,全都有,全都有,好的時候分來吃,不好的時候搶來吃,再不然奪來吃。搶,搶自地下,奪,奪自手中,故吃橘而奪,奪斯下矣。

有時自己沒去打,看見別人手裏忽然有了橘子,走過去不問情由地說聲「我吃!」分他個半只,甚至於幾瓤也是好的,這是討來吃。

打橘有道,輕則不掉,重則要破。有時候明明打下來了,卻不知落在何方,或者仍在樹的枝葉間,如此之類弄得我們伸伸頭毛毛腰,上邊尋下邊找,雖覺麻煩,亦可笑樂。若只舉竿一擊,便永遠恰好落在手底心裏,豈不也有點無聊嗎。

然而用竿子打,究竟太不準確。往往看去很分明地一只通紅的橘子在一不高不矮的所在,但竿子打去偏偏不是,再打依然不是,橘葉倒狼藉滿地必狂搗一陣而後掉下來。掉下來的又必是破破爛爛的家夥,與我們的通通紅的小橘子的期待已差得太多。

不知誰想的好法子,在竿梢繞一長長的鉛絲圈,只要看得準,捏得穩,兜往它往下一拉,要吃那個橘子便準有那個橘子可吃,從心之所欲,按圖而索驥,不至於殃及池魚,張冠李戴了。但是拉來吃,每每會連枝帶葉地下來,對於橘子樹未免有點說不過去哩。

老實說,打橘子及其前後這一段短短的生涯,恰是我的青春的潮熱和兒童味的錯綜,一面兒時的心境隱約地回旋,卻又雜以無可奈何的淒清之感。惟其如此,不得不鄭重丁寧地致我的敝帚千金之愛惜,即使世間回響寂寞已萬分。

拉拉扯扯吃著橘子,不知不覺地過了兩三個年頭,我自己南北東西的跑來跑去,更覺過得好快,快得莫名。

六一泉的幾十局象棋,雷峰塔的幾卷殘經,不但輕輕容易地把殘夏消磨個幹凈,即秋容也漸漸老大了。只聽得杭州城內紛紛搬家到上海,天氣漸冷,遊人頓稀,湖山寂寂都困著覺。

一天,我進城去偶過舊居,信步徘徊而入,看門的老兒,大家叫他「老太公」的,居然還認得我。正房一帶都已封鎖,只從花園裏踅進去,亭台池館荒落不必說,只隔得半年已經有點陌生了。還走上樓梯,轉過平台,看對面的高樓偏南的上房都是我住過的,窗戶緊閉著。眼下覺得怪熟的,滿樹離離的紅橘子。

再打它一兩個罷!但是竹竿呢,鉛絲呢?況且方天井雖近在眼底,但通那邊的門兒深鎖,橘子即打下也沒處去找。我躊躇四顧,除了跟著來的老邁龍鍾的老太公,便是我自己的影子,覺得一無可說的。歇了一歇,走近闌幹,勉強夠著了一只橘子,捏在手中低頭一看,紅圓可愛,還帶著小小的翠葉短短的把。我揣著它,照樣慢慢的踱出來,回到俞樓,好好的擺在書桌上。

匆忙淒苦之間,更有誰來慢慢的聽我那【尋夢】的曲兒呢。該橘子久查無下落,大概是被我一人吃了,也只當是丟了吧。城頭巷三號之屋我從此也沒有再去過了。

到北京又是四年,江南的丹橘應該長得更大了。打橘子的人當然也是一樣,各人奔著各人的道兒,都忙忙碌碌地趕著中年的生活去,不知道還想得起這回事嗎?如果真想得起,又想出些什麽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