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個人，他不屬於朝廷，也不屬於怒蒼，他獨行於天地黑白之間，他是最後的聖光。如果為了救一個人，需要舍棄自己的前程，斷絕兄弟的情誼，拋下一生中最愛的人，你會願意嗎？而所救之人，只不過是一個受人所托繈褓中的嬰兒。那一刻，盧雲仰天大哭，抱著懷中的嬰兒走上了世界上最孤獨的旅程。
十年後，當盧雲從九死一生的大瀑布中重返人間，卻發現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了。當年的觀海雲遠，柳門四少，一個成了權傾天下的鎮國鐵衛大掌櫃，一個成為傭兵一方對抗朝廷的怒蒼山之主，還有一個成了統領千軍的正統朝大統領，天下還好嗎？天下早已改朝換代了，然而只有自己仍舊形單影只，一無所有。十年前，他是狀元郎，金榜題名，跨馬遊街，他的文采要讓皇帝開啟天眼看文章，他是禁軍參謀，他的排兵布陣，武功謀略令公主側目傾心，他是守土一方的盧知州，立誌要為天地立心。他擁有肝膽相照的好兄弟，他擁有賞識提攜的上司，擁有相知相守的愛人，那個即將成為他新娘的女子，那個十年來他朝思暮想的倩影，他幾乎擁有了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然而在他做出選擇的那一刻，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十年之後，他成了朝廷的罪人，額頭上多了一抹最好的兄弟留下的刀痕。他成了世人口中的怪物，他是天地的棄兒，他只能變成賣面郎，在沿街的布店隱隱的看一眼他心中摯愛的人，可是終究不敢上前相認。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當倩兮在風雪中等他一天一夜時，他為義在幫朋友劫獄，當倩兮和他即將完婚時，他為仁在帶著小神秀逃命，當準嶽父遭到迫害慘死獄中時，他被困瀑布下畫他的左手圓右手方，當倩兮苦苦等了他四年，需要靠賣豆漿來維持生計時，他還在悟他的正道，長長的布架將他和顧倩兮隔了開來。這是他們十年來最接近的一刻，也是最為平靜的一刻。此時，倩兮已經嫁作人婦，盧雲也顯得老了。42歲的盧雲已經不再流淚了。盧雲有一萬個念頭，想要將眼前人擁入懷中，兩人相距不過咫尺，可是咫尺就是天涯。他看著所愛之人的背影從布架之後移伸出來。
十年了，盧雲再一次這麽接近顧小姐，今時此地沒有了金榜題名，沒有了亂世文章，顧嗣源永遠不會回來看望他的雲兒，而秦仲海不會再把他塞到小姐的床底下。在這偌大的北京城，很多人都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如今只剩下這位賣面的盧老板以及面前不遠的楊夫人，什麽都似曾相識，卻也什麽都想不起來，唯一想起的四個字便是「一無所有」。在退隱前的最後一刻，盧雲終究還是掉下了眼淚，想要拯救天下，卻連自己的親人也無法保護。
他低頭唏噓，心裏恨著自己，恨著上蒼，何以給他如此磨難，他恨自己為何要走上秦仲海再三告誡他的路。他為顧嗣源悲，為顧倩兮哭，為此生的際遇感到痛楚。一切都是莫名其妙，誰想這般了此殘生？此生便像給雷劈了，給瘟疫染了，給馬車撞了，他真想大聲問問老天爺為何要選上他。盧雲低頭垂淚，恍然間，他張大了嘴，因為他找到了今生劫難的解答，一切都已經註定好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已經註定了這樣的結局，因為他看到了那條線，他刻在骨頭裏，混在血脈中，只要心還能跳，血還能流，就不會寸讓一步的界限，如果讓了，那就不是盧雲了，如果讓了，又何必死撐在這裏？如果讓了，他早已登上廟堂，成為當朝一大權臣，如果讓了，他早就提拿殺人之劍，成為為所欲為的天大王。再來100次、1000次、1萬次，盧雲的命數仍然不變。
當顧倩兮奔出店門時，她只見到一只面擔，擔上積了薄薄一層白雪，顧倩兮不曾說話。這樣的面擔，她在十年前也見過。她凝視著地下的面擔，俯身拾起竹凳，輕輕放回了擔上，伸出素手拂開了擔上的白雪。面擔還是暖的，炭爐上有著余溫，鍋裏依稀有蔥姜的氣味。她知道，他方才一定在這兒煮過了面，爆過了香。正道就是做對的事，可什麽算對的事？破鏡能重圓嗎？光陰能倒流嗎？天下有變好嗎？
金水橋事件後，江山易主，隨後卻是連年大旱，草木背反，百姓更加艱難了。然而，當盧雲見到活蹦亂跳的小神秀時，仿佛是上天給他最好的安慰。這正是十年前他舍下狀元頂戴大好前程，不惜一命換一命，救下的無人敢問的小孤兒。正統十一年正月十六，最後的旅程結束了，在眾人的註視下，盧大俠抱緊了懷中的孩子，滾落了兩行熱淚。金庸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作者孫曉說，俠就是俠，左邊是仁，右邊是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