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里斯多德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學生，還記得他是誰嗎？沒錯，他就是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的兒子亞歷山大大帝。亞歷山大大帝用十三年的時間裏統一了希臘，征服了埃及，占領了波斯，甚至帶領大軍進入了印度。雖然亞歷山大不是哲學家，但他的東征給古希臘哲學乃至古希臘文化帶來了很大的影響——因為他的帝國橫跨亞非歐三大洲，所以他把古希臘文化帶到了東方。
然而，雖然古希臘文化得到了進一步的傳播，但古希臘哲學則由鼎盛走向了衰微。
在這衰微的時代裏，我們要介紹這一章的哲學家——第歐根尼。
1
先來說說，古希臘哲學為什麽會走向衰微。
要回答這個問題，得先回憶一件事，你們還記得古希臘哲學的誕生跟什麽有關嗎？
沒錯，城邦!希臘城邦的民主氛圍讓人們可以自由地交流思想，一些貴族和商人又有足夠的閑暇來探索未知的領域。
但是這一切在蘇格拉底被判處死刑的時候已經悄悄發生了變化。到了蘇格拉底的徒孫亞里斯多德的時代，他的死其實也跟政治有關。亞歷山大大帝死後，亞里斯多德被那些反對馬其頓的雅典人攻擊，他不得不逃離雅典，不到一年，就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去世了——哲學家竟然成了「高危職業」。而另一方面，由於希臘各地不斷發生戰亂，原先的社會秩序也遭到破壞。
當柏拉圖想培養「哲學王」來改變這個世界的時候，另一些人卻開始變得悲觀，他們覺得這個社會糟糕透了，他們不再樂觀，不再相信這個世界會越變越好。
第歐根尼就是其中之一。
第歐根尼雖然跟柏拉圖是同時代的人，而且比亞里斯多德還年長一點，但是在他身上我們能看到城邦衰落對哲學的影響，所以把他放在亞里斯多德之後來寫。
第歐根尼是錫諾普人，這個地方是黑海的一個重要港口。他的父親是當地一位響當當的銀行家，但因為塗改貨幣的罪名被關進了監獄，第歐根尼也因此被趕出了家鄉。家族的名聲和財富就這麽化為泡影，但是第歐根尼的苦難還遠遠沒有結束。
在開往埃伊納島的航船上，他被海盜抓走賣到了凱瑞特島。一個原本衣食無憂的公子哥，現在成了沒有人身自由的奴隸。命運跟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但如果沒有這樣的遭遇，第歐根尼大概也不會形成他那獨特的哲學思想。所以中國的孟子有這樣一句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想表達的意思是，一個人要成就一番事業，往往要遭受一些苦難，某些時候，遭受一些苦難甚至是成就大事的一個前提。
第歐根尼成為奴隸以後，就被送到了奴隸拍賣場拍賣。他看到人群中有一個衣冠楚楚的買家，立刻大聲說道：「快把我賣給那個男人，因為他需要一個主人!」於是這個買主把第歐根尼帶回家，發現他很有管理能力，就讓他做了管家。第歐根尼的朋友想用贖金把他贖回來，卻被他拒絕了，他說：「我親愛的朋友，你要知道，一只獅子永遠都不會是那些餵養它的人的奴隸。」
第歐根尼後來還是獲得自由了，但他那顛沛流離的經歷讓他開始重新考慮自己想要怎樣的生活。財富和地位能讓人快樂嗎？不，這些東西是不可靠的。他在仔細觀察了一只老鼠之後，宣布自己終於找到了「向往的生活」。這個小家夥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它不需要太多的東西，它能夠適應自己所在的任何環境。
第歐根尼認為，只要拋開了物質欲望，人就不會被它束縛，這樣就徹底自由了!
2
於是，第歐根尼決定過一種放浪形骸的生活。
他到處流浪，有段時間甚至一直住在一個用來埋葬死人的那種大甕裏，他身邊只帶著一件鬥篷和一個裝食物的小包。
他的模樣就像一個乞丐，但人們很快看出來他不是一個普通人。第歐根尼時常用自己的奇怪舉動來表達自己對社會的批評。他有時候會在白天提著一盞燈到處走動，他說：「我在尋找一個誠實的人。」其實他想表達的意思就是，現在的人們越來越偽善，誠實的人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了。
第歐根尼有意逃避世俗生活的一切，無論是宗教風俗、衣食住行，還是社交禮儀，他全都不放在心上。他還經常表現出對權威的藐視。有一次，柏拉圖在講座中把「人」定義為「沒有羽毛、長著兩條腿的動物」。第歐根尼聽說了之後，提著一只拔光羽毛的雞來到演講廳，他當著眾人的面說：「柏拉圖，這就是你所說的‘人’。」後來，柏拉圖不得不重新思考這個問題，然後把「人」的定義改成了「沒有羽毛、長著兩條腿的直立動物」。
雖然第歐根尼總是讓柏拉圖難堪，但柏拉圖倒好像很理解他。有人曾問柏拉圖如何看待第歐根尼，柏拉圖說：「他是瘋了的蘇格拉底。」柏拉圖這話算是說對了一半。
第歐根尼跟蘇格拉底一樣，生活極其簡樸，並且敢於挑戰世俗社會。而且，他們都毫不介意來自他人的嘲笑與攻擊。第歐根尼曾說：「蠢驢也會嘲笑那些人，就像他們不會介意蠢驢的嘲笑一樣，我也不介意他們沖著我亂叫。」
但兩個人也有不同的地方：蘇格拉終究對社會還抱有希望，他始終想追求真理；而第歐根尼對社會是絕望的，所以他選擇了逃避。
那麽問題來了，第歐根尼對社會不抱希望，且選擇逃避，但後來大家為什麽還是尊敬他呢？他為什麽還能在古希臘哲學史上占據一席之地呢？
3
我們來說一個第歐根尼最有名的故事，那是他和亞歷山大的一段對話——沒錯，就是亞里斯多德的那個著名學生：亞歷山大大帝。
那個時候第歐根尼因為特立獨行的舉動已經聲名鵲起。亞歷山大對這個人很感興趣，於是他來到柯林斯的時候，特地拜訪了第歐根尼。當時第歐根尼正在曬太陽，亞歷山大看到第歐根尼就走上前客氣地說道：「您好，我是亞歷山大。」
第歐根尼並沒有起身，他回答道：「我是第歐根尼。」
亞歷山大問道：「我能為您做些什麽嗎？」
第歐根尼回答說：「有的，請你不要擋住我的陽光。」
在第歐根尼眼裏，像亞歷山大那樣的權威也不足以令他害怕或者羨慕。他所熱愛的「陽光」具有豐富的隱喻意味。我們可以結合他的生平胡言行來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在他看來，人應該以一種最天然的方式來生活，財富、地位、名譽這些社會附加值對他來說都沒有意義。他關心自己心靈的自由和快樂。在那個時代，是擁有一切的亞歷山大自由，還是不需要一切的第歐根尼自由呢？這未必是一個很容易回答的問題，因為就連亞歷山大也感嘆過：「假如我不是亞歷山大，我一定要做第歐根尼。」
第歐根尼後來被認為是一個著名流派的代表人物，這個流派叫「犬儒主義」。
「犬儒」的創始人叫安提斯泰尼，他一直在一座叫「快犬」的體育場裏講學，所以「犬儒」也因此得名。第歐根尼是安提斯泰尼的學生，但他後來的名氣遠大於老師，所以也就成了「犬儒主義」的代表人物。
「犬儒」這個名稱其實挺形象的——在衣冠楚楚的人面前，「犬儒」們過著像狗一樣的生活。但是他們認為只有拋棄物質享受和感官快樂才能找到真正的自由和快樂，或者說，能找到真正的「善」。大家想想第歐根尼以往的遭遇就能理解了：被當成奴隸隨意拍賣，還是像狗一樣生活？哪個更沒有尊嚴呢？
其實在中國古代，每當社會動蕩混亂的時候，也會出現奉行「犬儒」的人。他們看不慣人們的虛偽，認為金錢會讓人墮落，於是有的人跑到山林裏去過一種簡樸的生活，有的裝瘋賣傻、故意做一些奇怪的舉動來表達不滿……他們跟「犬儒」的共同特點是逃避人群而不是改變社會。
如果你了解中國的歷史，應該能說出幾個這樣的人物吧？比如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像嵇康、阮籍這些人，他們想用放蕩不羈的生活方式來表達對高壓政治的控訴，體現強烈的自我意識和獨立人格。不同的是，嵇康、阮籍這些人，都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也沒有像第歐根尼那樣，過一種像流浪漢一樣的生活。他們內心的痛苦和第歐根尼還不完全一樣。
所以我們應該可以看出第歐根尼的獨特之處了，他是一個一輩子都在踐行自己哲學思想的人。第歐根尼年老之後，有人對他說：「你已經老了，需要休息一下。」他回答說：「你說什麽？如果我在運動場上賽跑，你會在我快到終點時叫我慢下來嗎？」
盡管第歐根尼的有些想法不被社會接受，但他畢竟是言行一致的，所以希臘人都很尊敬他。他活到90歲，在柯林斯島上去世了。人們給第歐根尼塑了一座銅像，上面寫著：「時間甚至會使青銅老去，但你的榮耀，第歐根尼，永遠無法摧毀。」
也許大多數人不會像第歐根尼那樣生活，可能也不一定認同他的學說，但這並不妨礙人們認為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中國的孔子也說過，評價一個人不僅要「聽其言」，還要「觀其行」。一個人只是想表達一種姿態，還是確實樹立了一種真誠的價值觀，要透過觀察他的長期行為來判斷。
第歐根尼代表了「犬儒主義」的全面確立，在那時候，犬儒主義者鄙棄世俗的富貴與規範，因而被人們看作是一群「憤世嫉俗者」。但是，後來「犬儒主義者」的名號被濫用了。
4
後來的一些犬儒主義者，曲解了(或許是故意的)先輩們的意思。
他們認為，既然沒有什麽是高尚的，也就沒有什麽是卑賤的，他們對什麽都滿不在乎，以至於把對自由、美德的追求也拋棄了。
晚期犬儒派裏就有個叫德勒斯的人，他覺得沒有任何東西是重要的，即便自己妻子或兒子死了都沒關系。德勒斯還曾經若無其事地收了一位富翁給他的一大筆錢。在他看來，金錢是不重要的東西，所以收了別人的錢完全不需要表示感謝，如果感謝，倒顯得把金錢看得太重要了。
這句話聽上去似乎有點道理，其實並不是這樣。
金錢是很重要的東西，並非不重要，只是像第歐根尼這樣的早期犬儒人物，他們認為有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值得去追求，他們認真嚴肅地去追求真善美，不屑的只是那些虛偽和偽善。但德勒斯這類人並非如此，他們認為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假的，道德和原則是不存在的。如果這樣，他收取金錢的這種理由就更像是一個借口了。中國人有句話叫「無功不受祿」，德勒斯是典型的「無功受祿」，換正常人心裏是會不安的。退一步說，你收了就收了，但一定要說這樣的話來顯示自己其實是高尚的，那就近乎狡辯了。
所以，犬儒主義到了晚期，已經有了「玩世不恭」的味道。即便到了我們現在這個時代，也有一些人自稱「犬儒」，但他們實際上只是喜歡對社會上的各種現象冷嘲熱諷。一旦面對大是大非或牽涉自己利益的問題，他們就舉起「犬儒」的招牌來置身事外，完全拋棄了原則和基本的道德。
比如，當他們看到有人欺負弱小，他就會說：「強大的和弱小的都不是好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所以我一個也不幫。」可一旦有人欺負到他身上，他又會憤憤不平、鳴冤叫屈，埋怨別人為什麽不來幫助他了。
第歐根尼如果知道「犬儒主義」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大概會氣得用拔光毛的雞來砸他們的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