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問【笑傲江湖】中最難評之人，我認為非莫大先生莫屬。有人說他是整本書中最清醒之人，又有人說他就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市井之徒。
而我認為，他就是一平凡之人。
盡管他身為衡山派的領袖，享有顯赫的地位，如同都市中互聯網巨頭的名字在咖啡館裏流傳一樣，他在衡山城的小茶館裏也享有盛名。
他精通武藝，盡管未能完全掌握「衡山五神劍」，但他的「百變千幻雲霧十三式」卻頗為引人註目。他還對音樂有所涉獵，尤其喜愛演奏胡琴。
然而，這些才華並未讓他脫離平凡。
例如，他常感到恐懼。恐懼是普通人的通病，因為能力有限，難免會遇到無法匹敵的對手。
在小說中，莫大先生的恐懼情緒屢見不鮮，如「心中一緊」、「驚恐迷茫」等描述。
那些大英雄、大人物會「驚恐」嗎？會「迷茫」嗎？風清揚會嗎？任我行會嗎？顯然不會。但莫大先生會。
當面對強勢而暴虐的人物時，他會像我們一樣感到害怕。例如，當左冷禪對他進行質疑時，他會「心中一緊」；而當發現左冷禪沒有確鑿證據時，他又會「心中一松」。
與我們這些普通人一樣，莫大先生也擅長精打細算。
他在「面子」與「利益」之間進行權衡，會根據對手的不同來調整自己的策略。
在五嶽劍派的劍術比試中，他早早地開始策劃：既不能夠「始終退縮不前」，失去掌門人的威望，也不能「自不量力」，去挑戰左冷禪和令狐沖這樣的強敵。
他在心中默默評估每位參賽者的實力，挑選出最適合自己的對手。先是選擇了泰山派的玉磯子，後又選定了華山派的嶽不群，認為自己不會敗給他。
選擇一個實力適中的對手，進行一場稀裏糊塗的比試，能夠說得過去，這正是莫大先生的心思。
你看看，他的這種算計，和我們多麽相似，甚至可以說有些狡猾。
他不願成為眾人關註的焦點，懂得保護自己，不敢公然違抗強權。在左冷禪橫行霸道的時候，他不願正面對抗，最多只是反駁幾句，一旦受到左冷禪的威脅，他就會「哼」地一聲，選擇沈默。
當沈默也無濟於事時，他會選擇消失——當嵩山派來殺害他的師弟劉正風全家時，他選擇了消失。
在那個時候，他甚至顧不得面子。按理說這是在衡山，是在他的地盤上，是在對他進行侮辱！即使劉正風與他私人關系不佳，畢竟還是同門師兄弟，應該共同抵禦外敵才對。
但莫大先生呢？在整個大屠殺過程中，他始終沒有露面。
與此相對的是，作為客人的恒山派定逸師太，因義憤填膺，向劊子手們拍出了憤怒的一掌，結果受傷吐血；再比如華山派的寧中則，面對強敵，明知不敵，也要勇敢地一戰，相比之下，莫大先生就顯得相當窩囊。衡山派依靠這樣的人，確實有些不幸。
金庸描述他的外表「猥瑣平庸，像個市井小人」，實際上，他在某些方面確實如此。
但奇怪的是，為何那麽多人偏偏喜歡他，包括金庸本人？
首先，莫大先生不會隨波逐流。
他不會輕信他人的話，一定要親自調查、核實。
這一點並不容易。看看現在的網路世界就知道了。
大家都說令狐沖是敗類、淫賊，結交匪類，甚至將恒山派的尼姑們都變成了自己的女朋友，帶著到處走。連令狐沖的師父都公開宣布與他劃清界限。
但莫大先生偏偏不信，他要親眼看看。他很快得出結論：令狐沖是個好人。
那麽，他會站出來公開支持令狐沖嗎？不會。他是莫大，不會做這種事。但他至少能在漢水邊的冷酒鋪裏，對令狐沖說：
「來來來，我莫大敬你一杯。」
世人皆欲殺之，我卻獨憐其才。
他對令狐沖的認可，與向問天、任盈盈的支持意義不同。莫大是五嶽派的尊長。令狐沖是個念舊、重視師門的人，得到莫大的認可，意味著五嶽派並未完全否定、拋棄他。
實際上，莫大是唯一一個與令狐沖共飲的五嶽派尊長。在那個充滿猜疑的時代，當所有人都對令狐沖說「滾開」時，只有他願意說「來來來」。
不僅如此。當大家都在指責令狐沖是淫賊時，莫大卻說：「哼，大家都羨慕你艷福無邊，這又有什麽不好的？」
在當時的名門正派中，人人都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只有莫大敢於說出這樣的話：如果自己年輕二十歲，每晚陪著這麽多姑娘，要像令狐沖那樣守身如玉，那是做不到的！
你說他是不是很討人喜歡？
所以書上才說，令狐沖「一看到莫大那瘦小的身影，心中頓時感到一股暖流」。
在這個充滿詭計的江湖中，能夠給人以溫暖，實屬難得。
莫大還會殺人。
我們習慣了他手中的琴，卻忽略了琴中藏有劍。
嵩山派的人殺害了他的師弟全家，他躲藏了起來，表現得很猥瑣。但在那個屠殺之夜，嵩山派的費彬落了單。
這個嵩山派的三號人物，殺了一整天的人，因為殺戮太過輕松，太過容易，他開始輕視天下英雄，以為衡山城裏的人都是軟弱無力的。
這時，一直在暗中觀察的莫大出現了。他從藏身的叢林中走出，慢慢接近費彬。
費彬看到了他，卻沒有放在心上。莫大？不過是個懦弱的掌門人。我代表著強權，代表著上級的意誌，其他人難道不都應該對我頂禮膜拜嗎？
但費彬忘記了，那是白天的規則。當費彬自信滿滿地問他「劉正風該如何處置」時，莫大只回答了兩個字：「該殺。」然後他從琴中抽出劍，直刺費彬。
琴中藏劍，劍發琴音。
這是【笑傲江湖】中極為詭異、震撼人心的一幕。在黑夜中，那個看似懦弱的人突然露出了兇狠的一面；那個看似猥瑣的人突然展現出了金剛般的形象；那看似絕望的黑暗大地，竟然有熔巖從裂縫中噴發而出。
戰鬥結束後，莫大將劍收回琴中，轉身離去，只留下費彬躺在地上，胸口的血如噴泉般射向夜空。繼續噴吧，噴吧，噴著噴著，就會習慣了。
那一劍，雖不足以使他成為頂天立地的英雄，但足以讓他名聲遠揚。
他和我們這些普通人一樣，有著怯懦和算計的一面。他也害怕強權，害怕暴君。他只有在無人的時候才敢放聲直言，在黑夜中才敢拔劍相向。
但他還是守住了一條底線，這條底線，我稱之為「俠」的底線。
在金庸的小說中，莫大是一個剛好合格的「俠」，恰好站在了那條線上。再往下降一點，就不再配稱為「俠」，但要再往上升一點，又需要更多的勇毅和擔當，這不是他所願意的。
我們喜歡莫大，可能是因為他有著和我們相似卻又超越我們的氣質。他是一個帶有庸人氣息的俠客，或者說，是一個帶有俠客底色的庸人。
最後，他還是個守信的人。
「別人不來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偏要來喝三杯。他娘的，我怕什麽？」這是他曾經對令狐沖說過的話。
幾年後，在西湖梅莊的一個安靜夜晚，在令狐沖和任盈盈的新房外，突然響起了胡琴曲【鳳求凰】。
他通常只演奏【瀟湘夜雨】，但那天他破例演奏了【鳳求凰】。他沒有親自來喝喜酒，但那一曲，也算是履行了他對小輩的承諾。
實際上，這不僅是莫大對令狐沖的偏愛，也是金庸對莫大的偏愛：老小子，我還是給你加戲了。
最後，讓我們再次回顧小說中，在漢水邊，令狐沖與莫大先生告別的場景，這是【笑傲江湖】中最美的文字之一：
他停下腳步，望向江中，只見船窗透出的燈光倒映在漢水之中，一條黃色的光芒，緩緩閃爍。身後的小酒店裏，莫大先生的琴聲漸漸低沈，在這寂靜的夜晚，聽起來格外淒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