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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學貫中西,能兼著譯,哈姆雷特有余音 柳絮才華,林下風氣,奧菲莉亞失知己

2024-02-02文化

李健鳴 1943年12月21日生於上海教育世家,父親是陶行知的首批弟子之一。 1961年考入北京外國語學院。畢業後分配至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任教。 常年參與並推進中國戲劇舞台從傳統到先鋒的探索,並長期從事德語教育和轉譯工作,著、譯成果豐碩。 轉譯作品:【布萊希特論戲劇】【愛的藝術】【善惡的彼岸】【常態下的癲狂】【同情心的喪失】【思維的藝術】【萊辛戲劇七種】【白色的房間】【毒】【大門之外】【哈姆雷特】【浮士德】【伽利略】等。 編劇作品:【三個女人】【愛情的印象】【圍城】【趙氏孤兒】【等待戈多】【大鳥】【六個尋找人間的亡靈】【孤獨的散步】【姐姐妹妹】【屋頂上的奧菲莉亞】【隔離】【蛤蜊】等。 2024年1月23日逝於滬上,享年80歲。

編者按

與李健鳴老師微信結識於2023年中秋,評論家張敞介紹她給我寫專欄。

當日我說:「天下最美好的編寫關系建立起來!寫個您親歷的中國戲劇史。」

她給專欄起名「遺憾人生」那天,跟我說:「可惜你離我太遠,不然可以一起開心大笑!」

她的第一篇專欄見北青副刊,是2023年10月23日。交稿那天她還發了兩個新寫的劇本給我看。接下來我們一邊美好地合作,一邊共同揪心陷於逝母之痛的朋友。11月11日,我在北京看話劇【靜靜的頓河】哭到厭世,她在我朋友圈跟帖:「不要哭了,世世代代都這樣!有快樂必有痛苦!」再後來我「中招」發燒,她給我寄鐵皮楓鬥顆粒和一本她轉譯的「尼采」。

她最後一次給我交稿是12月7日,兩篇,她說:「你喜歡就好,我很多時候無法判斷!這裏陽光明媚,我又可以寫作了!謝謝你!」

1月23日下午,我們正在群裏商量為她做點什麽,突然希米姐姐說:「李老師剛剛走了,等會兒再說……」

後來讀到訃告,我才知道她80歲!開始給我寫專欄的時候,她79歲。時間感有問題的我,居然一點兒意識也沒有。

她留在我電腦裏的兩篇專欄,我最後一次問張敞「什麽時候發合適」,是30號,「頭七」。

專欄其一,是寫1994年林兆華那版【浮士德】,李健鳴老師轉譯的劇本。我約杭程寫了一篇回憶,那時他與林兆華相熟;約了李晏,要他當日拍的劇照。

14歲江易陽同學的文章是昨天上午希米姐姐給到我的,讓我決定做今天這一版文章。

本文大標題取自張敞為李健鳴老師所作挽聯,現附張敞相關說明如下:

學貫中西,能兼著譯,哈姆雷特有余音

柳絮才華,林下風氣,奧菲莉亞失知己

半生轉譯,半生戲劇,九萬裏則風斯在下矣

一腔純真,一腔癡愛,八十歲而月出其中乎

昨日希米老師拜托我為李健鳴老師擬挽聯,未曾擬過,只得獻醜,試筆數則,此為其二,還有更長的幾則。此兩則,前一則,因李老師轉譯【哈姆雷特】且做劇本【屋頂上的奧菲莉亞】;後一則,「九萬裏」句出自莊子【逍遙遊】,「月出其中」據曹操【觀滄海】化之,所謂「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人間雅俗1

回憶與李健鳴先生

◎江易陽(14歲,八年級在讀)

去年末月21日是李老師的生日,那天,我將這幾年深切的感恩寄托於蛋糕和花中在那天送給了她,我並沒到她家裏為她慶生,無不因想著往後的日子尚有許多。畢竟在那時,相見又平凡得那麽簡單。

所以後來得知李老師已住院時候,我無法隱藏心中萬分錯愕,開始有一種糟糕至極的感覺。像是早有的預感盈滿著我的內心,我憎恨這般的感受!而一周前,上帝宣告了她的最後一次生日,和我的最後一節德語課,天空飛翔過了一只孤鳥。這好似晴天霹靂般的訊息,將每一個在人間愛她的、她愛的人卷入一片灰色的世界,帶來無盡的哀傷與痛苦,迫使我們的思緒進入那陳舊的,一成不變的回憶……

歲月的長河可以溯回四年前的夏天,當我吐出第一個德語單詞的那一刻、那一秒,我和李老師的道路就註定會相交。那年初秋,李老師成為了我的德語老師。第一眼見到她時,我便覺得她和我所想象的很不同,她的眼睛好像時刻能閃爍出一種光芒,顯示著她那不會被年齡左右的美麗與高貴,且這種高貴是完全不會與她溫文爾雅的談吐顯出的慈愛相矛盾的,「Wie heiβt du? 」(你叫什麽名字?)她說德語時又會向我訴出了一種優雅。

她和許多老師教授也不一樣,她總能「摘下頭銜」和我交流。她見我一直叫她李老師,皺了皺眉頭:「別那麽拘束,不用管我叫李老師,直接叫我奶奶就好。」她總是那麽親切,就像我如今念起的也並不是「李老師」,而是敬愛的奶奶。

跟「奶奶」學德語可以用三個詞來形容:舒暢、愉悅、充實。她拒絕中國人學英文慣常的那種教育模式(甚至能感受到她對此有所抵制),每一次課後,她不會問我:「知識點都記住了嗎?」而是會問:「感覺自己德語說得流暢嗎?」

每當聊及有關中國教育,李老師總說:「別的我不知道,但中國人教外語總是重在讓學生‘抄’‘背’,而不是‘說’。真正教語言也不應該是花好幾節課過多去細教語法,而更應該先培養語言溝通能力和語言組織能力。」

所以,哪怕有時不知道第三第四格這樣復雜的語法規則,我也仍然能依照語感去說德語。奶奶肆意地包容我對德語與德國的懵懂和好奇,會與我講解有關德國的種種——德國的文化生活、德國的肉鋪、德國的圖書館和歐洲對於智慧財產權的重視,德國人生病時吃的藥,東德和西德……

她也會將復合詞的趣味娓娓道來,比如「Glühbirne」(燈泡)這個單詞,它就是glüh(end)birne,也就是「發光的梨」。「Kopfkino」可以分解為Kopf和Kino,「大腦電影院」便是腦洞……這些都讓我們時而大笑起來。

不知何時,我肯定是從很早的時候,我們之間「師生」的屏障便消失了——也許原本也就沒有所謂的屏障——我們是真正的忘年之交,好似摯友一般,令交談沖淡時間流逝,我們聊教育與學術,書本與戲劇,家庭與生活……

聊起我的弟弟和她的孫子,奶奶總嘆一聲氣說:「現在的孩子真是辛苦,成天卷這卷那的。」說完就哈哈地笑,我也跟著笑。我家經常換住家阿姨,奶奶一想到就會問我:「阿姨最近怎麽樣?燒得飯好吃嗎?」我們從泰高爾聊到(史)鐵生先生,從【哈姆雷特】聊到【海蒂】。我們的相遇始於德語,但絕非終於德語。

去年深秋,我們相約一同看北京人藝赴上海演出的話劇【雷雨】。奶奶說我們需要早到一點,她先要見一位很多年未見的老友。記起當時車子堵了,接待奶奶的北京朋友在微信上給她發了條訊息:「您不著急哈,我在這咖啡店門口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她調侃道:「上海哪有新鮮空氣?」然後咧嘴笑了笑。

七點多的戲,駕駛員大概五點半左右就把我們送到了。奶奶腿腳一向不是很利索,我和那位北京朋友便一左一右攙著她去咖啡店。奶奶和北京朋友相鄰而坐,我坐在奶奶對面看書。他們在聊那天即將要看的【雷雨】。記不清當時他們聊到什麽,只聞奶奶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我活不了多久了,所以劇本方面我要多給劇院做點事,我想讓那些年輕的演員多多表現,多發光發熱。」

如今再憶起來,這話是多麽深沈又厚重啊!她的無私,又能被多少人瞧見?

那是我第一次正式地帶著思考、主觀的眼光去看一部戲劇。無論劇院的氣氛抑或是演員,都令我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感受。慶幸我能夠和奶奶交流對【雷雨】的觀感。如今,我又多麽深切地想與她再次交心,在星期日再次拿著德語書去找她上課,多麽想再和她同看戲劇。這逐漸也在我內心堆積,成為一種無法填補的遺憾——我又怎能預料,我人生的第一部戲劇,竟是她人生看的最後一部。

還有一個遺憾留藏在我的心裏——那部永不能再向前推進的戲劇劇本。

看過【雷雨】過後,我與我的同學也為十四歲生日寫了一個戲劇劇本。想起那個午後,我帶著劇本找奶奶修改,我們為此討論了許久。我沒想到,奶奶對這件於她而言再小不過的事竟然如此認真,讓我在幸福之余略感壓力。那天回去,我徹夜未眠地改稿,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可最終因為種種原因,這個劇本荒廢了。我和奶奶談到時,明顯能感受到她夾帶在字縫間的惋惜。

這份遺憾,是來自於辜負的遺憾,是莫名而起的內疚,在於無法挽回的痛苦!我試著將這份發自內心的痛轉化成堅定,堅定地去傳遞戲劇的火炬,這是我向奶奶始終如一的承諾。

奶奶走後的幾天,我始終逃不出這哀情之籠——每天聽著自己鐘愛的歌曲,那些原本活潑的音符仿佛都變成了憂傷的旋律。好似每每向外伸手,就會被困得更深。這幾天像是一場歷練,我反反復復讀文匯網上有關奶奶的每一篇文章,試圖在這望不到頭的煎熬中尋一片她的影子,捉一分她的光,執筆寫下表示我悼念的詞句。

我很慶幸也萬分榮幸能參與奶奶在「上海十年」中的四年。我無比想念她,這使我自始至終無法理解與面對生死帶來的永恒,亦無法接受僅僅只能將她封存在回憶之中。死神無心,無情地揮舞他的鐮刀,而我們只能接下這沈重的打擊——有人堅強,在內心留下創傷;有人脆弱,被擊下萬丈深淵。一切在這片安逸中顯得尤為唐突和冒犯……

但某時我可能也會轉念一想,她將驕傲與美、真誠與愛,和對戲劇的熱忱與真情揮灑在人間每一處屬於她的角落,讓人每分每秒、無時無刻不想起她,想起一個才華橫溢的她,想起一個自由灑脫的她。興許我們可以少一點悲傷,多一絲感慨與歌頌。

也許,我更願相信這於她不是一種終結,正如文匯報所評:「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你已飛過。」這片黑色的世界,也存在幾束光芒!而奶奶如同百合、紫丁、玫瑰……千萬朵花結合的花蕊,她這是在草原上睡去,化作一片花海,永存於人間與天堂。

願您安息,奶奶,李老師,李先生!

2024.1.30於上海

李健鳴(左三) 與王安憶、濮存昕、李六乙等在一起

遺憾人生4

中國人能讓【浮士德】如此有趣

◎李健鳴(劇作家、轉譯家)

爸爸書櫃裏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一直是我中學時代的大謎團。我總覺得這個故事不可思議,我完全不理解這種極端的煩惱。那時的我還完全不懂心理這個概念,所以當然也就不明白抑郁會致死的道理。但我記住了文學巨匠歌德的大名。沒有想到的是,後來我學了德語,能看他的原文,似乎也有了判斷作品的能力。

和歌德相比,我更喜歡海涅,在我的眼裏,海涅要風趣得多,他的諷刺詩常讓我感嘆,他的遊記也寫得栩栩如生。當然德國文學寶庫的皇冠永遠會戴在【浮士德】頭上,這部具有強烈哲學味的詩劇一開始會讓所有人望而卻步,但一旦你勇敢地步入,會享受到不可言喻的清醒和喜悅。浮士德不懈的追求在很大意義上寓意著人類的一個永不過時的夢。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德國看過兩版不同風格的【浮士德】話劇,一版完全是古典主義的呈現,令人感覺乏味。另一版出自當時「四大名導」之一尤爾根·弗裏姆之手。舞台不沈悶,演員也很出色,特別是還有笑點,對這部嚴肅有加的作品來說,當時是個很大的突破,但我還是不過癮。於是萌生了在中國排練【浮士德】的念頭。

沒想到這個固執的念頭最終真的變成了現實,而且是絢麗的現實。

1994年由林兆華執導的【浮士德】在北京上演,除婁乃鳴出演摩菲斯特外,其他角色均由中央實驗話劇院的演員擔綱。導演堅持要演上下兩本的【浮士德】,我一開始嚇了一跳。但主創們豐富的想象力讓我放棄了顧慮。我轉譯並進行了刪減,開始排練。

演出是成功的,大幕一拉開,一輛破舊不堪的奔馳吉普車開到台上,開啟了浮士德和魔鬼的爭鬥之旅。演員的表演真是十分精彩,舞美也讓觀眾看到天上的飛船、漂亮的剪影等等。汪峰和他的「鮑家街43號」樂隊也做出了獨有的貢獻。

我當時想,也只有我們這群中國人能讓【浮士德】這部劇變得如此有趣,又保留了原劇的意義。我當時特別興奮,因為從德國來的一個演出商無比激動,他說,這也是他看過的最好的【浮士德】版本。他決定讓這個劇去德國上演。

正當大家興致勃勃準備出行時,德國文化機構一個頭頭說了不該說的話,害得我們只能放棄演出。

我至今都為此感到傷感,因為這樣一台【浮士德】一定會震撼德國的戲劇舞台,會讓他們感到驚奇。我們失去了一次真正的文化交流,而這幾乎成為歷史的遺憾了!我知道我的這個夢破碎了,因為演出有很強的時效性,重新組成演出隊伍也十分困難。而我本人也離開了戲劇舞台。

2019年我朋友從德國引進了默劇【浮士德】。雖然只有簡單的劇情介紹,沒有台詞,也看得我熱血沸騰。真是一台有趣的演出。我當時問過自己,不知歌德看到他的文學巨作變成了默劇會有何等感想,是高興?還是覺得這是一個謎團?2023.12.7

戲夢人生1

看個【浮士德】也不簡單

◎杭程(戲劇人)

沒有文學愛好者不喜歡歌德的,沒有戲劇導演不願意排【浮士德】的,沒有一個自以為知識分子的人沒有追問過自己:你用自己的靈魂跟魔鬼做過交易嗎?

排演【浮士德】不簡單,它需要真誠和勇氣。

1994年5月31日的中央戲劇學院實驗小劇場,隨著哐當一聲大鐵蓋開啟,倪大宏從發光的鐵籠裏鉆出來,一場激情澎湃、想象非凡的關於靈魂思辨的閘門便被開啟了。上帝拿著話筒穿著睡衣,站在一個鐵架制作的天橋上跟魔鬼摩菲斯特打賭,搖滾樂大作中一輛破吉普狂野地開上舞台,遙控氣墊船飄搖著飛上二樓觀眾席,高大的裸體石膏像炸眼地懸浮在空中,簡單的影子幻化出宏大的戰爭場面……

我特別喜歡李健鳴轉譯、林兆華導演的【浮士德】,婁乃鳴飾演的摩菲斯特自由放松,倪大宏老年浮士德的沈穩老練,夏力心極好的爆發力……喜歡那個戲的演員,喜歡那個戲的舞美,喜歡那些富有詩意的台詞——「只有那些每天去奪取自由和生活的人,才能把自由和生活享用」……那些精彩的語言和充滿想象力的場面令人吃驚和向往。

那時的戲劇人內心充盈,有著自己獨特的戲劇想象和強烈的實作沖動,那種想象和沖動就是他們的力量。到今天我都這麽認為,【浮士德】是當時戲劇舞台上最天馬行空、最富創造力的一部作品,在表演上、在舞美上、在觀念上都堪稱先鋒的典範。

【浮士德】我看了兩遍,那年6月3日又去了一次。每次看完都要在南鑼鼓巷裏喝酒,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和朋友熱烈地討論和感慨。這條坐落著中央戲劇學院的老胡同也還沒什麽人知道,只有一家酒吧,談人生啊談理想談哲學啊特合適,在那樣的環境那樣地看戲那樣地談論一個戲的勁頭,已經很久都沒有了。

排【浮士德】不簡單,回憶起來也不簡單,那同樣需要真誠和勇氣。歲數大了,還敢問自己一句:你用自己的靈魂跟魔鬼做過交易嗎?如果你足夠真誠地回答,沒有。那才真正說明,你不僅讀懂了歌德,你也真的無愧於你自己。

排戲看戲都不簡單,意義不過如此。2024.1.30

1994.5.27【浮士德】(編劇:歌德[德];轉譯:李健鳴;導演:林兆華)

劇照攝影/李晏

供圖(除標明外)/雨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