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粵西白坭鎮有個富商趙員外，人稱趙大善人，樂善好施，施茶贈藥，修橋鋪路，收殮無主屍骸，醫治病弱乞丐，一年撒錢無數，只求上天垂憐，賜給自己一個孩子。
成婚十年後，夫人吳氏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怕養不大，特意起小名喚作狗兒。
趙狗兒從小頑劣不堪，一坐下來讀書就說屁股痛，拿起筆就說手腕痛，喜歡泡池塘，更喜歡玩泥巴，有時候一玩起來連飯都忘記吃了。
吳氏怕他有一天溺水身亡，擔憂不已，哭著對丈夫道：「之前沒兒子苦，如今有了兒子更苦，往後如何是好？」
趙員外說，算了，當年拼死拼活才求來這一點骨血，只要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比什麽都重要。
不久，七月初六到了，正值吳氏父親去世三周年忌日，她懷念父親，又想到大哥不成器，整日吃喝玩樂，娘家境況一日不如一日，郁結難消，病倒在床。
趙狗兒依舊整天往外跑，不說端水送藥，就連看都沒來看一眼。
趙員外氣得不行，特意守在家門口，等兒子回來吃飯時，下令仆人抓住他，問他知不知道他娘病了。
「知道。」
「知道你還不去看看她？」
「我又不是大夫，看了她會好？」
兒子如此涼薄，趙員外差點一口氣上不來，下令仆人狠狠打了兒子掌心。
趙狗兒挨了打，不哭，也不鬧，靜靜看著他，臉上毫無表情。
趙員外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心裏空蕩蕩的，不知如何是好，末了，讓仆人將這個「不爭氣的東西」關進柴房。
回到房間，見夫人愁眉不展，趙員外勸她看開一點，只當他來討債的。
吳氏不聽還好，一聽，想到兒子日後大了越發胡作非為，不知會落到什麽結局，心痛難忍，唉聲嘆氣。
趙員外不忍夫人難過，親自到柴房，狠狠訓斥了兒子一頓，說他娘為了他，背後不知流了多少眼淚，身為人子，他怎能不好好安慰安慰娘呢？
「怎麽安慰？」趙狗兒問。
趙員外哭笑不得，說你傷心時候娘怎麽安慰你的，你就怎麽安慰她。
「我沒傷心過。」
望著兒子平靜的面容，趙員外心裏咯噔一下，冒出一個不妙的念頭：自己該不會養了個傻兒子吧？
趙狗兒不知道父親心中排山倒海，急急從他身邊跑開了。
趙員外擔心兒子又去泡池塘，囑咐下人趕緊跟上。
趙狗兒跑到池塘邊黃泥地，挖了兩手濕泥，蹲在岸邊一陣摔打後，捧著沖進吳氏房間。
吳氏見他渾身都是泥點子，胸前濕了一片，泥痕斑駁，連忙掙紮坐起半個身子，道：「我的兒，方才又去池塘邊玩耍了？快換了衣服，小心著涼。」
「給。」
他遞給吳氏一個比巴掌稍大的泥塑小狗，小狗憨態可掬，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更是活靈活現，仔細一看，原來眼窩處鑲嵌了龍眼核。
這是他第一次在吳氏面前顯露了自己的長處。
吳氏意識到自己兒子並非是個傻子，頓時紅了眼圈，一把將兒子摟入懷中，淚珠啪嗒啪嗒掉下來。
趙員外剛好趕過來，見妻子淚如雨下，以為兒子惹她傷心了，臉色一變，就要發作。
吳氏對他使了個眼色，又在狗兒背後舉起那只泥塑小狗，揮了揮。
趙員外眼前一亮。他經常看兒子玩泥巴，今天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的成品，不勝感慨，心頭充滿了驕傲，兒子不是傻子嘛，可厲害了。
那天晚上，夫妻二人搶著看小狗，看了許久。
從此，趙狗兒玩泥巴算是得到了父母的認可。趙員外甚至發散人手，專門尋來細白柔軟的瓷土，隨他使用。
趙狗兒會捏泥人一事，隨之在白坭鎮傳揚開來。
隔壁花家小女兒賽玉聽說後，跑過來，嚷嚷著要狗兒哥哥給自己捏小狗，要和他那只一模一樣的。
趙家、花家乃是多年老朋友，吳氏擔心兒子拒絕傷了小姑娘的心，正要勸他呢，趙狗兒卻說了一個字，好。
他給花賽玉捏的小狗，果然跟之前那只一樣，就連龍眼核，也挑了一樣大小的。
吳氏見他們兩人頭挨著頭，心中一動，想給他們定個親，但再想一想，兒子還小不定性呢，過幾年再說。
幾日後，吳氏兄嫂來探病。趙員外不在家，吳氏招待他們用午飯。
午飯快要結束時，吳大舅讓趙狗兒捏幾個泥人。
「幾個？」趙狗兒問。
「三四個，或者五六個吧，快去，快去！」吳大舅不耐煩了。
吳氏道：「四個，四個就好，你表哥表妹他們每人一個。」
趙狗兒一動不動，固執地問：「三個，四個，五個，還是六個？」
吳大舅惱火了，將筷子往桌上一拍，罵道：「你這孩子怎麽回事？大舅吩咐你做點小事，肯就肯，不肯便罷休，吱吱歪歪什麽呢？」
大舅母連忙打圓場，讓他別嚇壞孩子。
吳大舅冷笑道：「他膽子只怕比水缸還大，誰嚇得了他！」
趙狗兒轉身就走，跑到外面挖了半簸箕濕泥，當著眾人的面，很快捏了兩個一尺來高的泥人，一男一女，相依相偎，特別親熱。
男的看得出是吳大舅，女的扭著水蛇腰，頭上戴了支梅花簪，不是大舅母。
趙員外恰好這時候走進來，看了兩眼，笑著問：「你把大舅捏得那麽生動，大舅母怎麽一點都不像？」
大舅母奪過女泥人一看，臉色頓時變了，罵道：「好啊，吳振川你個混蛋！又跟街口陳寡婦廝混了！」
兩人一陣廝打，好不容易才勸開。吳氏訓了吳大舅一頓，送了一大包東西，打發他們出門了。
事後，夫妻二人問趙狗兒身邊小廝，才知道這是昨日主仆二人上街撞到的，吳大舅明明看到了他們，毫無避忌，照樣摟著陳寡婦進了旁邊的酒樓吃大餐。
趙員外夫妻對視一眼，同時苦笑起來，兒子在人情世故上，真的是半點都不懂，也教不會啊。
飯要一口一口吃的，兒子，是要一天天教的，他們相信，總有一天，兒子會變得通情達理。
轉眼趙狗兒已經十五歲，大名喚作寶成，但他自己只認狗兒這名字。
他生性孤僻，只有花賽玉一個朋友，但男女七歲不同席，他們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隨意見面，嬉戲。
花賽玉來，他幫忙捏泥人，不來，他就當沒這個人似的。
吳氏想給他們定親的念頭起了又滅，滅了又起。她著花賽玉長大的，知道這姑娘溫和文靜，從不跟兒子吵架，是最佳的兒媳婦，但兒子並無娶親的意思，若是逼他，不知他又鬧出什麽來。
趙員外帶他去談生意，他坐不住，喜歡逛青樓，去了，不像旁人那樣尋花問柳喝花酒，而是靜靜坐在一角，喝點清茶。
他常去的金花樓，有十二位曾經的花魁，三四十歲，人老珠黃、無處可去，勉強寄身樓中為奴為仆，洗衣做飯，被戲稱十二花神，常被新晉花魁嘲諷打罵，哼都不敢哼，夾著尾巴陪著笑臉做人。
趙狗兒去金花樓，有時點她們中的一兩個，有時候幹脆十二個整整齊齊湊一大桌，過來了，他依舊喝茶，看著她們發楞。
大家都說他怪。
後來，白坭鎮花神廟重修，要給十二花神塑像，方圓十裏的泥塑師父都來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完成了四十八尊花神像，擺在廟門前，供人賞鑒，最終評出最好的十二尊，再擡入廟中享受鮮花供奉。
泥塑匠人周桂福自認本事第一，本以為又是自己中選，誰知人群忽然一陣喧鬧，原來擠著看他泥塑的人們如流水一般往外湧動。
原來，花神廟背後梅樹下，擺了十二尊花神像，每尊花神像四尺來高，有的嫵媚，有的高貴，有的端莊，有的飄逸，各有各的神態，讓人嘆為觀止，一打聽，原來這是趙大善人公子做的。
大家一致認為，趙公子塑像形神都妙，應該排名第一。
眾人正要擡神像進去，忽然有人道：「且慢！」
出聲的乃是周桂福，他當眾指出，趙公子塑像妙是妙，但有一個缺點，便是與金花樓十二位殘花幾乎一樣。
金花樓乃是城中最大的青樓。
周桂福這麽一說，眾人沸騰了，有人嫌棄，有人咒罵，也有人說空口無憑，得先召金花樓十二位老花魁過來看一看。
結果一看，十二位老花魁三四十歲，滿面風霜，有的身材臃腫，有的瘦骨嶙峋，往日艷顏十不存三，比十二花神像差遠了。
至於她們年輕時候是何等模樣，大家不熟悉，見過的也早忘了。
於是，花神廟的十二花神，最終定了趙狗兒的，一番熱熱鬧鬧的慶祝後，花神面前堆滿了各色鮮花糕點等供品，傾慕趙公子的姑娘到處尋人，想湊在他面前多說幾句好話，若能嫁進趙家就更好了。
趙狗兒早跑了。
他在花神廟後造十二泥人，是因為只想找個僻靜角落幹活，不曾留意到花神廟要重修，結果誤打誤撞，十二花神像被擡進了花神廟。
白坭鎮及周圍民眾才知道，趙家公子逛青樓看老花魁，原來是要看她們形態捏泥人啊。
塑像的酬勞送到了趙員外府上，趙員外夫妻見兒子竟然能親手賺錢了，百感交集，嚷嚷著兒子出息了，一家三口吃個宴席。
趙狗兒不要酬勞，都送給了金花樓那十二位老花魁。
老花魁們得他幫助，可以離開金花樓回鄉，感激涕零，臨走前祝願他早日得遇良緣，白頭到老，五子登科。
趙狗兒雖然不太明白別人的情感，看到她們那樣，心裏也有些脹脹的不舒服。
趙員外夫妻聽說後，十分欣慰，覺得兒子懂得替旁人著想，真的長進了。
上門請趙狗兒捏泥人的漸漸多了起來。
趙狗兒有時候答應，有時候聽而不聞，捏出來的泥人也是憑一時興起，可能跟人家要的扯不上半點關系。
奇怪的是，他越是這樣肆意妄為，上門的人反而越來越多，都說高手嘛，總是有點怪脾氣的、
不少年輕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來趙家找趙狗兒。
可惜趙狗兒嫌棄她們頭油香得很，熏得自己頭暈，見了她們就跑，後來幹脆誰都不肯見了。
吳氏又開始擔憂，悄悄跟丈夫說，兒子年滿十五還未開竅，往後香火怎麽辦？花賽玉明年就及笄了，再不定親，被旁人搶去了怎麽辦？
趙員外勸她寬心，說船到自然直，等兒子再大一些，不懂也懂了，至於賽玉，不急，自己早已跟花家說好了，這個兒媳婦跑不掉，妥妥是趙家的。
吳氏還是放心不下，備了厚禮去花神廟，祈禱花神們保佑兒子與花賽玉成就良緣，恩恩愛愛，好讓自己早日抱孫子。
白泥鎮除了花神廟外，還有娘娘廟比較出名。
娘娘廟大殿送子娘娘膝下擺滿了泥娃娃，求子的女人拜完之後就帶一個泥娃娃走，久而久之，娘娘廟的娃娃越來越少，廟祝有意找人再做泥娃娃。
因十二花神一事，很多人都說趙狗兒泥塑手藝本縣無雙，廟祝便登門求助。
趙狗兒答應了，整日在家玩泥巴，不滿一月，做了上百個一掌來高的泥娃娃。
吳氏擔心兒子熬出病來，勸他出去散心，令管家親自領出去。
趙狗兒最近喜歡爬城西觀山，行到山上玉泉寺，坐在木棉樹下，吹著江風，看山下鑒江裏小船竹排來來往往，聽身後和尚們誦經，從管家挑的擔子裏拿出東西來，汲取玉泉水，煮水烹茶，他覺得格外自在。
風吹過，大朵大朵的木棉花重重落在地上。幾個婆子與小孩彎著腰撿拾品相較好的花朵，忽然吵起來，都罵一個跛腿老乞丐，說他不好好走路，木棉花曬幹了可以曬幹後可以煲湯，也可以賣給藥鋪，被他一陣亂踏，白白糟蹋了。
跛腿老乞丐聽而不聞，走到趙狗兒身邊坐下，道：「酒。」
換了旁人，定然覺得跛腿乞丐可惡，說不定動手了，趙狗兒不以為忤，神色如常，親自烹茶，遞過去，道：「沒酒，喝茶。」
跛腿老乞丐接過茶盅，一口而盡。
旁邊的管家嚇到舌頭差點縮不回去了，我的乖乖，剛煮好的茶，多燙啊！
撿木棉花的婆子小孩提著滿滿的籃子走了，管家怕出什麽岔子，一直守在旁邊不敢動。
趙狗兒繼續烹茶，跛腿老乞丐繼續喝，一小一老，都沒把旁人放在眼內。
跛腿老乞丐一連喝了十幾盅茶，肚子脹鼓鼓的，見趙狗兒又要給自己烹茶，不由苦笑：「別人說你，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我本不相信，如今看來，的確是真的！」
管家聽這話說得突兀，不由看了看跛腿老乞丐，見他衣衫破舊，相貌似曾相識，只是想來想去，想不出什麽時候見過。
再仔細一看，老乞丐皮膚潤澤充盈，一雙眼睛更是神光瑩瑩，不像常人，管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求老神仙出手相助，如我們少爺能在人情世故上通透些就好了。」
老乞丐定定看著趙狗兒，道：「捏座橋。」
趙狗兒低頭，隨手挖了一大塊泥土，連帶落花草葉，一番摔打捏挖，很快捏出了座一尺來長的拱橋，橋資訊看板桿刻著花草竹松、祥雲仙鶴等圖案，橋上站著一群人，男的高冠博帶，女的發髻高聳，長袍大袖，衣袂飄飄，似乎隨時淩風而起，飛向高空。
管家探著頭，看著那群人的臉，拼命想這些人都是誰。
「好，好，好，原來你小子還記得大家呀！」
老乞丐說完，在趙狗兒額頭敲了一下，隨之將拱橋往空丟起，整座拱橋瞬間變長，變寬，仿佛直接從觀山跨到了雲層中，橋上眾人動起來了，朝他們招手。
管家目瞪口呆，如果不是他親眼所見，完全不敢相信這一切。
「當年遊戲人間，醉臥街頭，多虧你家老爺帶著你替我掩埋，多謝了。」
老乞丐朝管家一拱手，望空踏了兩步，竟然冉冉上升，飄過一樹樹火紅的木棉花，走到橋上，又走了幾步，走進那群仙人中，連人帶橋，不見了。
管家揉了揉眼睛，頭頂只有木棉花與藍天，哪有什麽仙人橋。
「三叔，我怎麽睡著了？」趙狗兒忽然問，「算了，山頂江風大，你腿傷易冷痛，早些收拾東西回家吧，我也好些天不曾陪爹娘用晚飯了。」
管家冒出一身雞皮疙瘩。少爺還是那個少爺，但他怎麽突然懂得替別人著想了？
他想起剛才老乞丐，不，老神仙給少爺額頭上來了一下，難怪少爺忽然開竅了。
從那天起，趙家少爺就像換了一人似的，不再自稱趙狗兒，而是接受趙寶成這個名字。
他陪父親出外談生意，有禮有節，就連多年老行家都贊他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行事穩妥，不像第一次做生意的。
趙員外固然笑得合不攏嘴，吳氏更是歡喜不盡，兒子已經開口要娶賽玉為妻，只等挑個好日子，就要喝上兒媳婦的茶了。
歡喜之余，吳氏有些遺憾，可惜兒子現在太正經不玩泥巴了，說那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將來孫子孫女可沒泥狗泥娃娃玩了。
（原創故事@高涼葉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