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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望·瞭望訪談 | 一手伸向傳統 一手伸向生活——專訪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茅盾文學獎得主陳彥

2024-03-26文化

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茅盾文學獎得主陳彥

創作是一種創造性活動,想象力十分重要。一百個作家會有一百種寫法,但都會有一個源泉,那就是生活。哪怕是寫科幻小說,其實依然來自我們腳下的世界

文化落地生根在民間才能更好地傳承,否則會變得弱不禁風,甚至斷裂。一旦生根民間,就會重新裹挾進新的生命特質,變得韌性十足起來,開枝散葉、存活生長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蔡馨逸

歷史源遠流長,書籍浩如煙海。雋永字裏行間中,躍動著寫作者的思想閃光,折射出歷史斑斕與世界多彩。在經濟社會飛速發展的今天,寫作者如何書寫屬於這個時代的經典?傳統如何影響當下?當代人又應以何種姿態對待閱讀?

近日,【瞭望】新聞周刊對話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得主陳彥,與他暢談寫作與閱讀,探討生活與創作、傳統與現代、閱讀與生活方式的關系。

四十余年創作生涯中,陳彥從「小鎮文學青年」到專業戲劇院團編劇、管理者再到茅盾文學獎得主,跨界戲劇與文學,他始終離不開的是閱讀經典與體味生活。在陜西文學前輩和創作傳統影響下,他從文學經典中汲取養分,從日常生活中建立寫作根基,從宏闊的世界視野中尋找文學座標,完成從生活到藝術的互相成全與塑造過程。

他說:「努力地去汲取我們所需要的經典營養,去築牢我們的生活根基,並更加開闊地去擴大我們的視界。當然,最終還是要踩實一個生活的落腳點,讓地心重力與升騰的地氣,去吸附和蒸餾我們所獲取的生活瓊漿。」

一頭紮進去再沒出來

【瞭望】: 你是如何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

陳彥: 我的文學夢源於一個地域的文學夢。上世紀80年代初,很多人都有文學的夢想。我的家鄉商洛地區,包括我的出生地鎮安縣,都有很多文學青年,在奮力朝文學的道路上拼搏。後來我聽說那個時代很多地方的青年都一樣,都有一個寫作夢。它與改革開放的大氣候有關系,也與遍地都是文學期刊與報紙副刊有關。那時發表一點小東西很容易。如果能在大雜誌上發一個短篇,就會名噪一時。我的特點是一頭紮進去再沒出來,愛好了一輩子,無論文學還是戲劇,始終沒中斷過寫作。

【瞭望】: 你的新作【星空與半棵樹】講述了秦嶺深處一個村鎮的人生百態和社會變遷,這部作品為何落筆於鄉村?

陳彥: 我對鄉村社會是熟悉的,有幾十年鄉村生活的記憶。從個人寫作狀況來講,寫熟悉的生活更得心應手一些,比如長篇小說【裝台】【主角】【喜劇】就屬於寫了自己特別熟悉的生活。而【西京故事】寫的是都市,但也算「村莊」,是都市裏的「村莊」。我一直有寫鄉村生活的意願。在【裝台】寫完後,就開了【星空與半棵樹】的頭,後來寫不下去,很多內容缺乏有價值的處理,顯得破碎而平淡,就又放了好幾年。再撿起來時,就寫得比較順暢了。

要說創作初衷,就是腦子裏有太多鄉村生活的積存,有些看似「雞毛蒜皮」,攪著攪著怎麽就滾成了無解的雪球,讓普通生命甚至會耗費一生去「尋找答案」。問題到底出在什麽地方,我想在浩瀚星空下,去尋找那半棵樹的雪泥鴻爪。在星空下,很多事本來不是個事,但那事在一個人的頭上,就是浩瀚得不可忽視的無際星空。

【瞭望】: 你的眾多作品都是以各式各樣的普通人為主人公,真實而生動講述他們的人生歷程。對於作家來說,觀察生活、了解普通個體意味著什麽?

陳彥: 作家的創作形態是不盡相同的。每個人的創作經驗興許對別人有作用,興許無用,這不是絕對的。創作是一種創造性活動,想象力十分重要。一百個作家會有一百種寫法,但都會有一個源泉,那就是生活。哪怕是寫科幻小說,其實依然來自我們腳下的世界。我個人屬於那種特別依賴生活滋養型的,永遠都會在十分熟悉的生活圈子中去尋找人物原型,從而虛構出屬於自己的藝術人物與世界。無論是我過去創作的「舞台三部曲——【裝台】【主角】【喜劇】」,還是去年出版的【星空與半棵樹】,裏面一些人物都或多或少有點原型或影子,這就是生活的基礎,然後再進行「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的魯迅式的「雜取種種」「拼湊合成」。觀察生活是一個創作者的基本功課,重要的是置身其中,自自然然地體味生活,一刻意,就著了痕跡,反倒只能得到生活的表皮。對普通人的書寫,也是生活的賜予,如果我一生沒有那麽多機會去與我的主人公們一道體味生活甘苦,也就不可能獲得塑造他們的機遇,這是一種從生活到藝術的互相成全與塑造過程。

一手伸向傳統 一手伸向生活

【瞭望】: 你長期生活的陜西、長期接觸的秦腔以及從事的寫作事業都有著悠久的歷史和傳統,並在現代社會中不斷生發新面貌,請問你是怎樣認識傳統與現代的關系的?傳統文化對於你的創作有怎樣的影響?

陳彥: 陜西是一塊傳統文化十分深厚的土地,秦腔是這塊土地上的文化之一種,帶有一種民間氣質。文化落地生根在民間才能更好地傳承,否則會變得弱不禁風,甚至斷裂。一旦生根民間,就會重新裹挾進新的生命特質,變得韌性十足起來,開枝散葉、存活生長。

秦腔有證可查的六百多年演進史,以及數千部劇目,幾乎演盡了中華文明與文化傳統中的重要歷史脈絡、風雲人物、天文地理,以及從神話到現實的諸多精彩故事,是陜西文化傳統的最重要積澱之一。我們每個人盡管生活在當下,也無一不生活在傳統中,沒有了傳統,我們就無以附著。

朝遠的講,孔子孟子老子莊子是我們的傳統,朝近的講,我們的父母、師長也給我們留下了很多傳統。傳統是我們今天所生活其中的這種生活方式的總和。所有文明都是在傳統中不斷提升飛躍的,一如達爾文講的自然界沒有飛躍一樣,人類每一點文明進步,都與傳統有關,沒有傳統就沒有現代。現代與傳統的關系永遠處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不會有截然的臨界點與分界線。

傳統就是人類從約五萬年前走出非洲後,由不同地域發展起來的那些到幾百年前地理大發現時才知道的所有文明的總和。我們也都是傳統的一個環節,我們今天的時尚,會積澱成明天的傳統。但今天,我們依然面臨著對傳統的認知與理解。

我理解傳統對於一個人的影響,就是你閱讀的經典越多,受到的傳統熏陶越大,對現代的認識就越具有規律性和創造性。少走彎路是靠傳統來指引的,不過這個傳統一定是寬博而豐富的,中華民族以及人類的文明,已足夠我們把握基本路向了。

【瞭望】: 陜西有著厚重的文化底蘊和獨特的文學傳統,孕育出一代又一代的寫作者,生產了大量優秀作品。在你看來,陜西文學生生不息的根源是什麽?對你的創作有什麽影響?

陳彥: 我特別推崇陜西「長安畫派」的一句經典名言:一手伸向傳統,一手伸向生活。

文學的傳統是一代代地影響傳承。陜西文學前輩,始終註重傳統,註重生活,同時也註重視野。我多次聽到一些重要作家對俄羅斯文學的認知,對歐美文學、拉美文學、日本文學的欣賞,陜西作家沈浸在一塊土地上,但從來沒有局限在那塊土地上,他們生生不息的根源,我以為就是特別註重傳統營養,特別註重生活根基,也特別註重在世界文學的方位中去尋找自己的立足點。我們就站在這個「三位一體」的傳統中,要做的事,是愈發努力地去汲取我們所需要的經典營養,去築牢我們的生活根基,並更加開闊地去擴大我們的視界。當然,最終還是要踩實一個生活的落腳點,讓地心重力與升騰的地氣,去吸附和蒸餾我們所獲取的生活瓊漿。

閱讀與「走讀」是一個寫作者最重要的勞動姿態

【瞭望】: 作為讀者,文學對你意味著什麽?作為作家,文學對你又意味著什麽?

陳彥: 任何一個寫作者,必然是一個閱讀者。我的閱讀肯定與寫作有關,最早的閱讀,會在裏面尋找技巧多一些。比如寫戲,就大段大段地背誦莎士比亞,也背關漢卿、馬致遠、王實甫、湯顯祖的美妙曲牌詞章,對經典盡量遍覽。再到後來,就跳出文學藝術,進行更宏闊的閱讀。因為文學是人學,有關人的學問都應該進入文學創作者的閱讀視野。書籍浩如煙海,這是一個最準確的詞。選擇的方法就是不斷地閱讀,在閱讀中,會被一本書牽出十本你想讀的書來。

作為讀者,我以為文學應該有一種對人與自然的綜合、獨到與趣味性書寫,從而讓我們懂得除了我們以外,還有很多種活法能夠點亮我們有限的生命世界。

作為作家,我希望我的創作對別人是有用的,哪怕微不足道,但須得有點切實的用處。不是實用主義之用,既當不得飯吃,也解決不了學分,更幫不了發財,而是可以共情、感悟、激發之用。

【瞭望】: 能否分享一下你近期關註的作家或作品?

陳彥: 我會翻閱一些文學期刊,但每年對閱讀會有一個比較大的計劃。因為十七八歲時對莎士比亞全集閱讀的收獲,而讓我喜歡定期看一些大作家的系列作品,盡量讀得完整一些,並看看相關評論。每年都會重點關註幾個,這樣讀下來容易形成相對系統的認識。最近剛看完威爾·杜蘭特和他妻子寫的【文明的故事】,共有15冊,1000來萬字吧。原來看過其中一部份,覺得有意思,轉譯得很流暢,很有趣,這次系統看了一下,受益匪淺。裏面涉及哲學、宗教、政治、經濟、軍事、科學、文藝、天文、地理等一系列知識,盡管仍是一個西方人的文明視角,但相對集中地開闊了一下自己的視野。現在手頭正在翻閱【宋史】,與其中自己特別感興趣的幾個人物有些關聯。

【瞭望】: 如今文化生活、娛樂方式越來越豐富,有很多人在拿起書時總會受到來自其他文娛產品的「打擾」,對於想要回歸閱讀的人,有什麽經驗可以分享?

陳彥: 閱讀是一種習慣,需要有意培養。正是因為現代社會分心分神的東西太多,就尤其需要培養閱讀習慣。可以先從趣味閱讀開始,其實很多重要典籍,讀進去都是會很有意思的。比如【西遊記】,很多「橋段」絕對比有些手機「段子」精彩,讀著你就想「噴飯」「打滾」。把【西遊記】一天讀一兩回也很好啊,孫悟空、豬八戒、唐僧、沙和尚的思維與行為方式很可樂呀!樂到最後,就形成了一種審美的精神品相與生命跟世界的景深。有趣味的書很多,從有趣開始,慢慢養成習慣,就會去「啃」一些想「啃」的「大書」。

我們整個社會一直都在培養閱讀風尚與習慣,例如每年4·23世界讀書日,作家和各類學者都會推薦書、談讀書,能讓「這股強勁的飆風」變成常態就好了。閱讀才是一個民族的最大希望。

【瞭望】: 對年輕一代的寫作者你最想和他們說什麽?

陳彥: 向他們學習。這不是一句謙辭。有很多年輕作家的作品令我大開眼界並深受啟迪。其實在人類青年時期就寫出偉大作品的作家大有人在。湯瑪斯·曼寫出【布登勃洛克一家】時才26歲。我們的初唐四傑之一王勃寫出【滕王閣序】這樣的歷史經典名篇時,有人說是十幾歲,有人說是二十幾歲,反正王勃一共就活了27歲。傑出的青年作家遍地都是。也有很多文學奮鬥者止步在路途中段了。單憑才氣可能很難把一個作家支撐到最後。

寫作是很個人化的事,也有規律可循,這個規律就是四個字:多看多寫。尤其是今天,在人們文化水平、審美水平、世界格局普遍提高與開啟的情況下,多看,也就不是過去那個意義上的多看了。這個多看應包括書本與現實生活兩個方面。我個人覺得閱讀與「走讀」是一個寫作者最重要的勞動姿態,寫作甚至應該是第二位的。把自己讀明白看明白了再下筆,可能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