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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塵埃——國風:一首妻子懷念丈夫的歌

2024-06-15文化

原創阿蘭

卷耳

采采卷耳, 采呀采呀采卷耳喲,

不盈頃筐。 卻摘不滿淺淺的羅筐。

嗟我懷人, 思念我那奔忙的人啊,

寘彼周行。 不時地眺望大路的遠方。

陟彼崔嵬, 登上那險峻的山路,

我馬虺隤。 我的馬列的不能擡步。

我姑酌彼金罍, 還是用金罍斟酒自飲吧

維以不永懷。 驅除這無盡的痛苦。

陟彼高岡, 登上那高高的山岡,

我馬玄黃。 我的馬列的毛色焦黃。

我姑酌彼兕觥, 還是用兕觥斟酒自飲吧

維以不永傷。 消除這無盡的憂傷。

陟彼砠矣, 登上那泥濘的山頂,

我馬瘏矣, 我的馬也不能前行,

我仆痡矣, 車夫已經疲憊不堪,

雲何籲矣! 我為什麽這般傷情!

【註釋】

①采采:采了又采。卷耳:又叫苓耳。一種蔓生植物。

②盈:滿。頃筐:斜口筐,略似南方的筲箕。③嗟:嘆息的聲音。懷:思念,掛心。④寘:通「視」,此處指眺望。周行(háng):大道。

⑤陟(zhì):登高。崔嵬:山勢高大、不平。⑥我:妻子遙想丈夫的處境,設身處地,代丈夫說。

虺隤(hui tui):因疲憊而腿軟無力

⑦姑:姑且,暫且。酌:斟酒(飲酒)。

金罍(léi):青銅制的酒器,上有雲雷花紋。⑧維以:「欲其」,即希望他。

永懷:長久地思念。

⑨岡:山脊。⑩玄黃:指黑黃色,即焦枯之色。此指馬的 毛色因疲病而變得焦枯。

⑪兕觥(sì gōng):酒器,有直接用兕角制作 的,也有用青銅做成曽角形的。⑫殂(jū):戴土的石山,遇雨則泥濘不堪

⑬瘏(tú):馬疲憊到氣力衰竭的地步

⑭仆:指駕車的仆夫。痡(pū):疲倦至極。⑮雲:發語詞。籲(xū):嘆息。

【評析】

這是一首妻子懷念丈夫的歌,古所謂「思婦之辭」。她的丈夫在外服役這思念時時纏繞著她,以至於她無心勞動,並幻化出

丈夫在外種種艱難的處境。詩旨悲涼痛切。在這首閨思、閨怨之作中,女人本來是到野外采集卷耳的,面對一片茂盛的卷耳,卻摘不滿一只淺淺的羅筐。原來她根本就無心采菜,因為心中想念遠方服役的丈夫。

與這首詩產生年代差不多的古希臘女詩人莎弗(生於前610年)有詩曰:「媽媽親愛的媽媽!我哪裏有心織布,我心裏已經充滿了對那個人愛慕。」

(【相思】【古詩十九首】中有與之極其類似的描寫:「纖纖擢素手,紮紮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木蘭辭】:「不聞機杼聲,維聞女嘆息。」唐人張仲素【春閨)雲:「提籠忘采葉,昨夜夢漁陽。」可謂中外同情,古今同慨!

這思念揪著她的心,不知不覺來到大路旁——她服役的丈夫就是從這條大道遠行的。想著想著,手中的筐子滑落到路邊。她看到了什麽?只有空蕩蕩的一條大路,通向天邊。這讓我們想起【古詩】中的名句:「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

這樣站著這樣想著,眼前漸漸浮現出她丈夫一路辛苦和憂傷的情境: 二三、四章,全從對方落筆。一想丈夫正登上那崔嵬的山巔,馬都疲憊得擡不起腳步,

她希望丈夫能借酒消除憂愁。「金罍,大器也」大杯地喝酒,顯然是務求一醉。

李太白詩雲:「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正是此意。

第三段是進一步想,情境進一步惡化,酒杯也大起來了。暗喻更為辛苦,心情也由長長的懷念轉為深沈的悲傷。

他的悲傷來自「永懷」——對妻子深切的思念。

最後(三想),山路更為難行,馬也更為疲憊,連車夫也累倒了,他滿懷悲傷,就只能仰望蒼天,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哀嘆。在這種設想中,不言而喻,隱含著這位妻子揪心般的痛苦。

作者寫馬、寫車夫奮力攀登、前行,直到生命的極限,其實正是寫他自己。

屈原在【離騷】結尾處寫道:「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余馬懷兮,蜷曲顧而不行。」恰是借鑒了這首詩的寫法。「仆夫悲余馬懷」,但更是屈原自己「悲」、自己「懷」,這才終於沒有離開故國。

這樣寫不但增加了勞苦和情感的分量,也畫出了整體環境氛圍:不是一個人的苦難,是整個服役隊伍在險惡的環境中掙紮——登了那麽多的山,路越來越難走,人馬越來越困乏,已經到生命的極限。

然而,前面仍然是無盡的征程、無盡的艱辛、無盡的苦難、無盡的悲傷……最後,她的丈夫只剩下絕望的呼喊。

抒情詩女主人公的心理狀態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樣從對面著筆,也給後世詩人以極大的啟發,如杜甫【望月】的前六句,全從遠在鄜州的妻子對自己的思念落筆,所謂「情從對面飛來,而情益厚」。

楊慎【丹鉛總錄】卷十一「唐人主情」條曾雲:「唐人主情,去三百篇近;宋人主理,去三百篇卻遠矣。匪惟作詩也,其解詩亦然。

且舉唐人閨情詩,雲:'裊裊庭中柳,青青陌上桑。提籠忘采葉,昨夜夢遼陽。’即【卷耳】詩首章之意也。

又曰:'鶯啼綠樹深,燕語雕梁晚。不省出門行,沙場知遠近?’

又曰:'魚陽千裏道,近於中門限。中門逾有時,魚陽常在眼。

又曰:'夢裏分明見關塞,不知何路向金微。’又雲:'妾夢不離江上水,人傳即在鳳凰山。’即【卷耳】後章之意也。

若如今【詩傳】解為托言,而不可以為寄望之詞,則【卷耳】之詩乃不若唐人作閨情詩之正矣。若知其為思望之詞,則詩之寄興深,而唐人淺矣。」許學夷【詩源辨體】卷一亦曰:「風人之詩,不特為漢魏五言之則,亦為後世騷、賦、樂府之宗……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陟彼高岡,我馬玄黃。」……其句法音調,又樂府雜言之所自出也。

今人但知騷、賦、樂府起於楚漢,而忘其所自出,何哉?此詩之影響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