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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另一種尼采

2024-07-08文化

尼采之奇,至少有一方面在於,不同的解釋者仿佛放在他跟前的一面面鏡子,照出來的竟是全然不同的尼采!而且往往連帶照出的還有解釋者自己的底色。海德格爾的尼采是和亞里斯多德、黑格爾一樣嚴格的形而上學家,醉心於存在之思。史特勞斯的尼采則是和馬基雅維裏、盧梭比肩的柏拉圖式政治哲學家,憂心現代歐洲教化的沒落和哲人的立法,隱微書寫的技藝同樣爐火純青。

德勒茲的尼采又是一個反辯證法、反同一性的後現代主義者,滿腦子想的是要肯定差異性和多樣性。如此等等,孰是孰非?眾說紛紜。於是,尼采解釋就天然地成了現當代西方哲學的一座風向標,雖不敢說唯一,至少也是其中爭議最大、影響最深遠的之一了。

何以如此?蓋與尼采的風格有關。尼采偏愛格言的力量,行文如一飆風。你不知道他怎地忽然就起來了,積力之深令文思豐沛如泉湧,可運思的方向往往也含混得令人猜不準它究竟要往哪裏奔去。文起時常有秋風掃落葉之勢,可忽地又戛然而止,時常令人摸不著頭腦。於是解釋者只有把自己織入文本,才能串起碎片,刻畫出一個完整的尼采形象。

這固然令人懷疑解釋之客觀、合理,可也讓尼采的文本具有極強的誘惑力,讓尼采解釋成為後世哲人亮出自身底牌的一場場假面舞會。在哲學解釋學的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不無誇張地說,其實沒有單純的尼采研究,有的只是海德格爾-尼采研究、德勒茲-尼采研究、史特勞斯派-尼采研究,等等。

除非解釋者自成一家,否則都無法繞開尼采解釋諸家之言、直接與尼采打個照面呢!這不是要全盤否認力求客觀的學院化尼采研究,當然也不是主張尼采研究中的相對主義、仿佛怎麽說都可以,而是指出,尼采文本把極大的解釋空間騰讓給了讀者,解釋者無法簡單地摘取尼采的各種說法、從中總結出一套尼采哲學,而是要在文本之間生成一種尼采哲學。這種「生成」是對解釋技藝的考驗,因為它要求解釋者一方面倚靠文本,另一方面帶入自身,要求解釋者的「自身」和尼采的「文本」形成一種視域融合。

在尼采留下的這些謎語般的文本中,【紮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可謂謎中之謎(或譯為【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蘇魯支語錄】等,以下簡稱【如是說】)。【如是說】是西方哲學史上極為罕見的一部長篇詩體哲學。尼采自己在最後的著作【瞧這人】中曾以誇張的語調宣稱:「憑著這部書,我給人類送來了一份他們迄今收到過的最偉大的禮物。」(【瞧這人】,前言第4節)

可奇怪的是,以上所列三家,在【如是說】的地位上,都不認同尼采自己的說法。海德格爾援引尼采書信為證,主張【如是說】只是前廳,主樓則未能建成,於是真正成熟的想法隱含在被命名為「權力意誌」的遺稿中。海德格爾之所以如此重視遺稿,是因為他要從中構造出一個形而上學體系,而這幾無可能僅僅依據尼采已發表的著作。

德勒茲則尤為看重【道德譜系略論】(或【論道德的譜系】),認為尼采的這部【略論】實際上是【純粹理性批判】的重寫。尼采反康德,一如馬克思反黑格爾,但尼采更反對的是黑格爾的辯證法。因為康德只是在革命途中當了投降派,而黑格爾則是地道的「反」革命,他扼殺康德的批判哲學於保守主義的合題當中。

德勒茲給尼采總結的公式是:譜系學反辯證法,差異性反同一性。史特勞斯最看重的似乎又是【善惡的彼岸】,他雖然數次講授尼采,可只有一篇公開發表的尼采解釋:【註意「善惡的彼岸」的謀篇】。

盡管如此,【如是說】仍是尼采解釋中繞不過去的作品,沒有哪一種尼采研究可以撇去【如是說】不談。我們也因此關註這部德語世界的新著:【何為尼采的紮拉圖斯特拉】。作者亨利希·邁爾(Heinrich Meier)是德國政治哲學家。

邁爾思想的核心主題是哲學生活。他主張,哲學首先是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而非一套套貼著哲學家標簽的學說、體系,乃至學院化教條。這初聽起來與法國人皮埃爾·阿多(Pierre Hadot)的主張極為相似。可這種相似只停留在第一個步驟中,因為邁爾緊接著將哲學生活放在極端嚴肅的爭執中來理解,而非簡單地提倡哲學生活,更沒有預設哲學生活與人類其他生活方式的和諧。

首先,哲學的興起對政治共同體的維系來說實為一次根本的挑戰。因為哲學所開啟的「自然」或「本性」的視野使得習俗、傳統或禮法降級了,普遍主義的視野沖破了政治共同體在自身內部的自足,人的第一位的自我理解不再是城邦公民,而是人之為人的維度,超越性的「至善」被提升為政治目標。這是邁爾所謂的「政治-哲學問題」。

其次,啟示宗教的興起雖然既滿足了個體在城邦瓦解之後的救贖需要,也滿足了對超越性「至善」的政治追求,可又形成教權-王權之間的張力,這是現代政治哲學興起之時所面臨的「神學-政治問題」。邁爾補充並強調說,啟示宗教是對哲學生活最極端的否定,而哲學生活也只有在與啟示宗教的爭執中才能完成自身的自我理解。

所以,邁爾對哲學生活的闡發是以「神學-政治問題」和「政治-哲學問題」的形式開展的,並且尤其強調「神學-政治問題」。這也就是為什麽一位政治哲學家要以哲學生活為主題,一生思索、闡發哲學生活的當代思想家要如此關註神學-政治問題了。哲學生活是當下哲學反思的一個重要主題,對於我們理解西方哲學的實質、反思當下過於學院化的哲學研究、並重新將哲學探討引回生活本源,都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海德格爾在【誰是尼采的紮拉圖斯特拉?】中提出了【如是說】研究中的一個決定性問題。他的看法是,永恒輪回是這部書的根本思想,而這個思想所針對的乃是所謂的「復仇精神」,尼采要解脫於西方傳統根底處對時間和生命的怨恨。簡言之,西方傳統中對於永恒的理解是超時間的,這就使得時間之內的世界和生命失去了自在的意義,成了否定的物件。

而尼采要在時間之內理解永恒。永恒不是不動,而是永動,不是靜止不變的彼岸,而是生命永不枯竭的自我更新、永恒輪回。這種「永恒與變動」、「存在與時間」關系的轉變,在尼采那裏,就是從怨恨生命到肯定生命、從病態生命到健康生命的轉變。這也正是【如是說】的戲劇所要演繹、主人公紮拉圖斯特拉所要經歷的轉變。

換言之,【如是說】這部詩體哲學同時是一部戲劇,而其戲劇處、緊要處就在於這一轉變,於是,第三卷第十三章「正痊愈者」理所當然地成了全書的戲劇頂點。這樣一來,【如是說】這個謎語似乎就輕松得解了。

可海德格爾接著又問,永恒輪回真的解脫於復仇精神了嗎?一切生成都要永恒輪回,這難道不正隱含著對生成的怨恨,因而仍然否定了單純的生成嗎?生成因此而仍舊未得無辜?這個質疑的背後,我們知道,是海德格爾的那個著名論斷:尼采是最後一位形而上學家。「永恒輪回真的解脫於復仇精神了嗎?」這是【如是說】解釋中的大問題。

海德格爾對之做了否定的回答。而德勒茲則針鋒相對地做了肯定的回答。只不過,這種肯定並沒有那麽容易發生。他認同海德格爾的一點是,自以為是的肯定往往仍是否定,否定隱藏得比我們想象得要深得多,因為我們全部的世界理解和價值觀念都滲透著這種否定和怨恨。

於是德勒茲主張,第四卷才是【如是說】的精髓,因為這一卷的主題是「高等人」或「更高的人」:「更高的人就是反動的人在其中將自己表現為‘更高’的形象,並且,甚而將自己神化。」

邁爾的回答與兩者都不同,既非單純的肯定,亦非單純的否定。從哲學生活出發的哲人-先知問題是貫穿邁爾全部解釋的紅線。他認為,要解通這部書,首先得區分紮氏的哲人和先知面相;哲人求知、嘗試或引誘,意在認識世界,起支配作用的是「求知的激情」或「智慧之愛」;先知則立法並要求信仰,意在改變世界,起支配作用的是「人類之愛」或統治欲。

在邁爾看來,【如是說】的戲劇性就源於這種張力。換言之,尼采的紮拉圖斯特拉並不是一個統一的人格,而是內在地包含了一種至深的人格分裂,正是這種人格分裂造成了全部的戲劇(因此,他問的不是海德格爾式的「是誰」,而是「何為」或「什麽是」)。先知喚起救贖需要並透過救贖需要的滿足來實作統治,而哲人則要解脫於救贖需要。

於是,邁爾對【如是說】解釋中的「海德格爾問題」的回答是雙重的:對於先知來說,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先知的永恒輪回信仰必定隱含著復仇精神,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滿足救贖需要;對於哲人來說,答案則是肯定的,永恒輪回不是任何形式的新信仰,而只是最高的肯定公式。

於是,這本書就成了從政治-哲學問題和神學-政治問題出發來闡發哲學生活的嘗試。哲人-先知之二重性使得邁爾極為重視紮拉圖斯特拉與門徒的關系,哲人要求親身追問,而先知則要求信仰,紮氏的人格分裂也造成說話物件的分裂,即分裂為學生和門徒;紮氏得到的最終只是門徒。

這是海德格爾和德勒茲的解釋中都未能細察而又確實存在於文本中的一個戲劇要點。這意味著,哲人即便完成了自我認識,也不能簡單地告別先知要素。邁爾於是重視第四卷,但理由和德勒茲不同。「正痊愈者」章被公認為戲劇的頂點,對此,他補充說,「論救贖」是真正的轉折點和核心處,要結合「論救贖」章來理解「正痊愈者」章。更重要的是,他並不認為第三卷的結尾已然化解了悲劇,哲人-先知的二元性張力毋寧持續至全書最後,推動著所有的戲劇情節。

只不過,第四卷表明,哲人不再被先知的渴望推動下山布道,悲劇如此才被轉變成了喜劇和遊戲。如前所述,史特勞斯本人並沒有對【如是說】做過整體解釋,繼續這方面工作的主要是郎佩特。郎佩特和邁爾一樣,都不是史特勞斯的親炙弟子,他們的史特勞斯解釋對於狹義上的學派都有超出並形成對話的部份。

因此,兩人在解釋方法上的親緣性是顯而易見的,他們都緊扣著文本細節,把戲劇情節納入論辯。可這並不意味著兩人的解釋是一回事。在哲人-先知或哲人-立法者關系上,兩人的看法毋寧是相反的。郎佩特在【尼采的教誨】中把尼采解釋為我們時代的哲人立法者,而在邁爾看來,尼采的意圖則是要展現哲學與立法之間的緊張關系,並服務於哲人對於哲學生活的自我認識。這個根本點上的爭議,既決定著兩人對權力意誌和永恒輪回的不同解釋,也蔓延到了他們對戲劇結構和文本細節的諸多考察。

透過以上梳理,我們大約可以看清邁爾在尼采解釋中所處的位置。這是一部足以和海德格爾、德勒茲、史特勞斯或郎佩特的尼采解釋相比肩的作品。他為我們描繪了另一個尼采嗎?無論如何,他都為我們描繪了另一個紮拉圖斯特拉,以及另一種對於哲學生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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