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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塵埃——一朵牽牛

2024-04-03文化

原創任淡如

圖源:張小靜

牽牛是江南常見的花。
初秋,涼意盈盈的籬角田邊走一走,隨處總有粉紅淡藍的幾朵清瘦。

仿佛七百多年前,在亡國的戰亂裏一路流亡的蔣捷,某個無眠到曉的清晨,某處不知名的村落,他起身推開竹籬門,一眼看到的那樣——

渺渺啼鴉了。亙魚天,寒生峭嶼,五湖秋曉。竹幾一燈人做夢,嘶馬誰行古道。起搔首、窺星多少。月有微黃籬無影,掛牽牛數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紅棗。
愁痕倚賴西風掃。被西風、翻催鬢鬒,與秋俱老。舊院隔霜簾不卷,金粉屏邊醉倒。計無此、中年懷抱。萬裏江南吹簫恨,恨參差白雁橫天杪。煙未斂,楚山杳。
——蔣捷【賀新郎 秋曉】

宋人比其它朝代的人都更愛牽牛花,楊萬裏、趙師秀、秦觀、文同、梅堯臣都為它寫過詩和詞,只是都沒有蔣捷筆下這般淡然天真。

倒也合牽牛的本性。那本來就是籬角田邊淩亂攀爬,不起眼的閑花草一朵啊。

元 王淵 牽牛

南宋亡了以後,蔣捷隱居不仕,做了宋的遺民。

晚於蔣捷幾十年,杭州人王淵有【牽牛】寫生一幅,雖也是青花幾朵,倒有一股子強軔茁壯的感覺。
王淵也是一生未仕元朝的。推算起來,他出生的時候,約摸正是蔣捷流離之時。

又過了三四百年,明遺民惲壽平也為牽牛寫過真。
那年他在虞山,「偶得此意與古人擬議神明之妙,不知有合不?」

清 惲壽平 春花圖八開

也是四朵,兩朵墨紫,一朵淡藍,一朵輕紅,葉片披離,已見零落。

相較於王淵,惲壽平的牽牛花,與蔣捷那日在清冷秋曉裏看到的更為合拍。蔣捷和惲壽平都出生於江南大族,都經歷過亡國的痛,他們的家族都在亡國時奮起抵抗,他們自己,都選擇了做前朝的遺民,以並不激烈的方式,默默地盡忠前朝、不仕新朝,仿佛便似尋常路邊這不起眼亦不張揚的閑花草,自甘寂寥地隨處開落。

牽牛花在中國人眼裏算不得名花——它最早亦不是給人賞玩的,牽牛最早被帶到世人面前,是因為它的種子可以治病。

有關牽牛子入藥的記載很早。

圖源:唐真

最早在南北朝,雷敩的【雷公炮炙論】裏提到「草金零就是牽牛子」,說把牽牛子拌酒蒸好曬幹,用的時候舂去黑皮,可以治風毒和一切壅滯之癥。

稍晚一些,更有名的陶弘景在他的【本草經集註】、【名醫別錄】也提到了牽牛子,並且說牽牛的得名是因「農人牽牛來謝藥」,陶弘景這個說法後來被很多藥書參照,他的【本草經集註】等失傳以後,也虧得有這些大量的參照,方保存下來,宋人唐慎微的【證類本草】「牽牛子」條裏就這樣原原本本參照了陶弘景的記載:

(牽牛子)作藤生,花狀如扁豆,黃色。子作小房,實黑色,形如梂子核。比來服之,以療腳氣急,得小便利,無不差。此藥始出田野人牽牛易藥,故以名之。

這樣看來,南北朝、或者在更早的漢代就有牽牛這種植物了,最初的名字還很有意思,乃是「牽牛易藥」,可見它治病的本事厲害得很。

牽牛子後來當然也有了更多的名字,草金鈴、草金零、金鈴、黑牽牛、白牽牛、黑醜、白醜、醜牛子、二醜都是它——因為牛在十二地支裏就是「醜」,故而,黑色的牽牛子喚作「黑醜」,黃白色的牽牛子喚作「白醜」,若有黑有白,便合稱「二醜」。

而民間對這種植物叫得更多的,是「喇叭花」,與「勤娘子」。

「喇叭花」自然是說它長得象一只玲瓏的小喇叭,「勤娘子」卻是說它每天開花甚早,夏秋之交,才過四點,天邊還現著一彎月亮,「勤娘子」便勤勤懇懇、認認真真地開花了。

牽牛是早年記憶裏不會忘記的花。那時候,我看過一墻一墻的牽牛花,也親手下過一些種子等它成長。

圖源:長裙

牽牛花是最好種的,隨便找塊土,扔下去秋的種子,它便能抽出兩瓣如指甲般大惹人憐的綠芽,之後是三瓣,之後越長越大,直到卷曲的須攀上了枝頭。後來它掙出了第一個花骨朵,我親眼看見它小巧的旋慢慢張開,開的時侯花苞裏還含著清亮的露珠,那是多麽純潔的白和柔嫩的紅啊,是造物之初不染塵埃的清明,纖薄的花瓣不勝涼風的輕拂,在晨光中微微顫動。
之後,滿壁的綠葉藤蔓間,花的顏色漸漸多樣,淺藍,淡紫,緋紅,有的花緣嵌著金線,有些竟能嵌上兩三道異色的線。這麽平易而又豐盛的美!

但生為夏花的命運,便是短暫,陽光最盛時,露珠與花兒的美一同消逝無跡。

牽牛花這種朝開午謝的性子其實是不太受國人待見的。
即使在最愛它的宋人處,蘇轍亦說「牽牛非佳花」,司馬光更說它「清晨始開,日出已瘁。花雖甚美,而不堪留賞」。

不過,這種性子卻很受信奉「物哀之美」的鄰國日本待見。

「晨起汲水,吊桶上纏著朝顏花,不忍拂,只好到鄰家乞水去。」江戶時代的加賀千代,因為寫了此句,被傳頌了數百年。日本郵政局還專門為此設計過一套兩張的郵票,郵票上繪著茜紅藍紫兩色的朝顏,以及加賀千代的畫像和這句著名的俳句。


圖源:張小靜 長裙

朝顏,是日本人給牽牛花取的名字。

朝顏最初並非只指牽牛。日文裏「顏」的意思,是「喇叭狀開啟的花」,除了朝顏,還有晝顏、夕顏、暮顏和夜顏。這些各種「顏」,只是說明它們在何時開謝罷了。譬如朝顏是桔梗這種早晨開到黃昏的花,晝顏是木槿這樣白天開到夜間的花,夕顏是葫蘆花,晚間開次日謝,暮顏是曇花,僅在日暮時開上幾個時辰便謝了,夜顏是月光花。

牽牛初到日本時,亦只是一味藥。因為它象小喇叭的形狀,便一起列入「顏」中。但自從八世紀末遣唐使將牽牛帶來,短短數百年間,這種比桔梗還要短暫的朝顏便攫取了大和民族的心。到十六世紀的奈良、平安時代,「朝生暮落」的牽牛花被詩人們反復吟詠,「朝顏」從各種「顏」中剝離出來,成為牽牛花獨有之名,而一則關於朝顏茶會的故事,也成為雋永的傳說。

【茶話指月集】裏記載道,豐臣秀吉聽說千利休茶寮內的朝顏花開得很好,便打算去賞花,他到的時候,卻見茶寮內的朝顏已經全被摘去,只在內室裏,於桌上竹瓶中,插著一朵孤零零的朝顏,那仿佛深淵般的藍色,將豐臣秀吉震呆在當場。
千利休是奈良朝最有名的茶聖,侘寂美學之先河,便由他引發。這個毀去一片獨留一朵的故事,據說便是千利休侘寂美學的經典案例,也有人說,那是千利休預祝豐臣秀吉一統日本、成為唯一霸主的隱喻。

無論如何,自奈良時代起,朝顏便令茶人、俳人、園藝者癡狂,如今日本的朝顏品種已達兩千多種,有著各種奇奇怪怪的形狀和顏色——絲絮狀,碎花狀,百褶裙狀,大的比臉盆還大,小的比菟絲子還細。

不過,無論千變萬化,日本人也知道,朝顏的親本,始終是當年遣唐使帶去的原生藍色牽牛花。


圖源:長裙

那些原生藍色牽牛花,至今還在清冷的秋曉,散漫地綻放在不起眼的地方——在尋常走過的小巷子裏,在無意行經的城市角落,在獨自翻越陌生山村的時候,等等,等等。偶爾令人觸動記憶和心事,不自覺地想起那一句:

月有微黃籬無影,掛牽牛數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紅棗。

可不是麽,一年年,又到秋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