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現代,古人更加重視離別,因為每一次離別都意味著數年,數十年,甚至此生都可能不再相見。
南朝梁江淹【別賦】的開篇一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包含了多少對於離別的辛酸和痛苦。
元祐六年,蘇軾和好友錢勰在杭州相遇。
說是相遇,其實也不然。
此時知杭州的蘇軾已經接到了朝廷回京擔任翰林承旨的詔書,只是聽聞好友錢勰罷越州守改知瀛洲,而赴任途中要經過杭州,便在杭州等待與好友見面。
錢勰,錢穆父,與蘇軾在元祐初年相識,之後又都因直言敢諫被降罪,兩人先後被外放出京。
這一次,是他們的久別重逢,也是又一次匆匆而別。
臨別之際,蘇軾寫下了這首臨江仙為好友餞行。
相比於久別重逢後的朝夕相處,短暫重逢之後的離別,更容易使人不堪其憂。
但此詞卻將這種臨歧沾巾、悲戚傷懷的兒女情態一掃而空。
樂天派的蘇軾始終昂揚樂觀,對於世事人生,他看得相當曠達。
一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更是展現出了他的豁達樂觀。
【列子·天瑞】雲:「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 」
天地不過是人進人出的旅店,我們都只是這大千世界的匆匆過客,又何必在乎杭州城裏的匆匆一別?
如果生死問題都能坦然對待,人生中的聚合得失、悲歡苦樂,又豈在話下!
這首詞可以說是明朝詩詞中最大氣磅礴的一首,以至於就連後世人甚至將其放入三國演義中,讓其成為三國演義的開篇詞。
詞作開篇便是王炸,「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日夜奔流不息的長江和一去不回的時間聯系在了一起。
歷史也在這一刻變得具象化,似乎這條奔流不息的長江就是我們的歷史,無數人在其中翻騰。
叱咤風雲的帝王將相們相繼登場,或是功成名就,或是壯誌難酬,轉瞬間,又被歷史的浪花淹沒。
歲月的無情,生命的渺小與短暫,帶來極大的反差,給人難以言說的震撼。
所以,也難怪,很多人說這首詞從開篇便是無法超越。
洛陽,自古以來便是天下重城,甚至數次作為都城。
在北宋時,它是西京,宋太祖一度還曾想要將都城從開封遷到這裏。
而洛陽,也是陳與義的出生地,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這一年是紹興五年,北宋已經滅亡八年了,陳與義在絕望中向朝廷上書辭官。
他看出來了,高宗無意北伐收復中原。
而他這一輩子也再也無法踏上故土,回到舊居所。
他退居青墩鎮僧舍,在這裏帶著痛苦與無奈繼續活著。
一個夜晚,他登上閣樓,忽然回憶起年輕時與友人在洛陽午橋的暢快歡飲。
曾經一群意氣風發的少年英傑,一起歡樂地 飲酒賦詩,臨風花下吹笛 ,那笛聲悠揚,不知引得多少人擊節贊賞。
回過神來,才發現,恍如一場大夢……
當初滿座豪英的狂熱期許,如今已經變成不甚真切的回憶,腦海中逐漸清晰的,是靖康之變後的顛沛流離,倉皇南逃。
曾經的一切繁華與豪情壯誌,或許都將消失在歷史中,誰又記得這些呢?
或許只有漁夫那遠遠傳來的歌聲……
這首詞寫於宋孝宗淳熙十四年,這一年,辛棄疾的堂弟辛祐之被免官,他向辛棄疾辭行,要回到浮梁去。
辛棄疾便寫下這首詞送給辛祐之。
這首詞的標題也叫做「再用韻送祐之弟歸浮梁」。
這首詞開篇便是讓人贊賞的佳句,「鐘鼎山林都是夢,人間寵辱休驚 」,將富貴至極的擊鐘列鼎和歸隱山林都視作等閑。
得之失之,寵辱不驚。
比起辛祐之,辛棄疾見慣了太多的人生起落,也遍嘗人間的風霜煙雨。
他文武雙全,才思敏捷,武力高強。
文能寫詞流傳千古,上奏「美芹十論」,武能萬軍之間擒拿叛徒,帝王跟前一陳謀略。
可就連他,都還經歷了那麽多的不得誌。
一次一次被罷官,被閑置,被充任地方官吏,就是沒有一絲用武之地。
在這首詞中,辛棄疾贈予族弟,何嘗又不是開解自己呢?
人生起起落落,恍若一場夢幻,世間寵辱得失,何必太在意。
如果一定要給晏幾道貼個標簽,那麽這位出身名門,才華橫溢的貴公子,就是大宋的「賈寶玉」。
同樣出身富貴,同樣才華橫溢,同樣天真率直,不通世故。
晏幾道是北宋宰相晏殊的幼子,他出生的時候,正好是晏家烈火烹油,富貴至極的時刻。
父親晏殊不僅是朝廷重臣,還是名滿天下的文學大家。
晏殊又很是寵愛這個才華出眾,頗類自己的老來子。
所以晏幾道的少年時期,完全就是被富貴榮華和萬千寵愛所包圍著的。
富貴鄉、錦繡叢中養著,觸目皆是富貴繁華、管弦歌賦,又有一個縱情詞壇、尤愛宴飲的風流老爹。
少年晏幾道的生活可謂逍遙自在。
因此,賞歌舞、寫小詞、談情說愛就成了他最擅長的事了。
……
依仗父輩余蔭,終究不是長久之事。
宋仁宗至和二年,晏殊病情惡化,隨後便撒手人寰,晏幾道春風得意的富貴生活也在此時畫上了句點。
曾經他歌舞詩詞,宴飲歡樂,與「小蘋」含情脈脈。
可如今卻只能感嘆「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
這首詞開始之前,李清照還寫了一段序言,交代了這首詞的來歷。
她說:歐陽公作【蝶戀花】,有「 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其聲即舊【臨江仙】也。
這裏提到的歐陽公就是歐陽修,而能夠讓李清照酷愛的句子,就是這首詞中的「庭院深深深幾許,普都堆煙,簾幕無重數。 」
為此,李清照甚至用這個句子填了兩首臨江仙。
而作這首詞的時間大致是北宋覆滅,宋室南渡後。
這一年,曾經與她琴瑟相和,與她一起賭書潑茶,一起玩賞金石的伴侶趙明誠染病逝世,那個曾經包容她,愛護她的人再也不見了。
南渡到建康,居住在深深的庭院裏,李清照心中不再是「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
那時的她是與丈夫分別兩地,她心中有的只是思念。這種思念是有希望的。
而如今,兩人天人永隔,沒有再見的可能了。
深深的庭院帶給她的是一種被牢籠、被束縛,不可擺脫的羈囚感。
可走出庭院,觸目傷心,處處悲涼,卻還不如將自己鎖在房中。
她也知道戶外「柳梢梅萼漸分明 」,春天的腳步越來越近。
但是,她就是打不起精神,提不起興趣。
也許是那個愛的人不在了,整個世界都變得無趣了。
就連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賞花燈,踏雪賞景,也覺得沒意思,沒心情。
李清照不由得回想起南渡之前安定快樂的時光,那時候,「感月吟風多少事」。這一切都一去不復返了,只落得眼前的「如今老去無成」。
納蘭容若的這首【臨江仙】,歌詠的是寒柳,但其間的精魄,卻是深入骨髓思念和無盡的追憶。
上闋說:柳絮和飛花去了何方呢?哪裏都尋不到它們的蹤跡,像是上天遁地無影無蹤,仔細一看,原來是被層層的冰霜白雪摧殘消融,只留下疏冷的一樹,瑟瑟搖曳在寒風中。
這般淒冷的景致,在納蘭容若筆下,更多了幾分清寒婉轉。而後他筆鋒一轉,湧出幾絲情意:縱使憔悴不堪,也獨獨癡戀向往著皎潔的月光。
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這才是真正的納蘭詞,情深如海,一往無悔。
這亦是他心境的寫照:就算病弱孤寒如斯,也渴望著有明月光,溫柔地照拂在心上。
若說上闋還是隱晦的溫柔,那麽下闋便真正走進了內心的追思。
「湔裙夢斷續應難」這一句中有一個典故,出自【北齊書·竇泰傳】。
「泰母期而不產,大懼。有巫曰:‘渡河湔裙,產子必易。’……泰母從之。俄而生泰。 」
該典故隱喻的便是妻子盧氏生子難產而故一事,他還深深地懷念著亡故的妻子。
那麽本就恨意深重的西風,又怎麽能解開眉間的清愁呢?
這首臨江仙出自曹公巨作紅樓夢,乃是曹公借薛寶釵的口吻寫下的。
那是一次「柳絮」詩會,湘雲、探春、黛玉、寶琴相繼填出相應的柳絮詞後,薛寶釵的這首【臨江仙】才作為壓軸之作緩緩登場,並且贏得了一眾姐妹的稱贊。
柳絮在傳統意象中,本就多悲調,有隨風飄舞,流落無依之意。
而一眾姐妹們作出的詞,也不離憂傷之意。
最是多愁善感的瀟湘妃子黛玉,甚至寫出了「飄泊亦如人命薄 :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拾誰收 !」
察覺到大家詞作中的悲意,寶釵有意翻案,她是這樣說的:「 總不免過於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 」
於是,一首臨江仙出爐了!
瀟湘妃子自有「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的「葬花詞」,而蘅蕪君也有了與之匹敵的「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的「臨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