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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不「賣」書的書屋和它26年的故事

2024-06-22文化

「你是怎麽知道我們這個書屋的?」拓荒書屋主理人錢娭毑(註:長沙話中奶奶一般稱「娭毑」)每次遇到前來參觀的讀者或遊客,第一句話總喜歡這樣問。在她看來,拓荒書屋並沒有多大知名度,有人特意來參觀反而顯得「有些反常」,盡管這家書屋已經在這裏開了26年了。

拓荒書屋位於湖南省長沙市開福區湘春路西園北裏。西園北裏是長沙六大公館聚集區之一,因唐朝中晚期名相裴休在此營建的西樓而得名。1904年,華興會在此組建。2016年,長沙市規劃設計了歷史步道,歷史步道由北往南經過約20條歷史街巷,西園北裏就是其中之一。

從湘春路拐進西園北裏,與兩旁寬闊的道路和高聳的建築不同,西園北裏顯得悠長而逼仄。這是一條不到600公尺的街巷,它串聯著左宗棠祠等7處不可移動文物和李立故居等11處歷史民居。拓荒書屋就在這條灰墻青瓦的麻石小道上。

書被丟棄了,總有人舍不得

錢娭毑名叫錢維,是現在拓荒書屋的主理人。拓荒書屋的創始人是錢娭毑的哥哥錢江,人家習慣叫他「錢嗲」(註:長沙話中爺爺一般稱「嗲嗲」)。1998年,錢嗲在西園北裏自家的老宅處創辦了這家書屋,算下來,書屋已經開了26年了。

錢娭毑說,「拓荒」兩個字包含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是因為錢嗲創辦拓荒書屋時所擺出來的書都是別人丟棄的「廢舊書」,他把這些廢舊書重新購買回來放進書屋裏,就像「拾荒」一樣,只不過他拾的是「書」。

「我哥哥最初就是抱著‘人棄我拾’的心態把這些書買了回來,放進了書屋裏。」錢娭毑介紹:「他有時候走在廢品收購站,看到很多舊書被當作廢品賣掉,他舍不得。在我哥哥看來,有些書總有一天會被人們需要。如果當書裏的文字被人們需要的時候,書卻早就被作為廢品處理掉了,他覺得那就太可惜了。所以,他想做一個保護這些舊書的人。」

拓荒書屋的第二層意思是,錢嗲希望這些舊書被保存以後能夠被需要的人翻閱,「他想透過辦書屋,讓更多的人喜歡書,讓更多的人知道舊書是有價值的。往大了說,我哥哥甚至希望這間屋子能重拾文化,起到開啟明智的作用」。

拓荒書屋的現主理人錢娭毑(錢維)

錢娭毑說,錢嗲曾參觀過錢學森圖書館,自那以後,他一直希望能夠創辦一家像錢學森圖書館那樣的書屋。

拓荒書屋裏的書大部份是錢嗲收回來的。20世紀80年代,錢嗲曾在自家辦廠,算是個體戶中的萬元戶,自從他有了收書、辦書屋的想法,一旦有盈余的錢他就用來收書。現在的拓荒書屋大概50平方米,書屋擺滿的書不過是錢嗲收來的圖書總量的五分之一。其余五分之四的書由於沒有足夠的空間來陳列,只能裝箱放進閣樓。

「我哥哥收書的標準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書要有學術價值,這些年,北京、廣東、上海等地的不少專家學者都曾來到我們書屋查閱資料。他們說,很多書上的資料在其他渠道都找不到,最終在這個書屋裏居然翻閱到了。」錢嗲希望有讀者需要某個資訊時,拓荒書屋是一個連結資訊與讀者的橋梁。時至今日,出版某些書的出版社已經不存在了,但這些書還被收在這間書屋裏,書中的文字還留著。在錢嗲和錢娭毑看來,這就是書屋收這些書的意義。

辦一家有故事的書屋

2018年開始,錢娭毑協助錢嗲打理拓荒書屋。錢娭毑在書屋的另一側設定了一個簡易陳列室,陳列室的墻上掛滿了她父母的照片。每當有讀者走進書屋時,錢娭毑總會向大家講述照片墻上每張照片的故事,具體到照片涉及的時間和人物,錢娭毑都能講得很清楚。

拓荒書屋的照片墻

錢娭毑和錢嗲的父親叫錢俊寶。九一八事變後,政府請德國汽車專家為中國培訓汽車專業技術人員,錢俊寶先生被選中,開始了為期5年的學習培訓。1936年,錢俊寶先生考入南京一家汽車公司。南京失守後,錢俊寶先生來到湖南長沙負責汽車運輸工作。抗戰期間,任顯群曾調令錢俊寶先生參與川湘聯運工作。新中國成立後,錢俊寶先生創辦湖南民營汽車運輸企業,後積極響應公私合營政策。錢娭毑說:「父親的許多經歷在他逝世後,我們在湖南省檔案館的檔案材料中找到,其中不少檔甚至屬於密件。從那時起,我們意識到父親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錢俊寶先生收到的派令

錢娭毑和家人努力把父親那一輩人留下的檔案和照片搜集起來,在拓荒書屋一側的墻上張貼、陳列,有人參觀時,她便不厭其煩地把老一輩的故事講給大家聽。錢娭毑說:「每一張照片都有一個故事,一整面照片墻就是我父輩們的一生。這是我們這個書屋最大的特點。」

1998年,錢嗲創辦了拓荒書屋,一開始他嘗試在書屋做舊書交易,慢慢地他發現一本舊書被買走後,下一個有需要的人就很難再遇到這本書了。於是,錢嗲停下了交易活動,拓荒書屋裏的舊書20多年來也基本上只供讀者翻閱,不對外售賣。也正是如此,拓荒書屋被人稱為「一家不賣書的書屋」。

上海學術書店請拓荒書屋找書的信件

錢娭毑回憶,錢嗲在打理拓荒書屋時,他喜歡每天坐在書屋裏看書、整理書。一到下午五六點的時候,周邊的學生也放學了,錢嗲就會候在書屋門口,等著學生們走進書屋免費看書。

2023年10月,錢嗲逝世。自那以後,打理拓荒書屋的任務就交到了錢嗲的妹妹錢娭毑手中。「我哥哥去世之前,我主要負責給大家講照片墻上的故事,對他收藏的書我並不了解多少。哥哥走了以後,這些書對我來說有些陌生。但是我知道這是哥哥一輩子的心血,所以我一有時間就自己翻閱這些書,盡可能了解這些書和這些書背後的故事。」

總有人因舊書結緣

來拓荒書屋的人並沒有進商場書店的人那麽多,除了一些人是「慕名而來」,大部份的人走進拓荒書屋都源於他們在西園北裏街巷遊玩,「誤打誤撞」地走了進來。無論是慕名而來的讀者還是誤打誤撞進來的讀者,他們在錢娭毑看來,都是「與舊書結緣的人」。進書屋的人多了,知道書屋背後的故事的人也就多了,其中不乏一些人因為書屋背後的故事而感動。

拓荒書屋接待讀者的照片

錢娭毑說,有一天下午,她坐在書屋前曬太陽。一個男生滿臉愁苦地站在了書屋門前,他問錢娭毑:「我能進去看看嗎?」那天是工作日,錢娭毑隨口問了一句:「小夥子,你怎麽今天沒上學呀?」後來,錢娭毑才知道,這個男生是一名大學生,他因為家庭原因時常有些情緒波動,休學一年,當天正好來到長沙旅遊散心。錢娭毑陪著男生在書屋裏轉了一陣,把書屋裏的故事講給了這個男生聽。

離開書屋時,男生對錢娭毑說:「今天很開心。」錢娭毑覺得很有成就感,但她並不知道這次書屋的經歷會對這個男生有多大影響。過了一段時間,這個男生再次來到了拓荒書屋,他對錢娭毑說:「我能進去幫您整理舊書嗎?」回憶到這裏,錢娭毑飽含深情地說:「我想,舊書可能真的有某種力量。」再後來,男生的家人找到了拓荒書屋的錢娭毑,對她當面表示了感謝,並說男生從長沙回家後變得開朗了不少。

拓荒書屋為學校捐書的憑證

錢娭毑說,類似的人和事在拓荒書屋還有很多。錢嗲在世時,他還常常挑選一些合適的舊書捐贈給貧困學校的孩子們,學校的老師和學生曾多次寄來感謝信和孩子們看書的照片。

「有些讀者來了拓荒書屋以後會覺得這是一個有故事的書屋,而這些讀者可能本身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所以他們會把自己有故事的書捐贈給拓荒書屋。」錢娭毑介紹。

曾經有一位讀者,她在參觀了拓荒書屋後說:「我父親也是一個喜歡收藏舊書的人,他一生從事銀行工作,為中國銀行事業做出了較大貢獻。我們想把父親的書捐給您,把我父親的書放在這裏會比放在圖書館更有意義。」

錢嗲(錢江)為捐贈者陳設的捐贈專櫃

收到贈書後,錢家兄妹為這位讀者的父親設立了專櫃存放他的舊書、照片和證書等物品,後了解到這位讀者的父親名叫楊伯喬,是新中國銀行界的元老和精英。錢家兄妹在書屋用展板記錄下楊伯喬先生的生平。錢娭毑說:「很多人熱衷於把他們一輩子收藏的舊書捐贈於此,書屋好像是這些舊書的歸屬地,舊書在這裏可以保留下故事,可以繼續行使一本書的使命。」

只談情懷,不談生意

錢娭毑是2018年開始協助哥哥打理拓荒書屋的,2023年哥哥去世以後她才正式和這些舊書打交道。錢娭毑說她對書並沒有多少了解,尤其對歷史了解不多。直到2016年西園北裏成為長沙歷史步道的一段,當她知道這條560公尺的步道與40多位歷史人物有關系的時候,「我才覺得原來歷史離我這麽近,歷史原來是這樣鮮活」。

在錢娭毑看來,父輩1951年開始居住在這條街巷,她有義務把街巷的歷史和故事講給別人聽。「很多人對長沙的認知是‘一座網紅城市’,但實際上長沙不僅是一座網紅城市,它還有很深厚的歷史底蘊。我希望大家透過書屋、透過步道、透過我們去了解長沙的歷史、了解湖南的歷史、了解湖湘文化。」

錢娭毑用「一書一生命、一書一故事」概括她對拓荒書屋的理解。在她看來,拓荒書屋不僅是一個供讀者參觀閱覽的空間,更是她自己的家。「哥哥用半輩子的心血和精力就收藏了這些寶貝,20世紀80年代,哥哥是個體戶中的萬元戶,但是他去世時沒什麽積蓄,他的積蓄都換成了這些書。我沒有辦法不好好珍藏。」

拓荒書屋內景

拓荒書屋會堅持多久?錢娭毑說:「我希望能一直堅持下去。」

拓荒書屋能堅持多久?錢娭毑說:「我也不知道。」

這些年,拓荒書屋除了門口擺著的自助掃碼的兩元一瓶的礦泉水以外,再無其他商業行為。實際上,拓荒書屋的運轉一直依靠錢家兄妹自掏腰包,經濟壓力是錢娭毑現在不得不考慮的問題。「我的家人有時候也不理解我現在這樣的做法,他們覺得我哥哥都去世了,這些書留著對我也沒有多大意義。但是書屋留著一天,就要多一天的開銷。而且西園北裏成為歷史步道街巷後,書屋如果改造成商業用房,開個咖啡廳、餐館,我們家就能多一筆不小的經濟收入。」

每次談到哥哥和他創辦這個書屋的故事,錢娭毑就會落淚。她說,生計問題一直讓她鬥爭、糾結,有時候也會有一種無力感,她不知道堅持是否還有意義。錢娭毑說:「每次我只要想到有人能從這個書屋獲益,我就覺得挺光榮的。哪怕倒貼一些錢來維持書屋的運轉,哪怕我口幹舌燥地給讀者講書屋的故事,我也覺得還是蠻值得的。」

不少人勸過錢娭毑把拓荒書屋的場地租出去收取租金,或者基於拓荒書屋設定參觀門票、收取講解費用,這些建議都被錢娭毑婉拒了。「我不可能把這裏做成生意的。一旦書屋裏滿是生意,那一切都變味了。」

錢娭毑(錢維)年輕時的照片

談到拓荒書屋未來的設想,錢娭毑顯得很開心。她說,現在房子因為歷史遺留問題還存在爭議,拓荒書屋在資金和場地上如果能夠獲得支持,她希望朝著哥哥「創辦一家像錢學森圖書館那樣的書屋」的方向努力。錢娭毑說:「還有五分之四的書沒有陳列出來,這就意味著還有五分之四的故事和歷史文化還沒有被大家知道。過去,街頭巷尾還設有柵欄門,記得以前這條街巷還有打更的……老長沙的記憶、深厚的湖湘文化都可能藏在這些舊書裏。」

走出拓荒書屋,對面是一大簇攀附在西園北裏街巷邊石墻上的絡石,白色小花綴滿枝頭,絡石的花瓣在風中嘩啦啦地旋轉。采訪結束後,錢娭毑又坐在了書屋門口的藤椅上,望著附近中學放學後的學生從書屋門口路過或走進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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