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讀文||魯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2023-12-09文化

本文轉自:現當代文學

/1/

阿Q無可適從的站著。

遠遠的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對頭又到了。這也是阿Q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的大兒子。他先前跑上城裏去進洋學堂,不知怎麽又跑到東洋去了,半年之後他回到家裏來,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後來,他的母親到處說:「這辮子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的。本來可以做大官,現在只好等留長再說了。」 然而阿Q不肯信,偏稱他「假洋鬼子」,也叫作「裏通外國的人」,一見他,一定在肚子裏暗暗的咒罵。

阿Q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辮子而至於假,就是沒有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這「假洋鬼子」近來了。

「禿兒。驢……」阿Q歷來本只在肚子裏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忿,因為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

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大踏步走了過來。 阿Q在這剎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果然,拍的一聲,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

「我說他!」阿Q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

拍!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後,於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松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

但對面走來了靜修庵裏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後呢?他於是發生了回憶,又發生了敵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麽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你怎麽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

酒店裏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頰。

酒店裏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為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

他這一戰,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於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後更輕松,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這斷子絕孫的阿Q!」遠遠地聽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裏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阿Q正傳】

/2/

雜感

人們有淚,比動物前進演化,但即此有淚,也就是不前進演化,正如已經只有盲腸,比鳥類前進演化,而究竟還有盲腸,終不能很算前進演化一樣。凡這些,不但是無用的贅物,還要使其人達到無謂的滅亡。

現今的人們還以眼淚贈答,並且以這為最上的贈品,因為他此外一無所有。無淚的人則以血贈答,但又各各拒絕別人的血。

人大抵不願意愛人下淚。但臨死之際,可能也不願意愛人為你下淚麽?無淚的人無論何時,都不願意愛人下淚,並且連血也不要:他拒絕一切為他的哭泣和滅亡。

人被殺於萬眾聚觀之中,比被殺在「人不知鬼不覺」的地方快活,因為他可以妄想,博得觀眾中的或人的眼淚。但是,無淚的人無論被殺在什麽所在,於他並無不同。

殺了無淚的人,一定連血也不見。愛人不覺他被殺之慘,仇人也終於得不到殺他之樂:這是他的報恩和復仇。

死於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於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於慈母或愛人誤進的毒藥,戰友亂發的流彈,病菌的並無惡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著現在,執著地上的人們居住的。

但厭惡現世的人們還住著。這都是現世的仇,他們一日存在,現世即一日不能得救。

先前,也曾有些願意活在現世而不得的人們,沈默過了,呻吟過了,嘆息過了,哭泣過了,哀求過了,但仍然願意活在現世而不得,因為他們忘卻了憤怒。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

孩子們在瞪眼中長大了,又向別的孩子們瞪眼,並且想:他們一生都過在憤怒中。因為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們要憤怒一生,——而且還要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

無論愛什麽,——飯、異性、國、民族、人類等等,——只有纏結如毒蛇,執著如怨鬼,二六時中,沒有已時者有望。但太覺疲勞時,也無妨休息一會罷;但休息之後,就再來一回罷,而且兩回,三回……。血書,章程,請願,講學,哭,電報,開會,挽聯,演說,神經衰弱,則一切無用。

血書所能掙來的是什麽?不過就是你的一張血書,況且並不好看。至於神經衰弱,其實倒是自己生了病,你不要再當作寶貝了,我的可敬愛而討厭的朋友呀!

我們聽到呻吟,嘆息,哭泣,哀求,無須吃驚。見了酷烈的沈默,就應該留心了;見有什麽像毒蛇似的在屍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馳,就更應該留心了:這在豫告「真的憤怒」將要到來。那時候,仰慕往古的就要回往古去了,想出世的要出世去了,想上天的要上天了,靈魂要離開肉體的就要離開了!……

(五月五日)

——【華蓋集】

/3/

大約是送報人忙不過來了,昨天不見報,今天才給補到,但是奇怪,正張上已經剪去了兩小塊;幸而副刊是完全的。那上面有一篇武者君的【溫良】,又使我記起往事,我記得確曾用了這樣一個糖衣的毒刺贈送過我的同學們。現在武者君也在大道上發見了兩樣東西了: 兇獸和羊。 但我以為這不過發見了一部份,因為大道上的東西還沒有這樣簡單,還得附加一句,是:兇獸樣的羊,羊樣的兇獸。

他們是羊,同時也是兇獸;但遇見比他更兇的兇獸時便現羊樣,遇見比他更弱的羊時便現兇獸樣 ,因此,武者君誤認為兩樣東西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五四以後,軍警們很客氣地只用槍托,亂打那手無寸鐵的教員和學生,威武到很像一隊鐵騎在苗田上馳騁;學生們則驚叫奔避,正如遇見虎狼的羊群。但是,當學生們成了大群,襲擊他們的敵人時,不是遇見孩子也要推他摔幾個斤鬥麽?在學校裏,不是還唾罵敵人的兒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麽?這和古代暴君的滅族的意見,有什麽區分!

我還記得中國的女人是怎樣被壓制,有時簡直並羊而不如。現在托了洋鬼子學說的福,似乎有些解放了。但她一得到可以逞威的地位如校長之類,不就雇用了「掠袖擦掌」的打手似的男人,來威嚇毫無武力的同性的學生們麽?不是利用了外面正有別的學潮的時候,和一些狐群狗黨趁勢來開除她私意所不喜的學生們麽?而幾個在「男尊女卑」的社會生長的男人們,此時卻在異性的飯碗化身的面前搖尾,簡直並羊而不如。羊,誠然是弱的,但還不至於如此,我敢給我所敬愛的羊們保證!

但是,在黃金世界還未到來之前,人們恐怕總不免同時含有這兩種性質,只看發現時候的情形怎樣,就顯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區別來。 可惜中國人但對於羊顯兇獸相,而對於兇獸則顯羊相,所以即使顯著兇獸相,也還是卑怯的國民。 這樣下去,一定要完結的。

我想,要中國得救,也不必添什麽東西進去,只要青年們將這兩種性質的古傳用法,反過來一用就夠了;對手如兇獸時就如兇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

那麽,無論什麽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獄裏去。

(五月十日)

——【華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