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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媽憶苦:躲過黑瞎子,上山撿黑菜,曬幹了賣錢,置辦過日子家什

2024-05-21文化

爸媽說他們年輕的時候,錢可真難掙。一年到頭也閑不著,就是手裏沒有錢。家裏窮得叮當響,屋裏除了土鍋台、土炕、土地,就是兩個笨重的紅木箱子。那些過日子家什,需要用錢買的,我家一樣沒有。紅木頭箱子上光溜溜的,真難看。

春天來了,我媽上地幹活,看到達子香花開了,折一枝子回來,想插哪都找不著個瓶子。那日子也叫日子,連小孩過家家都趕不上。我媽說著說著就生氣了。我爸岔開話說:「虧了你去撿黑菜,賣了錢買那些家什……」我爸不說還好,一說撿黑菜的事,我媽的開啟話匣子,倒出的全是苦水了。

黑菜就是木耳,因為它的形狀一朵朵的,曬幹了是黑的,我們這的人都叫它黑菜。我家住的小屯子,四周都是山,山上都是樹林裏。小時候常聽大人說,樹林裏有黑瞎子(狗熊),秋天去苞米地裏糟蹋苞米,它掰一個扔一個。上小學時,誰要是學一個新字,把之前學的字忘了,老師就說誰:「你是黑瞎子掰苞米呀!」

有一年,黑瞎子到屯子裏來了。住屯子邊的老醜,夜裏聽到門板有動靜。他披上衣服下地,一開門他就看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跟他差不多 高。當他反應過來是黑瞎子時,那東西照他臉舔了一口,就這一下,他暈過去了。黑瞎子走了,他家裏人才敢出來,一看他臉上血肉模糊。他活過來了,就是半邊臉上沒了肉,醜得嚇人。從此,屯子裏人叫他老醜,他很少到人多的地方湊乎。

我媽就到這麽危險的山裏去撿黑菜。下過雨的早上,她背上兩張苞米煎餅、一塊鹹菜和一壺水,和女伴出了家門,走出了村子,她的身影在連綿的山嶺裏變小。

我媽在關裏長了十八年,平原的土地滋養了她豐滿的身體,常年吃地瓜煎餅卷大蔥,她的皮膚還是那樣白嫩,她的眼睛還是那樣黑亮,她的個子還是那樣高挑。我媽過完了十八歲生日,突然想到一個有山的地方看看。她的念頭像一粒花生果子,摁到土裏,不消太多的時日就發芽了。在一個清晨,芽兒長成了葉兒,貼著土仰面朝天。我媽跟我姥爺說,要去東北看看,好呢就留下,不好再回來。

我姥爺沒留我媽,他有七個女兒,他不介意這個不善言辭的女兒出關。於是,我媽就到了關外姨家,一年後嫁給我爸。我爸家住在山旮旯裏,四面的山重重疊疊,山上滿是樹:柞樹、椴樹、樺樹、松樹、楸子樹……樹可真多,一片林子挨著一片,剛走出林子,又進了林子。林子裏的草棵也高,濕漉漉的,人走過去褲腿就濕了!我媽穿著最舊的衣服,褲子前腿打了修補程式,衣襟洗得掉了色。她連半舊的衣服都不舍得穿,說衣服弄得泥了水了的,鉆山林子更禍害衣服。

越是深山老林裏越有黑菜,要是遇到一段橫躺著的粗椴木,那上邊長滿了黑菜。一朵朵很小巧,像嬰孩的耳朵。大些的,像一只只小碗,那碗底扭了個勁兒,可真好看。再大些的,撲撲拉拉一片,分不出一朵兩朵,就用手那麽往下揪吧。手裏揪著心裏那個高興:這下發財了!曬幹了賣了錢,就去添些家什!心裏想著這些,哪裏會覺得累和苦,更是早就忘記了也許有黑瞎子出沒。

我媽畢竟是關裏人,怕一個人在茫茫的大山裏迷了路,她從不敢一個人去撿黑菜。屯子裏像我媽這樣的外來媳婦不少,大多是從關裏來的,說著略有差別的山東話。家底子薄的,也去山上撿黑菜,也需要這筆收入過日子。可是,我媽絕不和她的老鄉結伴撿黑菜,老鄉也絕不找我媽這樣的結伴。再想掙錢,也不能拿命當兒戲。聽屯子裏的老人說,東北的山林裏可大了,要是迷了路,走幾天也走不出來,再走到吉林省去了,那可回不來了。要是走到老毛子那,就犯了裏通外國的罪。這麽一說,我媽這些年輕的小媳婦都害怕了。我爸一再囑咐我媽,別去撿黑菜,沒錢就不花,也不能搭上個命。

我爸說的搭上個命,是說山上有黑瞎子,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媽從沒見過老醜,我爸可是從小就見過的,他一次次跟我媽說老醜的臉。我媽一開始聽得心裏發毛,嚇得很長時間不敢去屯子邊。漸漸地,她就把這事看淡了。當我爸再說起老醜時,她反倒說,老醜福大命大。春天的時候,我媽看看剛斷奶的我,跟我爸說,不去撿黑菜了,孩子得有娘。

然而,夏天來了,天熱起來,地裏的二遍草也鋤完了。下了兩天的雨,雨剛停,天還放晴。我媽的心裏就不安分起來,她瞅著南山發怔。我家住在東山腳下,東山上盡是柞樹,那樹上不長黑菜。我媽只在東山上刨了小地,種了一種叫菇娘的漿果,熟了就落壟溝裏了,撿起來背到鎮上賣錢。菇娘熟還早呢,她才不望東山呢。南山上有長木耳的樹。我媽認不準是啥樹,她只記得椴樹上長黑菜。南山上有椴樹,那一朵朵黑菜沖她笑呢。她不能不去,黑菜就是錢呢,有了錢就能買家什了!

大芝娘來了,她是本屯子的姑娘,嫁給了本屯子的小夥子。她從小就在這山裏跑,十幾歲就跟著爹娘上山撿黑菜,閉著眼走也能找到家。大芝娘和我媽好,一下過雨就來了,我媽看見她眼睛都亮了。我媽要和大芝娘去撿黑菜,我爸攔不住,索性不管了,說愛去哪就去哪,天黑前回來就行。

我媽就和大芝娘去了南山。南山看著近,近的地方哪有黑菜呀,得往遠處走。南山不過是南面那片山的總稱,到底有多少道嶺,有多少個坡,大芝娘也說不清。我娘跟著她往南走,越走離家越遠,站在高處也望不到屯子了,大芝娘說,咱不往裏走了,就在這轉圈撿吧。一飆風吹過,我媽身上一陣哆嗦。她身上的衣服濕透了,掛在樹上的雨水,淌的汗水,也許還有淚水。兩個年輕的女人,穿著破舊的衣服,貓著腰找那一朵朵黑菜。運氣好的時候,她們撿滿了背筐,運氣不好的時候,一人撿了一小捧。撿多的時候,往家走不覺得累,越走越高興。撿少的時候,往家走腿上像綁了石頭,越走越沒勁。

一場雨又來了,我媽就忘了撿不著黑菜的懊惱。雨一停,我媽又和大芝娘去撿黑菜了。我媽一出去就是一天,不到天黑不回來,把我扔給奶奶。我媽回來的時候,身上的衣服濕了又幹了,頭發貼在臉兩邊,整個人像老了好幾歲。

我媽撿回的黑菜,一朵也沒舍得自己吃。曬幹了,攢起來,冬天背到鎮上賣了。家裏燒熱水一直用大鍋,很不方便。我爸就找來個小破鋁盆,坐在鍋門口對付著燒水。我媽先去買了水壺,帶蓋的,水一開,那壺嘴裏就冒出熱氣。燒了熱水,沒個暖瓶裝,一會兒就涼了,我媽又買了暖瓶。後來賣的木耳錢多起來, 我媽又買了大鏡子,屋裏亮堂了,梳頭也能照著了。

置辦的家什多起來,紅木箱子上不空了,墻上也不空了,屋裏像個家樣了。我媽臉上的笑容多了,我爸說我媽,別去撿黑菜了,受那個累幹什麽!我媽沒出聲,她還要去。

不過,從我記事起就沒見過我媽撿黑菜了。夏天下雨後,她就待在家裏,把屋子收拾得幹幹凈凈,給一家人做好吃的。她穿著淺色的短袖衫,一條淺色的褲子,臉上那麽白凈,頭發那麽黑亮。她那麽年輕,那麽美好。我想像不出她去南山撿黑菜時的狼狽,不過我暗自慶幸,我媽是吉人自有天佑,沒有遇到黑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