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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故事:寧折刀(武俠)

2024-10-17文化

殘陽如潮水退去,余暉依次掠過龜裂的門板、青石條門檻、灰土砌成的老墻、望桿上殘破的幌子。

天空漸行漸暗,不片刻,蒼穹已黑,竹林空地處的茅屋在此時也亮起了燈火。

石城坐在桌前,凝望著手中的刀,秋風從門縫裏鉆入,油燈的火舌晃動著,將不大的打鐵鋪照得黑一片紅一片。他清楚地記得,距今五年零一個月前,自己成了鐵匠,重新磨礪了這柄刀。

刀刃處有三點淡紋斜貫,正是缺刃處。石城伸手撫觸,似乎仍可感覺當年的雪冷與火熱。

門環輕輕叩動,打斷了他的遐思,門外傳來說話聲:「老石叔,沒睡吧?」

一年輕漢子擠進鋪內,返身掩門後迫不及待地說:「早問的事,老石叔您莽撞了。」插了閂,轉回身來,在燈下露出一張俊臉,墨眉輕皺,大眼中透著關切與不安,「老話說,窮不與富鬥,民不與官爭。那梁家有日本人撐腰,是你惹得的?我們金局長見了梁文維都得賠笑臉。」

「就因為這個,梁家強占李家田地,毆打李家孤兒寡母時,你們做警察的就袖手旁觀、避而遠之?」石城的話聲輕力猛,「流蘇,知道百姓叫你們什麽嗎?黑皮狗!」

仿佛所有火光都潑上了年輕漢子的臉,他梗起脖子叫道:「我葉流蘇可沒向百姓胡要過半分錢!」

石城嘆了口氣,拍拍長條凳的另一端,示意他坐:「老石叔明白的,不收就沒錢,就不能巴結上司,你都已經當了三年警兵了,這世道……」

見石城明白自己,葉流蘇落座,心情平復後,又驚奇地問道:「與老石叔做了五年隔墻鄰居,都不知您會武功!」他也是聽早問在場的同僚說起,梁家十幾個魁梧彪悍的護院先動的手,轉眼間全被石城打倒在地,梁家那花花公子據說當場就嚇尿了。

「我寧可不會……」火光飄過石城的臉,平靜而又滄桑,可他眼中早已波瀾翻騰。

葉流蘇並不理解他的感慨,探身瞧了桌上刀一眼,皺眉道:「這舊刀,怎麽不上個鞘?」

「師門留的刀,原本有鞘。」石城雙眼定在燈芯處,失神道,「這刀雖然舊還崩了刃,可我那聰明絕頂的師弟,想了它很多年都沒落得。」

葉流蘇收回落在刀上的目光,從懷裏掏了幾張法幣,順桌推過去:「梁家放出風來,說三日內找高手來會您,要不出門躲躲?」

「泥鰍不怕泥巴,鐵匠不怕爐火。」石城的話中有股鐵的味道,自個兒走容易,可剩下李家孤兒寡母當梁家撒氣桶的事,他做不出來,「錢你收起來。」警兵的薪餉本就不多,葉流蘇又從不敲詐勒索百姓,年前他相依為命的母親患病故去了,裏裏外外花錢,至今還欠了不少外債。

葉流蘇知他脾性,只得悻悻收了錢。

「您既已息武這多年,今番怎就不忍了呢?」他邊抱怨邊起身告辭。

石城目送他消失在暗夜冷風中,呆立片刻,才掩了鋪門。

「我怎麽就不忍了?」石城喃喃自問。打鐵鋪內火暈漸暗,往事紛湧,一張俏臉在眼前活靈活現,越來越清晰,隨即淹沒在一片血泊由……

次日一早,石城才推開鋪門,就見門外站著個人。

深秋的早間已有幾分寒意,那人卻只身著灰布長衫,一頂白色禮帽低壓眉問,濃眉下戴著一副純銀墨鏡,頗像留過洋的新派教書先生。在長衫左臂處,卻繡了朵黑色的龍爪花,看著古怪至極。

「打鐵的,我打個柴刀頭。」那人說話緩慢,聲量卻大。

從沒見過有人這麽早上門打柴刀的,石城扶著半卸的門板,答道:「鋪裏有打好的,不嫌粗略,尊客自己挑把去用。」

那人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也不摘墨鏡,緩步踱進鋪內,拾了架上的柴刃,凝神打量,再掂量輕重,細致得像挑選價值連城的珠寶,逐一過手後,又都放下。

「不合意?」

「厚背薄刃,彎頭似直而圓,手功不錯。」

「那你?」石城不明白他的意思。

「刀好,卻不合我用。」那人從袖中摸出一段半尺來長的短木,在掌心滴溜溜地轉著,輕松隨意得如頑童耍寶。

可在石城眼中,短木旋動竟陡生波瀾,半明半暗處互為本末,一對陰陽魚生動如活,越轉越快,漸成黑白渦流,讓他心搖神馳。

「尊客來自武當?」石城忙轉開目光,眼前這人文質彬彬,可轉木之際給他的感覺卻如猛虎旁窺,這一手分明是內家拳法,「梁家請你來的?」

「我姓余,眼下我只是來打刀頭的。」那人並不否認,五指輕收,陰陽魚倏然無影,變回酒盅粗細的褐色短木。

過門是客,江湖規矩,即便今後要做生死鬥,此刻他也只是個上門的客人。望了短木一眼,石城道:「馬上為尊客揀料。」合適的鐵料能節省煤炭和鍛打時間,更能體現鐵匠的眼力和經驗。

「這塊不錯。」來客短木一指,正是石城註目的鐵料。

鐵料才進爐竈,那人已搶過風箱手柄:「我來助一臂之力。」

拉推間,爐焰飛躥,火星彌漫。

石城握著長柄鐵鉗,翻夾鐵料。

二人都不說話,鋪內只聞風箱呼嘯,爐火由暗黑到紫紅,再到黃。不多時,鼓動的風箱與開合的鐵鉗,竟生出奇異韻律,焰火兇猛,時低時高,鐵料逡巡,或緩或急,輔車相依,如浪湧舟移。

余姓客呼吸漸重,石城眉間汗珠如豆,兩人借冶煉鬥意,騎虎難下,無論誰先收手,都會大挫銳氣,到真正動手時,已落下風。

鐵料通紅,唯余中間一點黑碳。火煤卻相反,大半已黑,入眼紅星點點。正不知是鐵料先化水還是黑煤先成灰。石城突然擡眼,那余姓客也仰起頭來。

門外腳步響起,聲音越來越近:「老石叔,好猛的煙,大清早就有生計上門了?」

鋪內二人四目相對,似有火花閃爍,臉上竟不約而同露出欽佩的笑意。這才一停手,竈內鐵料艷紅欲滴,爐火已成灰燼。

葉流蘇踏進打鐵鋪,一眼望見竈內紅料,不解道:「老大的煙,就燒這巴掌貨?」

「客人等用。」石城將紅料置上鐵墩,揮錘鍛打。

火星四濺中,葉流蘇瞥見風箱旁戴墨鏡那人。他只看了一眼,就覺心慌意亂,寒毛倒豎,仿佛有汗水順頸淌下。

「今兒不用去警局報到麽?」石城的問話與錘擊相和相問,每字每錘如打在葉流蘇背脊問,一股熱流從尾閭處倒灌上大椎骨,原先的寒意頓消。

余姓客微微一笑,突然舉起褐色短木,在一旁放置的鐵器上漫不經心地敲擊起來。

石城聽了幾聲,停下手,滿目詫異地望向他。

余姓客卻不理會,敲了片刻,留下一句:「打好後送來給我。」說完便徑自出鋪去了。

午後的太陽總算有了幾分暖意。

躺在門前藤椅上,石城打起小盹。天藍雲白,桃花盛開,熟悉的聲音呼喚著他。他穿梭桃林,亂花迷眼,師妹夏秋水的身影時而出現在花簇間,時而隱身樹幹後,咫尺間擦肩而過……腳步匆匆掠耳,驚醒了美夢中的石城。

十數步外,葉流蘇氣喘籲籲嚷道:「老石叔,梁家在河邊搭好了台子,請了三個高手來。昨個上門那人叫余化龍,是武當派的,聽說練的叫什麽圓功禪拳,還有個矮墩墩的,叫方重……」

「錘子方重?」

「您認得?」

石城咧嘴苦笑。

「第三個不知是誰,只聽說武當派那姓余的與他交過手,空手輸了半招,才到打鐵鋪來打柴刀的。」

石城擡頭,打量著呆了五年的打鐵鋪:「流蘇,若我以後不在了,你把這鋪子拾掇拾掇,接那李家母子過來住吧。」

「老石叔,她們與您素昧平生,又非親非故。」葉流蘇遲疑了會,「這麽做值得麽?」

石城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性命性命,性子決定命。既然我當日出了門,見了事,出了手,這就是我的命。」

葉流蘇要待再勸,卻聽遠處馬蹄聲急驟,直沖這邊而來。

來人翻身下馬,望定石城,遞過一封拜帖,便上馬飛馳而回。

信中正文僅八個字:酉時,府中恭候大駕。落款是梁文維三字。

「梁家這是要擺鴻門宴。」葉流蘇接著勸道,「不能去。」

石城搖搖頭:「梁家要的是眾人眼中的面子和威勢,私下動手,沒有殺雞儆猴之效。梁文維既能當得維持會會長,自然不會做這無用之舉。」

梁府大廳。

酉時將至,一身青布長衫的梁文維坐在主位,透過眼鏡掃視飯桌旁的客人。矮壯的方重一手抓著油膩的蹄膀,邊咀嚼邊含糊不清地道:「我看那什麽鐵匠是嚇得不敢來了吧。」柱子般粗細的脖頸上肌肉顫動,可見是一位外家高手。

戴著墨鏡的余化龍在旁夾起半條鯉魚,慢條斯理地接過話去:「左右無事,不如打個賭,他若不來,我此番酬勞給你,他若來,你的給我?」

不等方重答話,門外匆BxRbkVvl8E0TAMSvrlDw+8PJTMdp2zsLLv8bxwbjmBk=匆跑來一名仆人:「老爺,打鐵的來了。」

梁文維不懷好意地道:「快請!」

一旁的余化龍不滿地嘀咕:「也來得太快了吧,這都還沒下註呢?」

看著一身烏衣,緩緩走進大廳的石城,梁文維站起身,拱手笑迎:「石兄。」不明緣由的,見了這舉止,必定以為是故交久別重逢。

石城雙拳隨意一握,當是回了禮:「梁老爺。」

「是你?」原本端坐的方重,打量了一眼石城,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從椅上騰身,話帶顫音,「竟然是你?」他先前只知梁家遇到個鐵匠,吃了虧,要請人找回面子,也沒打聽要對付誰,沒想到卻是他!

石城低頭拱手,這次卻是左掌右拳,很標準的見面禮。

楞了片刻的方重,突從懷中掏出幾疊雜亂的法幣,置於桌上,伸了衣袖擦擦嘴,向梁文維一抱拳:「梁爺,這事兒姓方的辦不了,錢還你,對不住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大廳。

梁文維輕咳一聲,滿臉堆笑,也不問緣由,就當沒方重這人,自顧自地擺手請石城在對面坐下。

石城見飯桌排了六副碗筷,主位和客位各有一個空座,便道:「府上既有貴客,石某便長話短說,梁老爺叫我來有何見教?」

「不敢!」梁文維笑道,「先前之事,是小犬莽撞了。過幾日,文維定讓他向石兄賠罪。」

聽他說得客氣,石城越發心疑:「既然梁老爺這般客氣,石某鬥膽請你放過李家母子。」

「那是小事,若石兄能答應梁某一個要求,李家母子不但可以有自己的地,我還會另外奉送些銀錢。」梁文維將眼鏡往鼻梁上一推,雙目溜轉,落在石城有些鼓囊的右後腰處。

石城聽得糊塗,見他盯著自己腰問不放,手一轉,取出一物,轉頭拋向余化龍。

長臂一晃,余化龍將那物接入手。只見彎頭拱背,薄刃厚鋒,竟是把褐色木柄的柴刀。

「若滿意,承惠二十。」

見是柴刀,梁文維眼中閃過一縷失望。

這邊石城已接過二十元法幣,回身拱手:「若沒別的事,我就走了。」竟是不去搭理梁文維的話茬。

「既然來了,師兄還是多坐一會吧!」廳外腳步聲起,有人接話道,「讓咱師兄弟倆好好敘敘舊。」那人說得極客氣,可言語中的恨意如錐置囊,掩蓋不住,讓人聽了發冷。

一獨臂的中年漢子踏進大廳,細細打量石城,半晌才道:「師兄老了,幸好沒死,不枉我杜青野平日裏燒香拜佛為你求壽。」

「你?」看到他,石城心中一慟,想起了死去的夏秋水,沒想梁府請的第三人竟是自己師弟杜青野,那麽梁文維方才所求,當然就是那柄刀了。

杜青野證實了他的猜想:「留下刀和鑄兵譜,我既往不咎。」

「這些年了,你還不死心?」石城眼中悲怒難抑。

「與師兄多年未見,我這做師弟的,總該送些見面禮。」杜青野話音才落,廳外無聲飄入一人,不等眾人看清面目,那人在飯桌上放下尺余長的包裹,又返身飄出。

余化龍冷哼了聲。前日他空手與送包裹之人交手,吃了點小虧。此刻他離包裹最近,手中柴刀正要開個張,一揮手,輕巧地割裂包裹,血腥味撲面而來,露出的竟是兩截血淋淋的前臂,那臂肌肉賁張,手背骨節凸起,鮮血仍流湧不止,竟是才斷下不久。

「你殺了方重?」石城認出手臂的主人。

杜青野淡淡一笑:「本有此打算,只是我向來心軟,斷了他兩條臂膀也就算了。當年師兄放他一馬,他居然敢不識好歹來出頭,來了又想不明不白地結束,天下哪有這般混賬的事。」

「錢,他已交還梁老爺。」方重為盜多年,曾栽在石城手中,看在方重至孝的份上,石城沒為難他。方重也立誓不再為盜,他一身功夫俱在雙臂。杜青野斬臂留命之舉看似留情,可對一個江湖人來說,失去了畢生苦練的功夫,還要面對平日結怨的仇人,實則生不如死。

「讓我瞧瞧,你這弒師之人,這些年又有什麽長進?」石城拉開架勢便要動手。

杜青野緩緩搖頭,舉起左手,目中怨恨如冰:「師兄忘了?我的右手被你斬斷,只剩下左手,又怎會是你的對手?」

石城血液似被他的目光凍結,面無表情道:「害死師父和秋水,你是咎由自取。」

「我杜青野有仇必報,明日由他代我出手。」杜青野雙眼燃起殘殺的火光。隨著所言,方才放包裹者門外進來,今番他來得極其緩慢。石城看著這面目清秀不到二十的少年,竟覺頗為眼熟。

少年來到他身前,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禮,再從腰間取出一只半尺長匣,雙手奉上。

石城伸手接過,開啟一看,雙眉驀地一跳,死盯著少年的臉:「你是那人的兒子?」

少年直了身軀:「家父明日到,到時請帶你的刀來。」

「師兄,看來明日是個好日子,我們的賬總算可以了幹凈了。」杜青野徑自坐上飯桌,夾了塊燒筍入嘴,緩緩道,「李氏母子我接去做客了,若你明日不來,我這做主人的估計不會有好心情。心情差,難免就會做出過分的事來。」

石城身子一頓,卻沒回話,跨過門檻自行去了。

又是暮色漸濃分時,打鐵鋪內,燈火被昏紅掩映,一切似乎如舊。

胡亂用過晚飯的石城,呆望著眼前長匣許久,直到葉流蘇進來。

「咦,這又哪來的?」匣中斷刃,血跡猶存,鋒寒若新。

往事湧來,石城仿佛回到了那一夜……

耳旁槍聲如雨,廝殺聲將喜峰口濃重而沈靜的夜色犁得七零八落,三十五歲的石城正與弟兄們奮勇殺敵。與二十九軍其他揮舞大刀片的戰友不同,他手握的是師傳大刀。

石城斬殺了四名慌張迎戰的鬼子後,眼前敵人的陣地已是一片火海,他突然看見不遠處兩個戰友接連被同一名鬼子砍倒。倭刀映著炮火,銳寒如雪,已方寬闊的大刀片競被一擊斬斷,如切松木。這鬼子不單刀法高明,更是持有寶刀。

血湧上頭,石城大吼一聲,揮刀迎上,他的大刀,刀口及刀背前端開刃,可刺可斬。火光中,那MAm88goTDJVBft8eZYjkJA==鬼子的目光傲慢而欣喜,仿佛石城是去送死的。雙刃毫無間斷地相互斬劈十余下,鏗鏘的撞擊聲轟鳴刺耳。

直到石城覺手中刀一輕,倭刀驟然斷折,那鬼子一臉錯愕,竟忘了躲避刀斬,仰面朝天倒下,半邊臉上血如泉湧。石城正要補上一刀,隨即就被擁上的人隔開。

那一夜,血染黃土。戰鬥間隙,石城發現向來破堅摧剛的刀上,參差交錯競崩了三個缺,他心疼師門至寶,慌亂中他脫衣包刀,連斷折的半截倭刀也一並包裹了。

後來他發現半截倭刀上有「山田四胴切」的銘刻。他向旁人打聽後才明白,所謂胴切,是指倭刀鑄造成後,以屍體做實驗,四胴切就是一刀揮出橫斬四人。

能做到四胴切的雖是寶刀,但石城恨它沾了國人的血,將它丟棄在了一條江中。

缺刀他也一直沒有閑暇接回,直到趙登禹將軍在大紅門的禦河橋外遏伏身亡,上千同生共死的兄弟在那一戰陣亡。

石城身中數槍,卻活了下來,輾轉到了此地。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那臉上挨了刀斬的鬼子,居然也還活著。

「你是二十九軍的?」葉流蘇目瞪口呆,隨即大喜若狂,喜峰口夜襲那年他還是學生,聽了大刀隊的事跡,熱血難抑,便要和幾個同窗好友投軍去,怎奈母親生病無人料理,才留在了家中。

葉流蘇拿起刀來,如獲至寶,細細打量。雙面開刃、刀尖傾斜的寬闊刀身,可以想象當年斬殺鬼子時的酣暢淋漓,而刀柄末端大圓環上纏繞著刀袍,紅色已褪,無數隱隱的血漬,分明是敵人的鮮血染成。

「老石叔,你當年怎會加入二十九軍的?」

「我為求死。」石城苦笑道,「可天意弄人,那麽多同袍馬革裹屍,偏偏我活了下來。」

石城的回答讓葉流蘇一楞。

「我自幼被師父收養,蒙他老人家看重,傳我刀法與鑄兵之術,不想師弟杜青野妒我而恨師父,竟趁我外出之際暗中下毒。原本我早些到家,或可阻止此事,偏偏我仗著學成了刀法,在外與人喝酒比刀……等我到家,師父和秋水都已奄奄一息……」石城話語哽咽,夏秋水臨死前的目光在眼前閃動,他猛然明白自己出手救李氏母子的原因,是因為那道不甘不舍又飽含牽掛的眼神。

「那你沒去找你師弟算賬?」葉流蘇恍然明白了從未見過石城喝酒的原因。

「我不能殺他。我只砍下了他的右手。」

「為何不能殺他?」葉流蘇越聽越不明白。

石城長嘆了一聲,卻不答話,註視他片刻後,突然右膝一曲,半跪下來:「流蘇,我求你一事。」

葉流蘇嚇得放下刀,蹲下來,慌忙攙扶道:「老石叔,您這……這是做什麽?有話直說。」

石城人跪著,輕聲說了一番話,只把葉流蘇聽得楞在當場。

見他如此,石城站起身來,從屋裏取了那舊刀:「我去見個朋友。你好好想想,真要為難,我另想他法,畢竟這事生死攸關,無論你怎麽選,叔都不會怪你。」

葉流蘇望著他消失在墨夜中,心裏不由迷糊了,鄰居五載,除去打鐵的客人,他從不知石城還有朋友。

這五年裏,石城只在每年的九月初八出門一趟。葉流蘇也曾問過他去哪兒,可石城總是默然不答。後來在不經意間,葉流蘇才知道他是去指南寺拜祭。

現在想來,石城定是去拜祭他師父和師妹。

思量著石城的囑托,葉流蘇在床上翻來覆去。到亥時分時,正迷糊欲睡,卻聽夜風中鐵門環一響,接著是石城低低的一聲:「請。」竟是打鐵鋪中來了客人。

葉流蘇一骨碌翻身爬起,眼貼破紙窗,斜望出去,卻只見背上負了兩柄刀的石城走進打鐵鋪的側影。

摁不住好奇心,葉流蘇悄然出屋,躡手躡腳伏在打鐵鋪窗下偷聽。

「先在此歇息一晚,明早會有人來送你們走。」石城拿出幾張票子說,「這點錢帶著。」

「不、不不,我們不能要。」回答的是個女子的聲音,「石大哥,你幫我們太多了,可讓我們怎麽報答呢?」

「你們母子倆好好過日子就好。」一陣窸窣聲,分明是石城硬將錢塞過去了。

「小山他不是我兒子,是我遠房侄兒。日本人進城當日,他一家十九口,就剩了他。「女子哭泣道,「小山也被打斷了右腿,更是被驚嚇慘了,落下見血就暈的毛病。」

葉流蘇猛然恍悟,屋裏的人是李氏姑侄,白天聽說被抓走了,不想石城竟趁夜去救了出來。

屋裏的石城不再說話,葉流蘇意識到他要出門來,正要退走,卻已是遲了。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葉流蘇的茅屋。

「老石叔,我想好了,我幹。」葉流蘇點起油燈,屋裏頓時添了幾分暖意。

「你真想好了?」石城追問了一句,見他點頭,便伸手拔了右肩上的刀來。

「咦,怎麽有鞘了?」

「這刀你先幫我存著,若明日我回不來,就歸你。」石城笑道,「若能回來,刀還是我的,鞘就歸你了。」

葉流蘇心知他明日兇多吉少,竟忘了問只有刀鞘有什麽用:「老石叔,李氏姑侄既然已救回來了,何不一走了之?」

「你忘了我入行伍的初衷了麽?二十九軍弟兄對著鬼子,決不會逃。」石城頓了頓低聲道,「以我血肉埋敵枯骨!這是當年我們大刀隊的訓條。」

「可你把刀給了我,拿啥和日本人交手?」

石城又取下左肩處的刀,大笑:「這是我救李氏姑侄時,從師弟那兒取來的,這還是十多年前,我打了送他的。」

葉流蘇望著那如雪刀鋒,說不出話來。

次日午時。厚雲遮日,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梁家財大氣粗,一個比武用的高台搭得龐大而精美,看上去就像是請了名家紅角兒來唱曲的戲台。

石城站在台上,刀斜插後背。台下數百人中,他只瞧著一人,那人身著日本軍裝,坐在台下正中,右臉頰處一道長疤從發際延伸到下巴處。那人目光陰冷,也死死盯著石城。這人正是喜峰口倭刀的主人。他左邊是斬了方重雙臂的少年和昨晚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杜青野,右邊是梁文維,最前面是三十余名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和一只大麻袋。這一堆人後是數百名被趕來撐場面的百姓。

見人都已到齊,梁文維起身大聲道:「今日有幸請到山田泉中佐來觀摩比武,大家歡迎!」

場內掌聲稀稀落落,毫無生氣。

梁文維頭一擺,余化龍走上台去,摘下墨鏡,抱拳道:「石兄,余某等這一戰已迫不及待了。」

石城點點頭,目光再掃了台下一眼,轉頭道:「來吧!」

他的話音才落,余化龍已蛇躥而上,雙手晃動似星串,胳膊皮鞭般綿軟伸縮,台下眾人見了,無不驚異,以為自個兒眼花。圓功禪拳講究柔軟速疾巧,進如潮湧,退如潮退,急似晴天迅雷,緩如雲卷雲舒。

石城卻視如不見,雙手緩緩左直右屈,如張強弓。余化龍腳下變幻如電,卻像怕極石城雙手間的無形之箭,逡巡四避。

石城第三次向台下望了一眼,點點頭。余化龍突地躥到石城眼前,背對台下,反手從腰間拔出那柴刀,褐色木柄的柴刀。台下眾人見他出刀如電,都屏息而望。便在此時,台下突然一聲巨響,百姓人流中,爆竹如擊浪轟雪,濃煙四起。眾人炸鍋般四下奔躥。前排眾人回首要看究竟,全然不見石城雙手間無形之箭驟然射向余化龍,後者淩空向台下飛去,半空大鳥般回轉身軀,手中柴刀畫出道回旋烏光,直射山田泉脖頸。

「刺客!」梁文維第一個轉頭,見了這詭異變化,驚叫起來。那柴刀來得極快,眼見要斬上山田泉,卻聽一聲刺耳急響,有道白光從杜青野左手飛出,不偏不倚攔截了柴刀,是只有五指抓鉤的鐵鏈飛爪,正是杜青野斷臂後練成的奇兵。不等他收回飛爪,余化龍已至,抓了柴刀一抖,五只抓鉤盡數裂進激飛,他怒喝,如落了個滾地雷,柴刀力劈而至。

只這一耽擱,山田泉已反應過來,微一側身,弧形刀光從腰間飛掠而出。

「余兄閃開!」台上的石城一眼看出山田泉的刀鋒銳異常,更勝當年那四胴切的倭刀,柴刀絕對擋不了。余化龍身形一晃,迎刃而前,柴刀離山田泉腹部不過三拳,眼見是兩敗俱亡的下場,一刃突如其來,擋下這一擊,是那日人少年出手了。

石城清清楚楚看見利刃滑過空中的軌跡,如幻光電影,絲絲縷縷,短如瞬息。

弧光一閃,血噴頭落。

驚魂未定的百姓們見了這一幕,轟然散去,頃刻間逃得精光。

「藍衣社余化龍、石城在此殺敵!」石城立在台上高喊,今日死於此處,不能不讓人知曉余化龍為何而死。

流落江南後,他入了鋤奸的藍衣社,以鐵匠鋪藏身,一晃就是五年。其時藍衣社三年前已解散,變更為軍統。當日余化龍離開打鐵鋪時所敲的正是以前藍衣社、現今軍統的接頭暗號。梁府中給石城的二十元法幣中夾雜著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昨晚兩人一起到高台四周查勘了地形,模擬了刺殺,再去救了李氏姑侄,不想天衣無縫的一擊,卻功虧一簣。

守在高台外圍的偽軍開始向裏擁來。

山田泉雙目殺氣凝聚,台下高叫:「你的刀?」

「刀在!」石城反手從背後抽刀,雙手握緊。

山田泉左手握刀柄,右手在上一擊,刀鋒處余化龍殘留的鮮血四濺落地,他拽開面前想要阻止他的兒子,大踏步走向高台。

「找你多年了。」他左臉抽動,右臉卻呆若木板,石城當年那一刀,切斷了他的面部神經,「喜峰口被斬的只是我祖父鑄造的斬龍刀影打,但被支那人的刀所斷,也不可原諒,此次我帶來了斬龍刀真打,前月剛試了六胴切。」他晃動手中刀。

日本人鍛冶刀具,事先準備數十支刀身,兩兩融化打造成一柄的厚度。其中會因淬火等步驟斷裂報廢,最後制成的刀只余數把。最好的成品叫作「真打」,剩下的叫「影打」。影打為用,而真打一般在打磨和試刀之後就被供奉起來,作為家傳寶物。

山田家原為日本有數的鑄刀名家,斬龍刀的幾把影打都為皇宗貴胄所用,只可惜近年被相州正宗、大河關兼常、備前長船、山城宗近四大家壓在底下,自上次喜峰口幸存,山田泉就一直明裏暗裏地尋找那斷了斬龍影打的缺刀來歷,最終在一月前,杜青野揭了懸賞告示,說那刀的擁有者是他師兄石城。

「你交出鑄兵譜,我放你走!」

「你勝得過我手中的刀,我可以告訴你鑄兵譜在哪兒!」石城橫刀,示意他動手。

任何話語到此刻都是多余,招法亦然。台上二人如同不諳武功的蠻漢,毫不防守,只一味旋身劈擊。此刻拼的是氣勢和力量,誰若心怯退守,必定會死在對方狂風驟雨般的劈擊之下。

轉眼一刻已過,刀光依舊淩厲,鏗鏗鏗的撞擊中,火星如雨,看傻了台下所有人。

山田泉殺得性起,暴喝一聲,以劈天裂地之勢直斬而下。

石城旋刀卻似慢了半拍,刀鋒不及立起,被斬龍切在刀的平面。哢,這次的交擊帶著脆響,這取自杜青野手中的刀,半截刀刃飛旋而出,插在高台柱上嗡嗡顫動,底下梁文維諸人才拍手叫了聲好,卻又齊齊驚呆了。

高台之上,斬龍劈在木板上,山田泉一動不動,石城手握半截斷刀抵在他喉間。只有山田泉明白,剛才雙刃交擊的瞬間,石城是故意將刀的平面迎向斬龍刀。

梁文維對杜青野使了個眼色,後者越眾而出:「師兄,我昨晚才想明白,那李家娘子與師妹可真是很像,難怪你會為了她而出手,那此刻你肯不肯為她放了山田中佐呢?」他雙手一拍,兩個日本人開啟了高台前的麻袋。露出的赫然是李氏。

「你昨晚從我家救走,今早我又從你家抓回,只是跑了那小兔崽子。」

石城看了他一眼,長嘆望天道:「師父,石城今日要死了,說出那些也不算違背了當日誓言吧?」

杜青野聽他說得古怪,笑道:「死鬼師父還能變成鬼來幫你不成?」

石城苦笑中帶悲:「杜青野,當年你毒死的師父和師妹,其實是你的爹和姐。」

「你瘋了吧,胡言亂語是沒用的,不如先放了人再說。」杜青野不為所動。

熱淚縱流過臉,石城哽咽道:「師父原是藍衣社十三太保之一,你三個叔叔、兩個兄長都為鋤奸犧牲,師父因此將你從小寄養在好友杜明家,直到杜家被日本人滅門,僥幸活下的你才被接回。」

「胡說八道,若我是他兒子,他為何把武功、鑄刀譜都傳了你?」

「師父不想你重蹈兄長們的覆轍,他希望你平平安安過一輩子,而鑄刀譜他卻是傳給了你。」

「他何時傳了我,我怎麽不知道?」杜青野目中兇光炙熱如火。

「鑄刀譜就在當年師父傳你的刀鞘內。」石城咬牙道,「若非看在師父和師妹的面上,當年我豈會只斬你一只手?昨晚,我又怎會取走刀鞘,只痛打你一頓了事,依我的脾性,早將你殺了十遍八遍了,只是我答應過師父,不把真相告訴你,也應允過你姐臨死前的請求,終我此生,決不殺你。」

杜青野面色煞白,仿佛置身一場荒謬噩夢中,可石城所說又如尖刀剜心:「不,我不信……」當年師父和師姐對他的照顧和毒發嘔血的情形,腦中盤旋不止。淚水在他失魂落魄問盈眶滾落,他雙膝一軟,跪地仰天號啕大哭。

這邊日人少年手一揮,數十名荷槍實彈的偽軍和日本兵向高台包圍過來。

「打鐵匠,你快棄刀,我山田兼次可保你一命,那李家的房子和人,梁文維也不會再碰,如若不然,不單是你,那女人也難逃一死。」

石城淡淡一笑:「小鬼子,你聽好。鑄刀如樹人,人正刀直,寧折不彎!」他手中斷刀隨著言語緩緩向上推進,刺入山田泉下頜,透印堂而出。

一個月前,軍統打聽出汪精衛的密友日本中佐山田泉,多年來一直在尋找一柄刀,而這刀的主人卻是石城。於是軍統將訊息泄露給了要尋石城報仇的杜青野,借此引山田泉出來,並借機行刺。之後一切都如所料,除了石城出手救李氏姑侄這事。

「斬龍刀真能六胴切麽?我來給你再試試!」石城抽出斷刀,拔了斬龍刀,只一躥,便闖入偽軍和日本兵隊伍中。

身後山田泉轟然翻下高台時,石城已渾身浴血,刀下殺戮了六人,或斷頭、或裂身、或腰斬未死,在地哭號。偽軍見了這殺神模樣,四散而逃。日本兵卻因山田中佐的死而上前拼命,見他貼得緊,不能開槍,都端了刺刀殺來,無奈石城電閃如魅,左右雙刀,皆是神兵利器,只要一接近,立時槍斷人亡。石城殺得性起,左手刀將四名日本兵逼得橫在一排,右手斬龍橫卷,摧枯拉朽般,將四人切成八截,唬得剩余的日本兵魂魄出竅,驚得忘了邁步開逃。

石城舉刀哈哈大笑,正要繼續屠殺,卻聽一聲槍響。

少年手中白朗寧冒著煙,他的臉上仇恨中帶著幾分敬意:「石君,你的勇猛令山田兼次佩服,你死後我會安葬你。」

「不勞你這小鬼子費心,自家國土上,死哪兒都一樣!只是憑這顆小小的花生米,可還殺不了我!」石城怒吼,橫刀前沖,耳邊依稀聽到喜峰口那夜的廝殺聲,仿佛當年的弟兄們又聚身旁,一起奮勇殺敵……

轟,又是一聲巨響,大地震顫,塵土進翻。這就是石城拜托葉流蘇的事,讓他先以爆竹驚嚇走百姓,再伺機點燃了場中早已埋下的炸藥。

以我血肉埋敵枯骨!

是日,河邊高台旁,屍橫遍地。除了山田泉中佐,日本人和偽軍留下了三十五具屍體,梁文維亦在其中,杜青野也倒在地上,左手飛鏈卻抓著個大麻袋。其後山田兼次帶著父親的骨灰歸國。

四十年後他再度來華,與一代鑄刀名匠葉流蘇見面。白首按刀,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至於打鐵匠石城,有人說他當場炸得屍骨無存,也有人說他受傷後跳入江中,被日本人亂槍打死,更有人說曾在一艘扁舟上見過他和一清秀女子坐在一起,身邊還有個瘸腿少年和一個墨眉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