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當天,太子拒婚了。
他跪在大殿中央,仍是卓姿,稽首拜向高位上的帝後,濯聲徐言。
「趙家女兒已有屬意,臣亦有心悅之人,此時若娶,是為不妥。母後好意,恕難從命。」
一語既出,滿座嘩然。帝後面露訝色,相顧無言。連那被賜婚的趙家姑娘也怔了片刻。
而我在忙著哢嚓哢嚓啃蟹腿。
難得進宮一次,禦廚手藝真不錯。
我一旁的親哥一邊揉著驚掉的下巴吃瓜,一邊恨聲罵我就知道吃,沒出息。
沒出息就沒出息。天塌下來了有我沒啃完的蟹腿子重要嗎?沒有!
旁人沒我這般品蟹的好興致。他們顯然對太子的桃色韻事更感興趣,兩側席上私語不絕。
皇後擡手示意,聲音漸隱。
她凝眉看著太子, 沈吟片刻。
「我兒心悅者誰?」
太子起身,微微一笑,目光輕輕掠過席上,而後緩緩——
定在我的身上。
他清晰地一字一句道:「 禮部尚書 之女, 謝令儀。」
2.
我愉快剝蟹肉的手滯了片刻。
剛剛是不是有人喊我來著?
不是。太子心悅我這麽重大的事情沒人通知我一下嗎?
我輕輕地放下蟹腿,輕輕地在我哥身上擦了擦手,輕輕地擡頭,輕輕地對上太子的眼睛。
……輕輕地死了。
心臟,跳得好張狂。不知道是因為太子殿下眼睛太好看,還是因為他當堂點我名。
全體小眼睛向我看過來——
多榮幸啊我成為全場焦點了。
「謝令儀可在?」皇後明知故問。
我騰地站起來,把旁邊坐著的我哥嚇了一跳。
走路,叩首,一氣呵成。我好像同手同腳了,但沒關系,嘴巴它是分瓣的。
「臣女謝令儀。」
「擡頭,讓本宮和陛下瞧瞧。」
我有點擔心嘴邊沒擦幹凈的油星子會不會被看了去,硬著頭皮擡了頭,努力露出一個七分甜美三分柔軟的微笑。
我 催眠 自己。那不是油星子,是我引領風尚的水潤嘟嘟唇。
皇後打量我片刻,莞爾道:「是個標致的好孩子。既是重懿自己選的,我看著也貼心,便定下你罷。太子說他心悅於你,我且問你,你可心悅太子?」
說不心悅會不心跳吧。
我下意識望了身旁之人一眼,他亦斂眸靜望著我,竟讓我生出幾分恍惚。他是太子,又生得龍章鳳姿,風度清絕,我應是用盡贊詞雅言,並道能入 東宮 乃是臣女至幸。
但我忽地啞然了,只道出一句:「心悅。」
一片寂靜。
帝後若有所思。太子若有所思。眾人若有所思。
余光瞥見我爹和我哥有點躁動。我知道你們很急但是你們先別急,我先急。
良久,陛下噗嗤一聲笑出來了。
陛下說:「謝愛卿自持穩重,恪職忠實,教養出的女兒也極為出色,朕很喜歡。即著太子妃,與太子擇日成婚吧。」
3.
半夜。我爹拉著我的手發瘋。
他一邊哭,一邊指揮我哥給他上酒,一邊扯著嗓子嚎:「啊!謝家祖墳冒了多少青煙竟能出太子妃啊?啊——」
好一個自持穩重的禮部尚書。
我冷漠地看著我娘氣勢洶洶地闖進來,擰著我爹耳朵把他拖走,然後冷漠地轉頭和我哥對盯。
我哥:「你知道你的油爪印毀了我多麽心愛的一件衣服嗎?」
我:「你罵我,我要和太子殿下告狀。」
我哥:「?」
我哥震驚:「但凡有人性的女人都不會說出這種話!」
我:「可我是釋放天性的女人。」
我哥憤然離場。
人終於都走光了。
我憊懶地窩進椅子裏,閉上眼睛揉了揉額頭。
身邊的侍女青桃貼心地給我遞了杯熱茶,笑著問我:「小姐要做太子妃了,怎麽看起來不開心似的?」
要做太子妃了。
我回想宴席之上,他之目光澄澄,他之言語切切。可我回京不過期年,與太子幾無照面。他的心悅,是真情流露,還是脫身之語?
青桃說:「小姐思慮太重。無論如何,您都是東宮未來的女主人。」
理是這麽個理,話是這麽個話,但是事兒不是這麽個事。我欲說還休,欲言又止。
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註意。
「青桃,明日去打聽打聽殿下之事。」
4.
我木然地聽著青桃的匯報,人生忽然百花齊放起來。
是真的百花齊放。
我說:「青桃,我其實沒那麽想知道太子殿下出生時萬丈蓮花三歲吟詩五歲上馬七歲時智對老臣名揚天下。」
青桃諾諾:「我以為小姐想了解殿下。」
我:「啊,好在下回和殿下聊他出生時的蓮花真美嗎。青桃,你想得好周到。」
第二天青桃終於轉對了風向,就是刮的風有點妖。
青桃:「有人說太子殿下其實愛著趙家小姐,但是不忍她所嫁非愛,放手了。」
我:「啊。」
青桃:「有人說太子殿下其實有一位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和您很像,您是替身。」
我:「啊!」
青桃:「有人說太子殿下……殿下……殿下有斷袖之癖,心愛之人是東宮的杜大人。您是明面上的幌子。」
我:「……啊?」
我回過味兒來了:「合著原是我不配?」
青桃沈默。
5.
昨日陛下道我父親忠實,實在不假。他為人清直又沒情商,為官十八年樹敵一百零八好漢。
恨他的人數不勝數,報復的法子一想就招呼到我身上去了。聽我爹說,大抵是我六七歲時,一夥賊人想綁了我出京,沒成想路上兩車相撞,綁匪俱死,只有我骨碌骨碌從被撞翻的馬車裏滾了出來。
我這一滾,就滾到了京郊最窮哈哈的小村子裏,野著養了近十年。
一年前,我爹我娘我哥齊刷刷站在我跟前迎風流淚。我想了半天,實在想不起自己做了什麽男默女淚的缺德事,開始懷疑是不是昨天偷掰的那根苞米是不是眼前這家人失散多年的至親。
然後我哥哇一聲痛哭流涕:「妹妹啊!」
哦,至親是我。
山村野丫頭突變尚書千金,京裏不少小姐看不上我。幸好我也看不上她們,差點虧了。
欲戴珠翠必承其重。我悠悠地同青桃感嘆:「還是怪我太優秀啊。」
青桃沈默。
6.
我本想著親自去找太子談一趟,但去時東宮接待的人告訴我,太子今早有事離京了。
我瞧著這位東宮來人面如冠玉,身姿不凡,忽然福臨心至,大膽開口:「可是杜大人?」
他拱手相應:「東宮幕僚臣杜是也。」
果太子緋聞物件是也。
我直率地試探他:「杜大人,我有一事請教,殿下是不是需要補袖子啊?」
杜寒山:「啊?」
他手指明月向天發誓太子殿下真的不需要,其言辭懇切,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提問杜大人:未來太子妃問你太子是不是斷袖,你作為太子的緋聞物件作何感想?
杜大人:汗流浹背了。
我無奈嘆氣,轉頭對青桃說:「打假。建議有司整肅風氣,大街小巷不是法外之地!」
7.
太子殿下出城已經兩日,我也在家蹲他兩日。媽的,蹲不住了。
青桃看著我吭哧吭哧塞包袱,楞楞發問:「小姐要去哪兒?」
我:「 白雲觀 。」
8.
啪。
我把包袱往挽起道袍嗑瓜子的女人面前一扔。
女人一邊吐瓜子殼,一邊舉著大蒲扇扇風:「啥陣仗?要常住?常住一會兒把地掃了哈,不會幹活的不要。」
「師姐,來根簽唄。」
她用瓜子殼砸我,懶懶翻個白眼。
「小兔崽子,要簽滾隔壁禿驢廟裏抽去。」
我嬉皮笑臉往她跟前湊:「那師姐幫我算一卦,看看我成親物件靠譜撒?」
師姐楞了片刻,瞪著眼睛瞅我半天,猛地直起身子。
她低頭拆開包裹真看見生辰八字,震驚道:「你要結婚了?」
我點頭:「新郎不是你。」
師姐嘖嘖稱奇,摸撈兩下我的腦袋, 瓜子 磕得翻飛。
「展開講講你怎麽騙的人家?」
我:「我當時正在吃蟹腿……」
我:「他提我名字的時候我還沒吃完……」
我:「那一刻我真的很擔心蟹腿上的油……」
我:「師姐,他說心悅我,保真嗎?」
師姐冷笑:「你要嫁的是蟹腿?」
大師兄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揣著手,耷拉著眼皮子,一副半夢半醒的樣子。
「假非真真非假,無亦有有亦無。諸般在心,各人自知……」
師姐點評:「近來跟隔壁那幫禿驢混久了,越來越不愛說人話了。」
我虛心討教:「師兄何意?」
大師兄睜了一半的眼睛看我:「阿琰,你吵到我睡覺了。」
於是在我師姐驚天動地的嘎笑聲中,我憤然離場。
9.
大師兄盯著我離開的背影,忽而恍然一拍腦袋,慢悠悠道:「哎呀,我就說有什麽事忘了告訴她了。」
10.
白雲觀是天下第一道觀,亦是我曾居之地。京中幾乎無人知曉,我曾是白雲觀的弟子。
我是在常去浣衣的那條河邊遇見師父的。
她站在我身旁,低頭看了我一眼,淡然開口:「你可願做我弟子,隨我離開?」
我眨了眨眼,看著她沈靜的面容,問道:「為何是我?」
雖然我是村裏最美麗動人聰明伶俐活潑開朗的小女孩,但我除了美麗動人聰明伶俐活潑開朗之外一無是處啊。
她說:「你與我有緣,與我白雲觀亦有緣。緣起此處,我應天緣。」
於是我跟著她來到了白雲觀。在白雲觀的第三年,養大我的於阿娘病倒,我便又回了村中照顧她。一年後於阿娘仍是撒手人寰,而我的親生父母也尋到了我。
白雲觀,竟是有如此之久,不曾回來看看了。
感恩我的師兄師姐仍舊保留了我的小院兒。
我熟門熟路地穿過道觀,熱情洋溢地推開院門,仰天暢懷:「我謝——」
我謝令儀回來啦。
話卡嗓子眼了。
我楞在原地。
院子裏桌旁端坐的人回頭望向我,目綽含曙,笑意明瑟。
太子,李重懿。
他聲音聽著頗為輕快,溫聲喚道。
「謝令儀。」
我下意識回嘴:「殿下認錯了,我不是謝令儀,我是謝令儀的妹妹謝大花。」
李重懿挑眉,好整以暇地看著我:「倒是從未聽說,尚書家中竟有這樣一位女兒。」
我:「啊,殿下現在知道了。殿下是第一個知道的人呢。」
李重懿很是配合地露出一個「竟是如此」的表情,故作欣喜:「懿瞧著大花姑娘有緣,不如讓我那叫李小牛的弟弟同大花姑娘善結姻緣吧!」
我:「?」
鄉村愛情主人公出現了!
他失笑,頓然起身走到我身邊,緩緩伸出手。
一只玲瓏瑩潤的粉玉簪,赫然靜靜地躺在他的掌間。
「令儀姑娘將入東宮,大花姑娘與小牛有緣。但重懿只想見見阿琰道長,赴我未竟的約。」
我抗議道:「聽起來你哪個都沒虧。」
李重懿低聲笑起來。我擡頭,猝然撞入他的目光中。
秋時疏疏碎陽,如作金花。而李重懿的眼神那樣虔真,映入這秋色波光,眸中片蕊點金琳瑯。
他是認真的。
我故意問道:「宮宴之上,殿下不曾與阿琰道長重逢嗎?」
他笑答:「一見即識,故人難忘。」
11.
同李重懿初見時,是個春天。
春日負喧,初桃可愛,柳梳吹拂,篦風柔柔。實在是大好的日子,我叼著從廚房裏順出的 桂花糕 ,三竄兩竄爬上了樹,愜意瞇眼。
平時若是師姐在的話,我是萬萬不敢如此囂張的。她看見了一定會用手指杵著我腦袋罵,吃這麽多,恁不要牙啦?爬這麽高,恁不要命啦?
我說師姐你折斷我自由的翅膀,我要在觀裏自由地飛翔。師姐會說,再敢上樹枝子,我給你揍成觀裏紅屁股的猴。
但是今天師姐不在家,我來稱大王。
……但是人還是不能太得意忘形。
我在懷裏摸索偷偷藏進去的糕點,動作太大,樹枝刺啦刺啦一通晃,嚇得我手一軟——
啊啊啊啊啊啊啊糕點掉下去了!
我心碎地伸手想撈,沒撈著。可憐這糕點如此小就要承受與我骨肉分離之痛!我們之間註定錯過嗎!
我作悲痛狀:「阿糕——!」
糕點啪嘰一聲掉在地上,碎成泥了。我認命地嘆氣,扯下來一根樹枝跳回地上,支著木棍子亂戳。
身後忽然循入笑聲。
我迅速收了樹枝回頭看。
來人衣冠齊楚,端的是 桂林 一枝,淡色的衣服像浸染過柳色的風,徐徐晃動。
我苦著臉道:「公子可否當做沒看見過我?」
他似是想說話。我眼疾手快地往他懷裏拍了幾塊米糖,頗為低眉順眼。
「今日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當作報酬,公子來道觀想做什麽,報我名字通通八折!本人驅鬼煉丹上房揭瓦一條龍服務,但凡您有需要,包您滿意!」
眼前之人怔了怔,收了我的糖嘗了一塊,而後鄭重回禮:「受人之禮,行應做之事。小道長請放心,今日之事我定守口如瓶。」
我險些喜極而泣:「不外傳不亂傳什麽都好說!」
於是便見公子微微一笑,聲如玉屑,正氣凜然。
「七折。」
「糖能再來兩塊嗎?」
我:「?」
我咬牙:「行。」
12.
他說他叫穆子懿,來道觀一為抄經修行替長者祈福,二為家中變遷暫無居所特來借助,三為有事與觀主相商。我告訴他師父和師姐外出雲遊,師兄不理俗世,他的第三件事我恐是做不了主。
其余之事,都答應了他。
那時候天下不算太平,曾經的成王多次找上道觀來。我知道穆子懿不簡單,但也懶得多問。
沒成想穆子懿蹬鼻子上臉,笑著歪頭問我:「我也能喊你阿琰嗎?」
我沖他吹個口哨:「不講價,一句阿懿換一句阿琰。」
穆子懿深吸一口氣。
我心中警鈴大作。
穆子懿:「阿琰阿琰阿琰阿琰阿琰。」
我:「?」
於是我倆對喊一夜,嗓子冒煙。第二天師兄眼睛難得全睜開了,大驚:「你二人為何?」
我啞著嗓子說:「真女人不講價不服輸,說好一句就是一句。」
穆子懿啞著嗓子說:「阿琰道長,我們……」
我下意識接回:「阿懿。」
穆子懿:「……停火吧。」
師兄:「可敬可泣,善哉。」
13.
而後穆子懿便長留觀中。白雲觀人少猴子多,生活很無聊。穆子懿無趣時便喜歡找我聊天。
我秉著好客道觀歡迎你的精神,三日內帶他體驗白雲觀立體遊,包括但不限於在抹布上用泥巴畫符,偷隔壁寺廟的菜,到後山上做法祈雨,半夜在祖師爺的墳邊捉鬼。
給我師父的師父的師父點香時,我驀地想起來似乎遺漏了什麽,驚呼:「阿懿這幾日你的道經是不是沒抄!」
穆子懿雲淡風輕地拭去墓石上的灰塵。
「自然是抄了。」
我:「?」
我倆天天在外面野,這小子打那兒偷來的時間背著我偷偷卷?
我:「我帶你暢玩大美道觀,你竟然毀我整個世界。」
穆子懿笑了:「何出此言?」
我:「我課業一點沒做,你竟全無表示嗎?」
為表歉意,穆子懿帶我對月小酌,細品風雅——他對月小酌,細品風雅。我對月摳手,細品人世嘔啞嘲哳。
我抓頭:「兔子裏面到底幾籠雞?」
他舞劍:「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
我咬手:「為什麽這個山頭不宜放羊?」
他吹笛:「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我啃筆:「這篇策論表達了什麽思想主題?」
他縱飲:「焉知萬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團月!」
他真吵!
我怒了,轉頭要搶他手裏的玉鬥。穆子懿開懷望我,笑聲沓然而至,反將玉杯主動放入我手中。
瓊杯入手,盛此月色,冰涼如雪。
我卻是一楞。
他自來到觀中,雖與我玩鬧,亦是一副心思深重的模樣,從未見他竟能如此盡興。
我伸手拽他袖子:「看我痛苦,你高興成這樣?」
穆子懿搖頭,一雙眼睛沾醉噙笑,無端生出幾分深情。月光亂亂,酒氣添香沒夜中,又入風中輕擾,盡數醉我。
他說:「阿琰,你想下山看花燈嗎?」
我輕輕撚住他被風撥亂的幾縷垂發。
「醉得不輕,別帶我栽進山溝子裏。」
14.
顧兔清輝素,星橋泛漣波。十裏燈火,千家歡歌。笑語聲動,一夜玉光暗香舞。
街上人來人往,熱鬧極了。
原來今是佳節。我許久不曾下山,才知道今日竟是花燈節。
我扯著他的袖子問:「你是不是早有預謀?」
穆子懿誠懇點頭。
「饞花燈節的糖葫蘆許久,吃不到不行。」
他變戲法似的忽然拿出一串糖葫蘆。我嫻熟地伸手去夠:「感謝大自然的饋贈,感謝田螺小夥的辛勤勞動……」
穆子懿把糖葫蘆拿遠了。
「我可是只買了一串。」
我點頭:「多麽偉大的謙讓精神,我會記住你的犧牲的。」
穆子懿還要說什麽,我趁著他不註意,撈下來他胳膊就是一口。圓滾滾的紅果上迅速多了一串牙印子。
我得意看著他。
穆子懿譴責我:「糖葫蘆土匪。」
我指他藏在背後的另一串:「糖葫蘆小偷。」
這場硝煙最後以帶了牙印的那串糖葫蘆歸我告終。
原諒我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只愛穿梭山林做一只靈活的猴。
穆子懿抱著一堆東西跟在後面,幽幽銳評:「山猴子進城了。」
我看什麽都有夠新奇,上竄集市東,下竄集市西,左竄集市南,右竄集市北。大手一揮,通通穆子懿付款。
東市買花燈,西市買花糕,南市買泥人,北市買——
穆子懿看著一群吱吱嘎嘎叫的小雞,幹脆地拒絕了:「這個不能買!」
他說要去買面具,我指著老虎面具大放厥詞:「這個帥,威武,像我。」
穆子懿笑了:「不對,這個才是。」
他舉起美猴王的面具朝我示意,作勢要往我臉上帶。
我橫眉:「放肆!敢對鬥戰勝佛不敬!」
話音未落,陡然聲烈,蕭鼓沸騰。
我們轉頭看去。火樹銀花綻了滿空,如星雨吹落。
是打鐵花。
琥珀凝畫檐,燈花灼灼,流輝滴落。
我高興地抓緊穆子懿的手,仰頭看他。
聲音好大,我得扯著嗓子喊:「阿懿——你快看,像不像流星!」
他搖頭表示聽不見。
我把他拽下來,又喊了一次。
「像不像流星——!是流星就要許願啊!」
穆子懿在我耳邊,輕聲道:「許願,要放花燈啊。」
15.
行至河旁,如織畫舫,月波粼粼,波瀾不驚。
穆子懿拿來我方才買的一盞花燈,磨硯點墨,筆覆花燈藤紙,行書酣暢,遊雲驚龍,潑墨銀鉤。
我偷偷摸摸地伸頭想看他寫了什麽,被他一脆栗敲了回來。
穆子懿:「看了就不靈了。」
我:「說不定被我看了才靈。燈不在多,有我則靈!白雲觀道長,品質有保障。」
穆子懿遮著紙死活不肯讓我看。
我以牙還牙,一路跑到江邊的樹底下悄悄寫。
穆子懿:「?」
他果然沒忍住:「你寫了什麽?」
我振振有詞:「看了就不靈了!」
穆子懿試圖以幫我放花燈為借口偷看,被我義正言辭地拒絕。
他冷笑:「我知道你寫了什麽。」
我冷笑:「我也知道你寫了什麽。」
我倆對視一眼,同時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我寫的是:願世間太平清明,願所愛順遂無憂,願他平安喜樂。
我猜,他寫的一定和我相似。
風也徐徐,衣袂纏亂。我們並肩站在桃樹下,看著一江的花燈,悠悠蕩蕩地向遠流去。
花燈映江心,躍金照沈影。風惠含香,千裏花滿江廊。
好風景,我盼歲長。
16.
他折下一枝春桃,別在我發間。粉玉瀲灩,流光溢彩。
穆子懿笑著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我說:「君以桃花為簪贈我,我卻無物相贈。」
穆子懿說:「此禮太薄,懿愧不敢受。」
「但我有一物非贈不可,你不能不要。」
我摸了摸那株桃花,彎眉一粲。
「送之前,你得告訴我你的名字。」
他驚訝轉眸。
我笑著看他。
小樣。你那點小秘密我早就看出來了。
他無奈失笑,隨即豪不猶豫道:「李重懿。」
似是怕我沒聽清楚,他又重復了一遍。
「李重懿。」
怪我孤陋寡聞,是時從未聽說當朝太子便名李重懿,只是高站位多層次立體化地誇贊他的名字高端大氣上檔次,低調奢華有內涵。
很喜歡李重懿的一句話:「啊?」
我:「我想約你明日此時此處。李重懿,我也有一物想贈與你。」
李重懿:「為何不是今天?」
我坦然:「因為我還沒做完呢。」
他無語凝噎,應了。
但第二天,我沒見到他。
接下來的兩年間,我也沒再見過他。
17.
師姐咂摸著瞅了我半天。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阿琰,你到底怎麽了?」
我神色如常:「沒事啊。」
師姐環顧我撕了一地的花瓣,又瞥一眼我被花汁兒染得血紅的手爪子。
一樹的桃花快被我揪禿了。撕一瓣我恨聲罵一句,撕一瓣我恨聲罵一句。撕花瓣的時候大師兄正好路過,合掌對著我說罪過罪過。
我說:「又不怪你。」
大師兄:「罪過。怨氣如此,我道心不寧。修行不到位啊。」
滾吧。
我現在怨氣大得能把師兄當成路過的狗踹一腳。
師姐:「真沒事啊?」
我得體微笑:「真的沒事。」
她憋了半天,把話噎進去了。
她轉頭看我師兄:「我不在時發生什麽了?」
大師兄雙目半翕:「道法自然,天行有常。吾知矣,吾不知矣。」
師姐沈默。
她嘆息一聲:「我是不愛管你們年輕人的破事兒了。阿琰,於阿娘病倒了,她想見見你。」
我霍然站起:「阿娘病了?是什麽病?嚴重嗎?」
村子裏的人,最怕的就是生病。因為那病,是窮病。
師姐沈默。她只是拍了拍我的頭。
「去吧,好好陪她。」
於阿娘於我養恩深重。我下山回村,離開了白雲觀,伴她身旁。此去經年,也不曾回到觀中。
兩年中有多少個七日?我同穆子懿的緣分僅有七日,而我也再未向他人提起這七日。
我與師兄師姐沒有斷了聯系。後來師姐給我去信,說有一夥神經病看著不像好人,老來打聽我的去向,被她一概罵了回去。我當作笑談,付之一讀,便不再在意。
18.
回京後我有一陣子熱衷於嘗遍京城小吃,日日拉著春桃上街,從東頭逛到西頭再從西頭逛到東頭。以至於街邊的大娘有一個算一個,沒事幹就拉著我嘮嗑。
無他,唯眼熟爾。
今天寵幸街東頭王大福家的美味叫花雞。
我:「老板,調料可勁撒啊!」
老板:「女娃子說啥了?」
我:「老板,調料——」
一對車隊便在此時大張旗鼓地路過,寶馬雕車,極有排場。老板還是沒聽見,掏了掏耳朵,大喊:「少加調料是吧?」
我:「不是,加大料。」
車隊漸行漸遠,甩下一道壯麗的滾滾塵痕。
我嘆道:「青桃,咱家什麽時候能展現這樣的實力啊。」
青桃:「小姐,老爺貪不了那麽多啊。」
青桃沿著那車隊的轍痕探頭張望,啊了一聲:「這是太子殿下的行仗。」
我:「太子殿下剛回京啊?」
青桃:「聽說是從附近道觀回來的,說是為太後娘娘抄來許多祈福的道經。」
我怔然。
「太子名諱為何?」
青桃:「好像是……李重懿?」
青桃看我神色,小心翼翼試探道:「小姐認識太子殿下嗎?」
我:「不認識。就是聽名字感覺他人還怪好的嘞。」
才怪。
一個叫李重懿的人能好到哪去,今天他能叫李重懿,明天他就能叫陳世美,可怕得很。一個叫李重懿的人能好到哪去,這就是我的善惡觀,阿彌陀佛!
我接過老板手裏熱騰騰的小吃,轉頭看向青桃:「這是最後一家了吧?明兒開始咱非必要就不出門了哈。」
青桃:「那明天趙小姐的生辰宴還去嗎?」
我:「不去,就說你家小姐冬眠了。」
青桃擡頭看了看碩大的太陽。
青桃沈默。
19.
我是膽小鬼。我不敢賭,不敢賭他七日亦有真情,不敢賭他縱青雲之上,回身時目中有我。
20.
李重懿現在低眉順目的樣子可真稀罕。
21.
今已入秋。
雀啼雲輕,風振金葉。
李重懿道:「當年成王封地出了事,事急從權,又頗為隱秘,不曾同旁人提起。我當時走得匆忙,連口信也忘了留。後來幾番尋你,也未想到尚書回京的女兒是你。」
所以師姐說的那個神經病真是他。
我從他的手中拿過簪子,問道:「後來殿下見我,是何想法?」
「不勝欣忭,卻又情怯。」
我說:「那殿下還敢當眾言說心悅於我?不怕我翻臉不認人嗎?」
李重懿道:「你若於我無情,便不會刻意避我。你若恨我,便不會將心悅一詞徘徊許久。」
他頓了頓,旋即展笑:「何況,我是個大膽的人。」
我無言良久,低低嗔怪。
「都怪你。」
李重懿順著我的話溫聲附和:「怪我。」
見我不說話,李重懿作出一派寞寞模樣,垂眼失落道:「我的錯,以致不得阿琰青眼。阿琰可是厭棄我了?」
我:「太子殿下,我們有點曖昧了。你這樣我的夫君蟹腿會誤會的。」
李重懿近身,動作輕柔地挽起我的頭發,接過那只燦若桃花的簪子並入我的發髻中。
他笑道:「來東宮吧。各味蟹腿秀色可餐,任君挑選。」
我拉長語調:「太子好氣量——」
李重懿:「阿琰若是能原諒我,受些委屈也是值得的。」
我說:「等我一下。」
這次來白雲觀,本就是找這個東西的。我鉆進屋子裏翻箱倒櫃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一只繡好的水鴨子……不是,水鴛鴦的香囊。
當年我潛心鉆研女紅,特意問來他的名字,在角落裏繡下重懿二字。
他媽的他就不能叫個簡單點的名字嗎?
我熬鷹一夜眼睛快瞎了。
雖然這個香囊做工簡約針腳狂放,但是自有一種抽象瀟灑之美!
我捏著香囊遞到李重懿面前,死死地盯著他,大有一種你敢嫌棄我謝大花我今日跟你沒完的氣勢。
李重懿沒嫌棄,他只是笑了。
他說他天生愛笑。
他笑得好大聲,我有點恨他了。
李重懿:「好活潑的小猴子,我定日日帶在身上……」
我:「你能不能滾啊?」
我恨恨地吊在他肩上,扭曲,磨牙,發出尖銳爆鳴聲!
李重懿笑得彎腰,笑得無比暢懷。他半俯下身子任我鬧他,長臂一彎,穩穩攬我入懷。
22.
有一句話,我本想長封在香囊中,由它隨著院子的故舊被風吹散了去。
可是風也輕輕,它吹不去的,便都教它更清晰。
我踮腳摟上他的脖頸。
我說:「我心悅你。」
23.
我:「所以你出生時候的蓮花好看嗎?」
李重懿:「?」
24.
下山時我是和李重懿牽著手走出來的。
師姐大呼小叫,師兄見怪不怪。
我對著手指頭跟師姐細細敘述了那年那月她不在山上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師姐聽完,唯余沈默。
師姐:「你倆都不長嘴的嗎?」
我指自己的嘴:「這兒呢。」
我目光移向李重懿,他非常配合地把頭偏過來,眨著眼睛無辜看我。
我指了指他的嘴:「他的在這兒呢。」
師姐讓我們滾。
師姐還說,她要和師兄好好算算瞞報的賬。
25.
謝邀,剛下花轎,人在和太子殿下大婚。
沒人告訴我結婚起得比雞還早。我支著垂珠覆冠的腦袋昏昏欲睡,困得不知天昏地暗。
青桃小聲喊我:「小姐……」
我嗯嗯兩聲敷衍道:「我再睡會……」
沒成想手心一滑,我沒撐住,肩頸猛地就要往前一栽。
我嚇得心涼半截,頓然清醒。
沒栽下去。
有人用手托住了我的臉頰。
來人指尖微涼,掌心卻帶著暖意,隱約縈繞著極淺淡的酒氣。
我埋進他的掌間,作勢要咬他。
李重懿的指尖微微動了一下,沒躲。
「有小猴子咬人了。」
「說誰小猴子呢?」
眼前簌簌一響。
豁然而亮,目入鸞紅。
恰如流火的紅在他身上明亮起來,襯得他的眼神更為璨然。李重懿掀起蓋頭,就那樣笑著看我。
他捏了一下我的臉,語氣輕懶:「怎麽,只許你咬我,卻不許我說你?」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李重懿的眼神裏也沾染幾分醉意,寫盡繾綣,亦醉了我。
我扯著他往下拽了拽。
李重懿任著我俯下身來,兩手撐在我的身後。
我笑著說道:「殿下請閉眼。若是睜了眼,妾可是會生氣的。」
不知道這句話哪裏戳中了他的笑點。李重懿一個勁兒地悶悶低笑。
我墊了他一腳,這人才終於消停,閉上了眼。
李重懿道:「太子妃有何事吩咐?」
我端起一旁的合巹酒放在他的手中,又將我的那杯遞到他的唇邊,哄著他就這個姿勢與我飲下。
「殿下,嘗嘗這是什麽?」
這個姿勢飲酒並不方便,故而李重懿喝得很慢。他面不改色地將杯中玉醴飲盡,方才開口:「酒。」
我扔掉酌杯,吻了上去。
玉質墜地清響。
唇依含酥,堪做呂字。
我輕聲說:「那這個呢?」
李重懿緩緩睜眼,仍是垂著眼簾,目光旖旎,低聲一笑。
「你。」
他摟住我,深深吻上。
紅燭影動春簾,一晌貪歡。誰憐哦吟團月微晃,情難道盡花滿堂。
一夜生香。
26.
第二天起床。腰酸背痛,精神不振,好像身體被掏空。
李重懿:「是不是累到了?」
是腎透支了。
我幽幽悲憤:「你這吸人精氣的男妖,不知道建國以後不準成精嗎?」
男妖裝可憐了。
李重懿啞著嗓子輕聲道:「幸道長憐我。」
男妖勾引我了。
李重懿起身湊近,輕啄在我的唇上。
男妖收買我了。
李重懿在我耳邊蠱惑:「新來的廚子做了肘子,吃不吃?」
一套連招我竟毫無招架之力。
我艱難地翻了個身,勾著他的下巴,眼中三分高冷三分漫不經心三分嘲諷一分不屑。
「很好,男人,你的小花招勾引到我了。」
27.
李重懿自打婚後就變得非常黏人。一開始我疑心他是有意補回來我們王不見王的日子,後來我疑心他是想要我死。
我:「我要回娘家看看。」
李重懿:「我跟你去。」
我:「我要回道觀抓猴。」
李重懿:「我跟你去。」
我:「我要如廁。」
李重懿:「我跟你去。」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李重懿沈默半晌,垂眼失望道。
「我不跟你去了。」
你不要一副很失落的樣子啊你是真的打算和我手拉手一起去上廁所嗎!
我摸了摸他的頭,嘆氣。
「你當太子能請婚假嗎?咱倆找個地方遊山玩水吧。」
接著李重懿在我震驚的目光下,從書架後面拖出一張巨大的輿圖擺在了我面前。
那張輿圖上甚至密密麻麻做了標記,哪裏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哪裏有什麽好吃的東西。太子哥甚至在旁邊批註:此地方頗有意思,以後帶她見見世面。
李重懿指著這張圖,笑意盈盈地看我:「此江山如畫,贈你正好。」
所以太子真的可以休婚假。
我倆為了到底去哪爭論了一晚上,從江南說到塞北又從大漠說到雪山,不知不覺間用嘴巴已經遊遍全國東西南北。到最後李重懿堅持拍板了一個地方——我長大的小村子。
太子殿下自找苦吃的精神令人感動。
我:「我真是不知道你那些攻略做了有什麽用。」
李重懿隨口道:「勾引。」
我:「?」
行。
你成功了。
28.
我哥問我他是不是有什麽對不起我的地方。
我:「沒有啊。」
我哥:「那你為什麽要回村?」
我哥:「孤立我?」
我哥:「衣服給你隨便按油手印你能不能不要拋棄謝家?」
我:「?」
我:「我他媽只是去過個二人世界。」
我曾長大的地方,確實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窮村子罷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李重懿想去那裏。
但是我還真的有點想它了。雖然它很窮。
我哥最終接受了我其實是和太子殿下秘密查訪民情的說法。
一下子高大上起來了。
我哥:「咱爹以為你覺得咱家不好打算回去,偷偷哭了一晚上。」
我:「咱媽呢?」
我哥:「咱媽罵他是不是吃飽了撐的。」
我欣慰。這家還是有正常人的。
29.
我也沒想到,真成了查訪民情了。
李重懿第二天頂著碩大的黑眼圈,打著飄來見我。
我:「喲,殿下,昨晚上哪偷雞去了啊?」
李重懿沈著臉冷冷道:「禦書房。」
我:「?」
我幸災樂禍:「你得罪陛下了?」
李重懿:「他聽說我要去碧水村,要求我回京時送出一百份當地民情調研報告。」
李重懿:「我覺得他異想天開,故而據理力爭一夜。他同意我只用上交五十份。」
李重懿:「剩下五十份,是你的。」
我:「?」
我震驚:「我得罪你了?」
一人一半你當這是什麽夫妻共同財產嗎?
李重懿背手搖頭,笑得郁氣頓開清風明月和光同塵山川失色。
生動詮釋了什麽叫做——笑容不會消失,只會轉移。
媽的,狗比。
30.
碧水村。
咱村十裏八方第一模範村的嘞。
我和李重懿住的是於阿娘留下的屋子。大概是李重懿差人收拾過,屋子裏不像空置已久,很是幹凈。
一室一廳田景房,附贈露天豪華土夯子寬敞衛浴,即刻拎包入住!
李重懿不著綺繡寶飾,蕢踵苧衣,悠悠然然坐在窗邊。
我窩進他懷裏,抱膝微仰,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語氣輕佻。
「瞧這一身細皮嫩肉的,不想在這兒吃苦就好好伺候我,小爺疼你。」
李重懿輕笑,趁機偏頭在我耳尖上親了一下。
「懿但憑姑娘吩咐。」
31.
太子有令,不敢不從。
難得太子殿下上山下鄉一次。我必盡地主之誼,讓李重懿賓至如歸,給他一點入鄉隨俗的小小震撼。
入村第一課,先學掰苞米。
李重懿帶著草笠,挽起袖子,一板一眼地跟著我學。
烈日高懸,灼人炎炎。
我撿了根草叼著,用手扇著風,瞇眼看他動手。
「手腕壓一壓……你這麽不是掰苞米是苞米掰你……」
「擒住它的桿!我說三二一你就掰——」
「三二一——!」
活像打仗。
太子殿下大概是頭一次遇見這麽棘手的事,擡頭看向我的目光裏都帶了幾分無措。
我嘎嘎亂笑,驚起一灘麻雀。
李重懿悶頭跟玉米棒子鬥爭了一會兒,動作一頓。我探頭,發現他手上被草葉劃了道口子,呲呲往外冒血珠。
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此時也印上了土色的紋路。他的手可能這輩子都沒沾過這麽多泥。
李重懿凝視那小小的血珠片刻,忽而一笑。
「這和籍田時的五推五反,不太一樣。」
我隨口接道:「籍田的金鋤頭拿不動嘛。」
李重懿細細撫過方才劃破他的草葉,不說話了。
32.
太子殿下顯然學習能力過人,在短短幾天內熟練掌握了逮蛐蛐、抓青蛙、掰苞米、鋸木頭等實用小技能。在我聲明他再往家裏帶第五只蛐蛐他就跟著蛐蛐一起滾出去叫後,李重懿無師自通地做了一只紙鳶給我賠罪。
我猶豫:「你不會做了一只蛐蛐吧?」
李重懿把紙鳶遞給我,遺憾道:「讓你失望了。」
好一只風流倜儻濃眉大眼的燕子。
烏身圓眼的燕子討喜地看著我。我叭地一聲親在燕子上,又在李重懿假裝碎掉前叭地一聲親在他臉頰上。
他立刻安靜地燦爛起來,從背後環著我,牽著我的手把紙鳶放飛。
我:「再高點再高點!」
李重懿聽話地把紙鳶放高。
我:「低一點低一點。」
李重懿又把紙鳶放低。
天上的燕子一舒一卷,悠悠浮遠。
心紙作鳶飛,燕有歸來時。
李重懿眉眼沾愉,將紙鳶的細線一圈一圈纏上我的小指,和聲道:「這樣的日子,倒也不錯。」
我頓了頓,轉頭看他:「你真這麽想?」
李重懿的目光循著紙鳶的影子放遠。天日高霽,霏霏藹藹,紙鳶幾乎看不見了。
他不緊不慢道:「京城樓高,少有人見過天高雲闊。鳶飛戾天,偶爾難免想要望峰息心。」
李重懿一點一點收了線,指尖輕蹭過漸淡的傷口,將燕子放入我的懷中,輕聲笑了笑。
「長居於此雖無法忍耐,可若是碧水村共商一處,讓他們來討個清閑,享享野趣,金鋤頭也是會吐銀子的。」
我沈默。
這小子。
放個紙鳶竟然讓他找到脫貧致富之路了。
我說:「初時人們不解其法,只怕屆時不盡人意。」
李重懿沈吟頷首:「阿琰作何想法?」
我:「好說,到時就在這裏開個莊子,就取名農康寶。搞個你的雕像放在門口,寫上太子殿下到此一遊。再掛個橫幅寫上,天下第一農康寶,太子玩了都說好。」
「殿下,你說好不好?」
李重懿:「?」
給她一個機會,她能締造商業帝國。五星太子李重懿曾說過,謝令儀乃是行銷鬼才,即使是他也自愧不如!
李重懿深吸一口氣,眼神幽幽。
「真是,好極了。」
33.
李重懿最近迷上了木工,時常整些小玩意放在家裏,這會兒又不知道貓去哪鼓搗了。
我閑來無事,一個人在村裏頭到處溜達,遛著著遛就逛逛悠悠地晃到了玉米地旁。
沒走兩步,腳邊忽地一硌。
我低頭一瞧,幾顆圓潤的鵝蛋赫然擱在窩裏。
鵝蛋。
多麽圓溜溜光滑滑的鵝蛋。
我惡向膽邊生,迅速伸出罪惡的手。
最極致的美味往往只需要最簡單的烹飪。我找出火折子點著火,在旁邊堆了個土坑把蛋放進去,半蹲下來烤蛋。
蛋香在火舌上跳動,慢慢彌漫開來。我愜意閉眼,深吸一口氣——
睜眼。
「嘎嘎——」
一只又圓又白的大鵝大搖大擺地走過來,黑豆眼睛炯炯有神。
它瞪我,我瞪它。
我們大眼對小眼。
大鵝嘎嘎叫著扭頭看向萬土叢中一點白,眼神裏似乎帶了點人性化的迷茫。
我毫不猶豫地抄起鵝蛋,轉身就跑。
「嘎!」
大鵝反應過來,猛地騰起,扇著翅膀創向我。
「嘎嘎嘎嘎——!」
「啊啊啊啊——!」
「嘎嘎嘎嘎——!」
它追它逃我們都插翅難飛。
不是這鵝他媽的會飛啊它叨我腦袋!
我提著裙裳慌不擇路閃身鉆進玉米地裏。衣服有點長,跑起來走一步絆一腳,硬是甩不掉這只緊追不舍的撲棱鵝子。
李重懿宛如天籟的聲音驀然降臨了。
「阿琰——?」
誰懂啊,今年在玉米地裏遇到了心軟的神。
「李重懿!」
我一手護著鵝蛋一手和大鵝虛空搏擊,轉頭就朝著李重懿的方向奔去。
遠遠看到他撥開玉米棒子朝我張望,然後目光擦著玉米穗的邊和我發頂擦肩而過——李重懿,你最好是目中無人。
我踮腳喊他:「李重懿!李重懿!」
憤怒的鵝:「嘎嘎!嘎嘎!」
李重懿目光尋到我,怔了怔,隨即反應極快地從懷裏摸出一個彈弓,從地上撈了把石頭。
我:「?」
合著你去做彈弓了?
男人至死是少年。
他凝神沈氣,驟然搭弓發力——
把彈弓射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小小的石子霎時破空,打在鵝的脖子上,一擊斃命。
李重懿松手,身上利勁一卸,擡眼看向我。
「李重懿!看這個!」
我朝他小跑過去,頗為得意地捧出剛剛烤好的鵝蛋。
這是鵝口拔牙保留下來的完好鵝蛋,沒一點破損不說,手藝絕對得天獨厚。
李重懿攬過我的肩,轉著圈兒看了半天,又把我跑亂的頭發理好,屈指敲了敲我懷裏的鵝蛋,笑道:「就是為了這個和鵝打架?」
我反駁:「是它單方面毆打我。」
李重懿點頭:「嗯,還輸了。」
我橫他一眼,低頭瞧了瞧那只大鵝英勇的遺體,雙手合十,默念。
李重懿不明所以,問道:「怎麽了?」
我:「殺生罪過,良心難安。我超度它一下。」
李重懿長哦一聲:「道長真是慈悲啊。」
過獎。
平平無奇隔壁寺廟間諜罷了。
34.
李重懿為了避免我受到良心的譴責,好心替我把大鵝燉了,一勞永逸。
他人真好。
35.
隔天村東的王大娘來給我們送果子了。
王大娘熱心,又和我去世的於阿娘親近,過去很是照拂我。平日若是有點什麽瓜果蔬菜,或是自己腌的野味醬料,總記得捎我一份。
王大娘一邊把果籃子遞給我,一邊小聲絮叨。
「我剛剛從老張家過來的。他家那個嫁出去的姑娘今天回來啦,說是剛一回家就病倒嘍!我去看了看,哎呀,那姑娘病得,瞧著可憐喲……」
我回想了一下,呀了一聲:「張家姐姐?這麽嚴重,那我得去看望看望。」
李重懿聽見聲音,走過來接了我手裏的果子,又給我披了件衣服,輕輕地捏了一下我的手。
「今天太晚了。想去等著明天再去吧。」
王大媽跟著應聲:「你家小郎君說的是呀,這會子天黑不好走,趕明兒再去吧!」
李重懿的耳尖不易察覺地覆上一層薄紅,眼中噙著笑意和王大娘道謝。
我摸著下巴琢磨。
這時候要是他長個尾巴,能打著旋帶他上天。
眼瞅著李重懿和王大娘越聊越忘乎所以,馬上就要從我小時候偷玉米被雞啄轉向到昨天被鵝叨,我當機立斷把人推進屋裏,結束對話。
李重懿意猶未盡。
我環上他的腰,伸手掐住他的臉,面色不善。
「小郎君,還要我教你什麽不該說嗎?」
李重懿低頭親在我的眼睛上,撿了顆果子餵到我口中,指腹輕蹭,散漫一笑。
「還請姑娘指教。」
窗外清光淡淡,似雪塵瀑落,皆浮入我目中。
淋雪簾前,入戶漸隱,輕雲蔽月。
36.
王大娘第二天又來了。
我正琢磨著怎麽給李重懿的彈弓上雕花,好讓這個樸實無華的彈弓變成彰顯身份的皇家禦用至尊彈弓。窗外忽地響起一陣叩叩聲。
李重懿坐在窗邊翻著書卷,聞聲推開窗子。
「王大娘?」我順聲看去,「您怎麽來啦?進來坐坐?」
王大娘嘆道:「不啦。阿琰啊,不要去張家啦。張家閨女病得太重,連著帶回的孩子和老張一起病倒了!他家病氣太重,你剛剛成親,不合適去。」
我楞了楞,心下生疑。
「什麽病走得這樣快?」
王大娘道:「劉藥罐子說是感了風寒。這天就容易著涼,風又大。我看頂得張家的女娃娃咳個不停不呢。」
劉藥罐子早年落了病,醫不好自己,倒是常替鄉親們醫個頭疼腦熱的。
李重懿問了一句:「可還有其他癥狀?僅是咳嗽嗎?」
王大娘:「其余的,我瞧著和尋常風寒大差不差。」
她又熱心叮囑我們兩句,便轉身回家了。
李重懿手裏的書頁來回翻了兩翻,目光卻都沒挪騰一下,不知道有什麽心事。我搬了個凳子坐到他旁邊,伸頭一看。
【大鵝的產後護理】
我:「?」
李重懿見我過來,用手背貼貼我的額頭,又探了探我的脖頸。
我:「半天看不進去一個字,是擔心我也染病?」
他承認道:「是。阿琰,過兩日便回京吧。只怕謝尚書他們也想你想得緊。」
37.
我們沒能回京。
第二日王大娘就病倒了。
不僅是王大娘。好似夜裏忽然來了一陣極烈的風,壓倒了一片小麥。村裏的人病了小半,聽人說,最早病下的張姐姐病得銷了人形,每日倚在床頭咳血。
劉藥罐子又改了說法,瘟疫。
我和李重懿沈默對坐著。
好些時日不曾出門了,屋子裏的米缸隱約有了見底的趨勢。
「不能回京。」
我看著李重懿,聲音幹澀。
「殿下,我們不能回京。我們不能把瘟疫帶到京城去,萬中之一的可能也不行。」
李重懿冷靜道:「我知道。」
他擡眼,看向我的眼睛,輕聲說。
「但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38.
眼下還沒有人死,但誰都怕自己是倒黴的第一個。好多家已經交不出糧食,天黑時的風裏隱隱蕩著哭聲。
李重懿去找了村長。
村長家無人染病。
我和李重懿帶著昨天臨時縫的面罩,猛地一瞧實在不像好人。
村長小心翼翼開啟門,打眼一看,嚇了一大跳。
村長:「啊!……啊,是,是阿琰你們啊。有什麽事嗎?」
李重懿緩緩作揖行禮,鄭重道:「小王東宮,來謁相商碧水村瘟疫一事。」
村長呆了呆,看向我,又指了指李重懿,神色震驚。
我道:「這是阿琰的夫君,也是太子殿下。因為怕擾了鄉親,事先還沒和您說……」
村長猛地一抖,喊了一聲千歲就要下跪,被李重懿一把攔住,扶了起來。
李重懿道:「無需多禮。小王隨阿琰來此,也算做是碧水村人。事態急迫,免不得多來打擾。」
村長忙道:「大人……大人有什麽要求,盡管說!我一定照做!」
李重懿溫和一笑,但語氣不容置噱:「孤希望大小事宜盡聽阿琰與孤調動安排。此間種種,也要有勞村長從中斡旋了。」
39.
我在道觀裏學了三年,雖然道淺,但也學來幾分。白雲觀中,我主要跟著師兄研究道家醫法,沒事不是煉丹就是制藥。
大師兄能掐會算,不知道他是不是早算好了這一天,何時何地曾有大疫又如何解決,他都一一耐心教給過我。
此時正好派上用場。
李重懿和我商論一晚,最終決定以他身份收齊人心,穩下大局,運籌排程。至於如何行事,如何破局,全聽我做主。
我一封信去給道觀,一封信去給謝府。李重懿給陛下上了一道密奏,悔痛之詞陳重懇切,並言道我們在碧水村一事應暫時不與前朝相知。
至於裏面有幾分真的反省就不知了。
當晚我便見識了由一只煙花彈引發的東宮府衛。
行動之迅速令人咋舌。
李重懿隔著牌坊讓他們去查當地官吏,順道送出訊息。
李重懿冷眉:「張氏病重如此,可見病根在她出嫁的村子裏就有了。兩村情況糟糕至此,竟全然不見官府行事。」
我道:「司空見慣之事。殿下要不要賭,是京裏來人快還是縣裏來人快?」
李重懿擡頭望了望領命離去的東宮府衛,輕嗤一聲。
「刀快。」
40.
李重懿太子的身份在村裏傳開了。
村民都說,有阿琰和太子殿下在,碧水村會沒事的。
大家都很配合,跟著我騰換房屋,隔離開來已經染疫的和還沒染疫的村民。
我找到劉藥罐子,跟著他熬了一天一夜的湯藥。一部份分給村民,一部份灑到屋子裏。
只是這藥見效甚微,起不到作用。
劉藥罐子熬得眼睛通紅,哎呦哎呦地直叫喚。我把李重懿叫來給他打下手,自己緊著琢磨怎麽跳大神……
不是,是請瘟神送瘟鬼。
村裏人大都信這個。
但我不幹坑蒙拐騙好多年,痛失專業能力。
為了不太丟臉,我三更半夜在玉米地旁邊,趕出一副道士行頭,開始奏樂開始舞。
正跳到興頭上,忽然身旁傳來幽幽一句。
「影似鬼魅,難以入眼。」
我嚇得回身就是一巴掌。
「鬼啊!!」
41.
大師兄頂著巴掌印,在屋子裏打坐。
我心虛搓手。
「師兄來得挺早啊。」
「不早。」他漠然道,「是巧。」
我狡辯道:「哈哈,誰知道你怎麽把臉往我手上湊呢?」
大師兄閉上眼睛,不願看我。
「白雲觀收你來信,你師姐本想下山來此,被我攔住了。」
「明日請神送鬼,同我一起。仔細跟好了。」
我連聲稱是。
碧水村離著京城不算太遠,因而幾波人來得都很快。
謝府送來不少糧藥,據說是我爹怒掏小金庫忍痛自費買的,犧牲極大。
我娘叮囑我的信寫了快要有一本書那麽厚。
我哥委委屈屈的幾封信夾在裏頭,說是本來想跟我一同並肩作戰幫扶我,結果被我娘和我爹男女混合雙打了一頓,讓他別來扯後腿。
東宮人照舊來無影去無蹤。
陛下身邊的總管親自來此,盯著我瞧了半晌,才緩緩對我傳陛下口諭。
「謝氏女,行事須謹慎,太子若有半分差錯,朕唯你謝氏是問。」
他又轉過去,對著李重懿面無表情繼續道。
「逆子,回來收拾你。不可莽撞。」
總管淺嘆一口氣:「陛下說,你二人是有想法,但謂之迂狂,目以浮躁,實乃書生狂妄。且好自為之,京中尚有宗室子。」
我二人小雞啄米般點頭稱是。
42.
陛下給我們帶來了幾位太醫。
幸好都是醫術精湛,心懷仁義之人。幾位太醫和我們合作愉快,很快就投入到藥方的研制和日常的醫護工作中。
我和李重懿每天都要去被隔離的地方看看。
王大娘病得不算重,見了我還能坐起來拉著我念叨。
「好孩子啊,好孩子,真是辛苦你們了……」
「哎……你們放心,我老婆子不懂事,但是你們說啥我肯定做啥,絕不給你們添麻煩!」
末了,她一邊掩著嘴咳嗽,一邊對李重懿道:「太子殿下真俊啊,配我們阿琰剛剛好!」
我得意:「配我剛剛好!」
李重懿也笑:「配你剛剛好。」
張家姐姐病得最早,也病得最重。我去看她時,瞧見她手中絹子染出的血花,心中一顫。
她枯坐在那裏,一身素衣,清減得像深秋飄落的白葉,好像馬上會被風吹散去。
「張姐姐……」
張姐姐見來人是我,強撐著露出一個恬淡的微笑。
「是阿琰呀。」
她想伸手,卻想起自己的病,又收了回去。
或者說,她本也擡不起手。
我的喉間忽然一酸,甕聲甕氣地問她:「張姐姐,怎麽會染上這樣的病……」
她彎著腰,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陣子,才低低啞聲開口。
「那位道長說是吃了不幹凈的水。」
「我們那個村,都是用一條河裏的水。」
張姐姐的眼淚簌簌落了下來,大片大片地浸濕了整個臉頰。
「阿琰……是報應啊。那河裏不知淹死了多少孩子,是那些孩子恨上我們了啊。」
「田稅年前不知怎的多出那麽多,收成不好,又催得緊,家裏真是沒有余糧了。孩子養不起,就淹死在河裏。」
「如果不得已,我們又怎麽忍心……」
她淚眼朦朧地看著我,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薄極了。
「病,病是窮病呀……」
我走前,她的目光輕輕地落到我的身上,柔柔的。
「阿琰,你要好好的。好好地過日子啊。」
43.
回去後,李重懿無言許久。
他說他要出去走走。
夜裏更深露重。
等了許久,李重懿還是沒回來。
我燃著燈,推門一看,發現李重懿就坐在門口出神。
我坐到他身邊。
風起拂衣,飄然不知歸處。
夜深無月。零散的幾顆星星綴在空中,光影寂寞。
我們就這麽沈默地坐了一會兒,李重懿忽而開口。
「阿琰。旁人說我賢德,我當真賢德嗎?」
他默然,呵笑一聲,似是輕嘲自己。
「或者說,我當真能做一個賢太子,乃至於……」
做一個賢明君主嗎?
李重懿像是講給我聽,又更像是講給自己聽。
「我十二時入東宮,學聖人言,備儲君事。」
「先生訓我,以孔孟之誨,曰仁曰義,曰蒼生曰社稷。我本以為我是懂的,可現在倒是不懂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目光遠遠地,延伸到遠處廣闊的田地裏去。
在黑夜裏,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想了想,緩緩道。
「殿下,天下必有可憐之事,可憐之人。」
「但殿下可以讓天下可憐之事無多,可憐之人更少。」
「醫者行醫,縱使救不了天下人。可能救一個人,兩個人,都當竭力行之,躬之。」
「醫者有仁心。君者應有何心?殿下若是有惑,不妨……便問問自己的心。」
李重懿聽著我說,不知什麽時候轉過了頭,看向我。
他的眼睛中映入星子末光,在夜裏粼粼微動。
李重懿笑道:「也罷。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他站起來,微微傾身,將我拉起。
「阿琰,我們回家吧。」
44.
子時傳來訊息,張家姐姐沒抗住,去了。
張家托人送來幾只絨花,是張姐姐親手做的。桃粉杏黃,惹人可愛。
來人將絨花遞給我時,捎了一句張姐姐的口信。
「阿琰,這花本是想賀你大婚的,沒成想這時才送出去。阿琰,你可千萬不要嫌棄呀……」
按照定下的規矩,死者的屍體都要到焚坑燒幹凈。
張母攔著不讓別人碰她。她一個人守著張姐姐坐在坑邊,沈默著,只是流淚。
村長差人請我看看情況。
我們到時,村長正苦口婆心地勸著。
「孩子已經去了,沒有辦法是不是?咱定下這規矩為啥你也知道。秀翠姐,咱不能讓旁人也沒了孩子是不是?」
張母茫然地擡頭看我們,嘴唇顫抖著,忽地嚎啕大哭。
「——蕓兒她還年輕啊——她怎麽忍心拋下三歲的娃和我呀!我這把老骨頭……我這老骨頭還沒死成,她怎麽就……好好的孩子,怎麽連入土為安都不成啊……」
空空的荒地上回蕩著她悲切的哭聲,只有風含混地應著她。
李重懿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我走過去。
張家姐姐閉著眼睛躺在地上,還是那麽恬靜,那麽恬靜地睡著,好似再不會懼怕任何苦痛了。
我取出一只藍色絨花,戴在她的發間。
「她和我說過,她最喜歡的就是藍色的絨花。」
「張姐姐無論什麽時候,都是要好好戴著最漂亮的花朵啊。」
張母呆呆地看著那朵藍色的絨花,哭啞了聲,低低啜泣。
一旁沈默的張叔蒼老地站起身,走過來,推了推張母的肩。
「起來吧,別在阿琰和殿下面前丟了人。」
他凝視著張姐姐,寞然轉過身去,嘆也似地說:「燒吧。」
火光冷冷地燃起,剎那間吞噬大片大片的土地,吐出冰涼的焰色。
在風中,被撕扯著搖搖晃晃。
我被火光晃了神,想起那天張姐姐笑著看我,輕輕地說著話。再一回神,她的笑容便消失在了風裏。
月光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我和李重懿慢慢地往回走。
「我小時候不喜歡跟同我一樣大的小孩玩,都是張家姐姐帶著我到處玩的。」
「她的花繩翻得特別好,手又巧,笑起來有兩個甜甜的梨渦。」
「張姐姐總是誇我聰明。她說阿琰啊,你以後一定是咱們碧水村最有出息的姑娘。」
我說著說著,眼圈一紅,便帶了哭腔。
「李重懿,張家姐姐不在了。」
我壓著聲音,很輕很輕地說:「以後沒人會帶我翻花繩了。」
李重懿停下了。
他動作很溫柔地把我拉進懷裏,替我擦掉眼淚。
我原是咬著牙不肯哭出聲音,只是抖著肩膀流眼淚。李重懿頓了頓,摸了摸我的頭發,也輕聲道。
「阿琰,哭出來吧。」
「她會喜歡那朵絨花的。」
他極有耐心地反復說著這兩句。我埋在他肩上,終於放聲大哭,泣不成聲。
長夜漫漫,長夜漫漫。
漫漫何其多,漫漫何其多。
45.
封村近一月,余下的糧藥捉襟見肘,朝廷撥下的賑濟終於姍姍來遲。
押解的小吏正跟村長交付。李重懿在一旁清點查驗,看了看賬簿,眉頭一蹙。
他擡頭盯向小吏,冷聲道:「上報的濟糧和藥材是這個數?」
村長意識到什麽,瞪眼道:「這人命關天的事,小孫,你可是咱村出來的,可不能糊弄咱啊!」
小孫沈默片刻,眼神躲閃。
「糧肯定是夠的……爺啊,這東西是太子殿下排程差送的,報上去多少哪是我們能妄議的……」
他哀求似地看著村長:「我能給縣太爺辦事不容易。阿伯,您別為難我。」
李重懿愕然。
村長下意識地朝他看去,張了張嘴,又把話咽了進去。
李重懿道:「你在劉縣令的手下當差?」
小孫點頭。
李重懿微微瞇了瞇眼,突然臉色一沈,語氣不悅道:「放肆。劉縣令是出了名的清正愛民,你行不恥之事不說,竟還想抹黑於他,是何居心?」
小孫的臉白了幾分,楞了片刻,僵硬地要跪下磕頭。
李重懿按住了他的肩膀。
「站著說話。」
小孫哭顫著連聲道:「小人沒有,小人真的沒有!小人萬萬不敢啊!小人家上有老母下有妻兒,是萬萬不敢抹黑縣令的啊!」
他哆哆嗦嗦地看向村長。村長於心不忍,附和了兩句:「小孫是個好孩子,做不出這種事的啊。」
李重懿閉了閉眼,扶著小孫的肩讓他站直,緩緩收回手。
「不用擔心你的老母妻兒,我會照拂他們。回去吧。」
小孫看了李重懿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垂著眼睛,不管不顧地跪下重重一磕,顫抖著問:「敢問……敢問貴人是……?」
李重懿看了他一眼。
「趙太博長子,趙同光。」
46.
我燃起油燈,聽著李重懿復述幾日前的事,嘆了一口氣。
「殿下胡說八道起來還挺像那麽回事。」
他簡直像是在街上走著走著就被莫名其妙被踹了一腳的狗。
李重懿慢條斯理地翻看著東宮送來的書信,漫不經心道:「既然他把算盤打到我身上,那我便陪他好好看看這賬。」
我探身看了兩眼,認出來大抵是當地一部份的黃冊內容和稅收計畫,心下詫異。
「他竟大膽到在這上面做手腳?」
李重懿搖頭。
「不止。他的野心大得很,心也夠狠。」
李重懿說話時眉間壓著隱約的火氣,眼神冷下來。
「在白雲觀時便是因為成王封地有一支異教生事,又是燒了成王府,又是揚言清君側。」
「陛下當時有意削藩,想來成王不是不知。」
我忽然想到一事。
「成王多次找上道觀,清我師父為他蔔吉占兇。只是師父不曾答應過他。」
李重懿挑出書信中的一封遞與我看。我細細讀來,只覺驚心。
上至朝堂諸公,下至地方豪紳,竟具都有與成王交往甚密者。他們如螞蟥吸血,附著在諸多小縣小村上,恣添名目,鉆營暴斂。
其中,劉縣令赫然在列。
李重懿又道:「那批賑濟確實是以我的名義,可下至地方,中間關鍵,東宮鞭長莫及。」
報上去的糧食和拉來的糧食並不對數。
多出的去了哪裏?
隔著熒熒燭光,我看著李重懿低垂著眼睛,在臉頰上落下一片的小小的陰影,心下忽懸。
我低聲道:「成王太貪心。他想要錢,想要權,什麽都想要。」
今日碧水村有李重懿在此,是不幸之萬幸。
若是他不在呢?
成王要走的,會是多少人的命?
命如草芥,可輕可賤。命非草芥,負此黃土,不可輕賤。
李重懿收了書信,淡淡道。
「懿謀此兩年,該結束了。」
47.
我和師兄終於試出來了藥方。
最重要的那味藥味苦回甘,是村裏人尋常能見到的草藥,很容易熬制。
我堅持把藥煉成丸。師兄說驢拉都拉不出我這麽像的。
我一把把藥懟進他嘴裏。
藥見效很快。除了師兄抱著盂盆吐了許久,眼看著那些病重的村民都已經能下床走路了。
師兄再三檢查了我和李重懿的情況,確認我們生龍活虎後,便急著趕我們走。
連軸轉讓本就不清醒的師兄雪上加霜。他閉著眼睛問我:「何如?」
我:「上可擒龍,下可捉虎。」
我:「……師兄?」
師兄驚醒,朦朦朧朧地睜眼,哦了一聲。
「那快滾罷,不要礙事。這兒用不著你們了。」
他說他還要留下來,帶著人到其他村子裏看看情況。
李重懿按下了碧水村已經轉好的訊息。陛下派來的人早已經將情況秘密上報,催著我們回京。
我們對外宣稱是為國祈福,前去祭祖。若是再不回去,只怕要被人以為是與祖宗們一同飛升了。
李重懿本打算讓我先回,他要去成王封地收網。
現在夫妻本是同林鳥,誰也別想走得了。
成王遞來拜帖,邀請趙大公子趙同光賞臉一敘。
李重懿沒給他臉,以自己恐有染疫之虞擔心驚擾成王為由拒了。
不想成王竟然極為堅持,言道只要還沒染疫就無妨,言語間隱隱有威脅之意。
大有趙同光不同意,他便纏結到死的氣勢。
李重懿把成王的來信一把丟進火裏。
我聽著新奇:「他莫不是真以為自己是真龍天子,百毒不侵?」
李重懿嗤笑:「他是等不及了。」
我問他:「你打算去嗎?」
李重懿:「還未想好。成王不認識趙同光,卻認得我。趙同光也不成。他此時在祭祖回路上,來不及趕過去……」
「我去。」
李重懿怔了怔。
我又重復一遍:「我替你去,以趙同光的身份。」
「我可扮上男裝。從前師姐看我調皮,喜歡把我當男孩打扮示人。我不會露餡兒的。」
「殿下打點好那個小孫,便不會有問題。」
成王許久不曾來京,連我和李重懿的大婚也沒有到場,決計認不出我。
我慷慨激昂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李重懿問我:「真的要去?」
我點頭:「是。」
「懿亦在成王封地,可作照顧。經此久別,阿琰,千萬珍重。」
李重懿笑著看向我,目中顏色溫存,惟余信任。
48.
成王是今上的兄弟。
二人面容有所相似。但陛下笑起來是威嚴慈愛的,依然公明之君。
成王的臉在笑,可從裏到外都是假的。
他的眼神在我臉上轉了兩圈,拍了拍我的肩道:「久聞太傅公子才名,今日幸得一見,果然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
服了。
這個增高墊怎麽墊的,硌得我生疼。
我:「成王殿下謬贊,都是增高墊墊的。」
成王:「?」
我急忙改口:「同光的意思是,虛傳之名,不足為信。同光愚拙,難堪此名。」
成王大笑:「賢弟風趣,又如此謙虛,實乃妙人啊!」
都跟我稱兄道弟了。
別蹭。
我假惺惺地笑了笑。
眼見成王親親熱熱地就要跟我勾肩搭背,我立馬就是一個後撤低頭彎腰絲滑小連招,負手行禮。
男孩子出門在外也要註意安全。
我道:「不知成王殿下相邀,是為何事?」
成王眸光微閃,笑了笑,要我坐下。他滿上酒,推到我面前,似無意道。
「趙公子在村中時可有遇到什麽事?」
我謹慎回道:「事情諸多,不知成王殿下所指。」
他拍了拍手。
從屏風後緩緩走出一人。
是小孫。
他順從地低垂著眉眼,恭敬站在一旁,縮了縮脖子。
我隱隱約約瞧見他脖子上有一道傷疤。
成王笑道:「賢弟可認得他?」
我瞥過一眼,在成王的眼神下端起酒,淺呷一口。
「見過,似乎是個劉縣令手下的當差的小吏。」
成王又看向小孫,仍是掛著一副假模假式的微笑。
「你可認得這位大人?」
小孫回話:「回成王殿下。大人是趙太博之子,小人不敢忘。」
我緩緩放下手中的酒,又看了他一眼。
一擡頭,成王意味深長地盯著我。
「忘記問了,賢弟去碧水村所謂何事啊?」
我順口扯謊:「同光本是到碧水村探望一隱居的摯友,散心消愁。不想他……在瘟疫中去了,竟連屍骨也不曾……」
話說到一半,卻是真實地如鯁在喉,口澀舌拙,不得再言了。
我沈默下來。
成王跟著嘆了一口氣,擡手揮退小孫。
「本王聽說,賢弟似乎與東宮有了嫌隙?散心消愁之事可是此事?」
早說了不要隨便聽小道訊息,你們不聽,現在好了,被李重懿那狗比騙得團團轉了吧?李重懿跟趙同光好得快穿一條褲子了,你還擱這兒似有嫌隙呢。
我猛一拍桌,作義憤填膺狀。
「家妹賢淑端莊,一心悅慕東宮。他竟為了一鄉野村姑傷透我妹妹的心,當眾拒婚,置我趙家顏面於何地!」
假的。趙小姐已經與心上人議婚了,李重懿親自備的禮。
我又作痛心疾首狀。
「碧水村大疫,他竟然趁此中飽私囊,害我摯友早亡,冒天下之大不韙,置黎民百姓於何地!」
假的。真正該死的另有其人。
「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我趙同光與他……咳……咳呃——」
說得太激動,險些一口口水嗆死我自己。成王遞來一杯水,看著我真誠的憤怒欣慰點頭。
「賢弟所想,果然與我相似。」
大可不必。我跟你是假玩,跟李重懿才是真好。
成王忽地摸了摸腰間佩著的長劍,與我對視,仿佛恍然大悟一般。
「儲君貪墨,貪的還是災民,可不是小事啊。」
「趙公子知不知道,我朝儲君,這些年還做過什麽好事?」
不知道。
李重懿只是一個小賤怡情喜歡蛐蛐喜歡做木工還恰好喜歡我的平平無奇的太子罷了,他能做什麽壞事?
我:「願聞其詳。」
成王搖搖頭,又不肯說了。
不是,你這是造謠你知道嗎。
成王道:「賢弟啊,並非我賣關子,而是實在罄竹難書啊。」
「李重懿此等大奸大惡之人,如何堪得儲君之位?咱們都是陛下的忠臣,得替陛下分憂,清君側啊!」
我為難道:「這……不太好吧……」
成王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又去摸他的劍。
媽的,這劍要給你盤包漿了。
成王:「想想黎民百姓,想想你的摯友,想想你的妹妹和家人……」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成王咬牙。
「本王有一套珍藏的前朝大家親筆,千金難求……」
我:「倒也不是別的,主要是想在成王殿下這裏接受一下藝術的熏陶。」
49.
我在成王府住下了。
成王天天來做我的思想工作,目的只有一個——要我上京和他一同說李重懿的壞話。
當然,按他自己的幻想來說,是與黑惡勢力作鬥爭。
成王主要堅持了幾件事。
一是孜孜不倦地向我爆料李重懿的無恥下流,包括李重懿小時候如何上房揭瓦欺壓太傅,可見本性之惡劣。
二是帶我吃喝玩樂試圖腐化我的心智。他甚至打算帶我去青樓,被我以不能人道為由委婉拒絕。
第二天成王命人送來了壯陽補腎的吃食。
趙公子,對不住了。
更多時候他要求我待在院子裏,不能單獨出去。名為保護,實則軟禁。於是我口稱無趣,熱衷於和管家算房侍女婆子以及成王府裏的大黃狗等一眾人聊得熱火朝天。
人民群眾的力量相當廣大。成王府快被我摸清了七七八八。
是夜。
我坐到院子裏,撐頭看著那個格外矯健的黑衣小哥正打算翻墻出去。
我笑瞇瞇道:「這位哥哥,這麽著急走啊?如此夜色,不如留下來,與我偷情呀。」
黑衣小哥聞言,身子一晃,滯住了。
他轉過頭來,隔著一線明月,與我對視。
「怎麽還沒睡下?」
我佯怒:「你這小賊管得倒寬。成王府的侍衛什麽檔次?當心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他瞇了瞇眼,輕哼道:「小賊?」
「是啊。」
我走到墻根下,仰起頭看著他。
「不肯好好當太子,半夜來翻墻的小賊。」
李重懿絲毫不心虛:「風月太好,我思佳人。」
我擡頭看了眼烏漆麻黑的天,覺著這人實在是會說瞎話。
「可惜佳人芳心已經許你,偷無可偷,只能耽誤風月了。」
我放輕聲音,敲了敲墻壁。
「成王府花園的後湖有一處不許旁人進出的禁地。小後廚後面有個狗刨的洞,旁邊養的三只狗一到午時便齊聲長叫。聽說他還在附近開了個養雞場。」
「李重懿,你且留心。」
他轉身,又回頭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了。阿琰,保重。」
夜色沈沈,看不太清。
可我篤定,他一定是笑了。
50.
成王信心滿滿地從列公中走出時,我正靠在殿門外聽墻角。
成王:「臣要彈劾。」
「臣要彈劾皇太子殿下侵漁幹法,貪墨賑濟,不顧黎元百姓,儲君無狀!」
殿上一片嘩然。
陛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成王所說,可想好了?」
成王聲音洪亮,咄咄逼人:「皇帝陛下不宜偏私。臣之所言,句句屬實。趙太傅的公子可一同與臣為證!」
殿上倏地響起一道清朗聲音。
「成王殿下,可是在找臣?」
趙同光從群臣中走出,目光清峻,氣度如玉。
最重要的是,他比我高出來將近一個頭。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成王不可置信地將目光投向群臣中那位真正的趙同光,又驀地轉頭,陰狠盯上我。
我朝他靦腆一笑,拆下發冠,步入殿中,拜倒。
「臣女謝氏令儀,禮部尚書臣謝女,長子重懿妻,狀告成王殿下侵漁幹法,貪墨賑濟,不顧黎元百姓,行儀無狀!」
成王的臉色徹底沈了下去,一雙眼睛死死瞪著我,看起來恨不能當場一劍把我捅死。
他咬牙擠出一句:「荒唐!」
陛下緩慢地將目光挪向我,打量半晌,開口道:「既是狀告,那便說說看吧。」
我偏頭,朝著成王一笑。
「成王殿下不是早已準備好了嗎?那便呈上來吧。」
不得不說,他給李重懿造的謠,大概都是以自己為靈感,內容生動翔實。成王殿下非常貼心地羅列了自己的罪行,還是面面俱到的那種。
成王的臉色青得嚇人,極劇烈地上下喘息。
「成王殿下不願配合,那便有勞趙大人幫他一把——成王殿下方才可是說了,趙太傅的公子可一同為證。」
趙同光頷首,把劉縣令和小孫帶了上來。跟著來的,還有東宮的杜寒山。
成王在看到小孫的一剎那,瞳孔急劇地收縮了一下。
杜寒山先一步站出來,規矩地行了臣禮。
他聲音不大不小,平靜開口。
「一年前,臣在成王封地中,是一介小小舉人。臣家貧,父母務農,為人良善。」
「一日成王府大火,道是異教有人以清君側為由鬧事。他們要殺良臣,竟動到了正直忠君的成王殿下頭上。」
他諷刺一笑,低下頭去。
「臣的父母睡夢中被拉去斬首,原因是參與異教造反,是大奸惡之徒。」
「可憐臣的老父老母種了一輩子的田,卻不認識幾個字,只怕連清君側三字也並不會寫。」
是李重懿聽聞他遭遇,將他帶到身邊,於是才有了東宮的杜大人。
杜寒山陳上具文。裏面詳細附寫了異教之事的始末。被冤殺者何人,字字泣血,觸目驚心。
他的身子微微顫抖著。
「當年之事乃是成王一人所謀。並無所謂異教,更無生事之徒,只有無辜冤死的數名百姓!」
成王似是覺得好笑,勾了勾嘴角,頭一次認真地看了一眼杜寒山。
「你是東宮中人,誰知你是不是同太子構陷本王?」
杜寒山冷笑道:「無恥鼠輩,無能狂吠。」
成王又怒道:「荒唐!」
「何及成王殿下荒唐?是不是呀,劉縣令?」
劉縣令腿肚子打哆嗦,聽見我喊他,更是噗通一聲趴在地上,起都起不來。
「我……臣,臣說!臣都說!是我幫著成王聯絡鄉紳作假賦稅,貪汙賑濟嫁禍給皇太子殿下!但臣……臣真的拿得不多……臣只是叫人誇張事實,不敢真的汙稱……」
陛下並無波動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下獄吧。」
成王冷笑。
「一個狗官,好大的膽子。自己貪心不足,竟想牽連本王下水。」
我哦了一聲,看向最邊上的小孫。
「小孫,你怎麽看?」
小孫擡頭。
眼裏是滿含的淚水。
他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再擡起頭時,額前黑青,滲出了血。
小孫的眼淚掉了下來。
「小人對不起太子殿下。」
「小人家裏很窮,老母妻兒過得難。小人跟了劉縣令做事,雖然知道他做得不對,但是不想丟了這份差。」
「縣令讓我去說太子殿下不好,我就照著做了。成王讓小人打探不知名的公子是誰,小人覺得他也許要做不好的事,但小人還是照做了……」
他又磕了兩個頭,眼淚流了滿臉,掉在大殿金質玉潤的地上。
「可是成王要殺小人滅口時,是太子殿下救了小人……太子殿下沒有貪汙賑濟,也沒有不顧我們,是太子殿下幫著我們趕跑了瘟疫……」
小孫痛聲哭道:「小人不是好人,可是小人也有良心啊!」
殿上惟余沈默。
成王的拳頭死死地攥起來。
他盯著小孫的目光,好像在看一只死掉的螞蟻。那裏面沒有愧意,只是深深懊悔怎麽沒能碾死這只蟲子。
「一個無足輕重,目不識丁的賤民,說的話,諸公相信嗎?」
笑死,根本沒有人理他。
他還真是不撞南墻不回頭,不到黃河不死心,不見棺材不落淚。
我輕輕吹了一個口哨,一把抽出我早已準備好的名冊,朝著成王晃了晃。
「想要點重量是吧?那咱們來找點刺激的。」
「讓我們看看成王殿下的小夥伴都有誰。」
我開始點名。
點點豆豆,點到誰誰就喜提一獄遊。
這個侍郎,那個禦史,上一個是千戶,下一個是僉事。什麽時候曾出入成王府,什麽時候曾與成王來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恂恂條上。
我念一個,陛下的目光就看向一個。帝王之威,雷霆萬鈞,落在宵小身上,便無從遁形。
眼瞅著顫顫巍巍高呼萬死的跪了一片。
嗨,真熱鬧。
成王結交廟堂諸公,大宴賓客儕輩。也許能瞞過外人,卻瞞不過府裏的眼睛們。
廚娘也好,灑掃也罷。成王視他們如草芥,可滿天遍野,都是這般渺小的蓬草。他成王,難道能高過了這天地嗎?
我放下名冊,笑著看向成王。
「成王殿下,我幹得還不錯吧?」
成王的眼睛浸著可怖的紅色,直直地,眨也不眨地盯著我。
殺意盎然。
陛下察覺不對,立刻命令道:「保護太子妃!」
晚了。
成王不知道從哪掏出來一把匕首,疾風般發狠地朝我捅來,怒吼著。
「你以為你贏了嗎?你以為你和李重懿贏了嗎?」
我連連後退,罵他。
「大男人怎麽還玩不起啊?大不了從頭再來,下輩子又是一條好漢!」
好好好,刀風更密集了。
遽然叮地一聲。
成王痛呼。
一顆石子打在成王手腕上,匕首掉地。
我看著那顆滾落到我腳邊石子,心情復雜。
它長得有點像李重懿彈弓彈出來的石頭子啊。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李重懿沈靜的聲音霍然落入大殿之中。
「成王。」
金鑾迎光,闃然無聲。
他帶著一身蕭殺的血氣走了進來。
一手提著的,是染了鮮血的長劍,一手提著的,是一人的腦袋。
甲光孤冷,寒刃如星。
李重懿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央,掃視過跪了一片的官大人。
他揚臂,隨手一拋。
咚的一聲,那顆人頭在成王徹底灰敗的目光中,骨碌骨碌地滾到他的腳邊,劃出一道長長的血跡。
李重懿輕輕笑了。
「如果你是在等著你的這支疲弱之師,不必等了。」
「我替你送來了。」
他走到我的身邊,握住我的手。
在外面廝殺許久,他身邊縈繞的是寒涼的血氣,可握住我的手,是一如既往的溫度。
陛下看向我們,先是微微一笑,而後撫掌大笑。
「好好好,此朕麒麟兒!謝家女,膽識過人,不輸男兒,奇女子也!」
成王被押了下去。
大殿上剩余的一眾大臣顯然還有點沒反應過來,沈默不語。還是杜寒山最先回神,跪下高呼。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太子妃千歲千歲千千歲。」
眾臣山呼。
萬聲鼎沸之中,我擡頭看向李重懿,與他相望。
我用口型問他。
殿下可有想我?
李重懿輕笑。
他一字一字,無聲地回答我道——
思之如狂。
我們笑起來。
外面的曉旭灑入萬點金芒,遙遙在望,盛此金光。
天地風尋花露,多情恰趁夢入,只願君心似我心,不負相思意。
即請太平,天光欲曙。
(完)
[番外]
1.
我升官了。
在事情結束,陛下擢升賞賜一批人之後,關於我的封賞,陛下本是想加恩給我爹。
我爹說老臣無顏竊居小女功祿,李重懿幫腔說不可致人無功而獲,我說那俸祿能不能按月多給我結一份啊。
然後我就被丟出去了。
再後來,我就榮升東宮佐官,官身六品。聽說日後也有機會轉正朝廷命官。
我:「我算是被貶嗎?從一品變成六品了。」
「呀,不對。我領了兩份俸祿,這是打了兩份工啊。」
「李重懿,快誇我勞模。」
李重懿道:「誇你勞模。」
群臣自然不同意。
於是我怒而舌戰群儒,慷慨陳詞三個時辰,從古禮女眷亦可為官論到我師姐一人支撐起一個道觀有多麽不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從頭到尾不帶卡殼。
就算嗓子啞了我也要用腐朽的聲音喊出,誰說女子不如男!
好訊息,群臣沒有當面不同意的了。
壞訊息。第二天我做起了啞巴女官。
太子有評:那些策論還是沒白讀的。
2.
白雲觀現在是官方認證的天下第一道觀。
師姐特意把那塊金光閃閃天下第一道觀的牌匾掛在了門口——隔壁寺廟大門口正對著的地方。
她說最喜歡看陽光為金子鍍上一層金子的顏色。金上加金,喜慶啊。
隔天隔壁寺廟上門要求賠償精神損失費,原因是被金光吵得眼睛疼。
師姐拒絕。
於是寺廟開始翻那年那月我偷菜的舊賬。
遂經過一番考察,寺廟要債成功,也掛上了天下第一寺廟的牌匾。
師姐偷偷和我說:「他們那都是鍍金的,咱們的才是純金。超越他們所有人。」
我:「?」
我遲疑道:「那不是統一發配的嗎?」
師姐目光慈愛:「傻孩子,咱們走後門啊。」
3.
太子殿下真的開起來了農康寶。
力求一比一還原我的設想。
農康寶一經推出,火爆非常。經營的利潤李重懿占了小頭,其余都交給了碧水村。
碧水村現在是脫貧致富的模範典型,促進當地鄉村振興,帶動特色產業轉型,推動相關地區經濟發展。
農康寶辦的如火如荼,陛下在宮裏摔了折子。
「這個也請病假,那個也請病假。朕看他們在農康寶釣魚的時候倒是好得很吶!來人,給我把李重懿那個逆子叫來!」
陛下質疑道,李重懿開辦這樣的場所,道德在哪裏,底線在哪裏,地址和分紅又在哪裏?
李重懿:「?」
4.
李重懿把那本【大鵝的產後護理】交給了東宮後廚。
於是東宮迎來了一批嘎嘎叫的大鵝。
在連吃七天的大鵝後,我看到我鳥就想吐。
李重懿:「剩下的鵝扔去給阿琰玩玩吧。」
我吃下一口鵝肉,嘔了一聲。
「李重懿,你也讓我感到惡心。」
第二天我哥來了東宮,在一棵桃樹下,與一只大鵝深情對視,一見鐘情。
遂抱養一只。
我:「震驚,一男子多年未婚的原因竟然是因為一只鵝……」
5.
第二年的花燈節,我和李重懿放了一只花燈。
上面的願望是我們一起寫的。
願世間太平清明,願所愛順遂無憂,願你平安喜樂。
我笑著問他:「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可知?」
李重懿應道:「我欲與卿相知。」
三五燈光,燈火輝煌。
無邊風景,一吻天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