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王曉漁的書單

2023-12-07文化

生年:1978

現職: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

研究方向:當代文化批評

主要著作:【文化麥當勞】【知識分子的「內戰」】【重返公共閱讀】

王曉漁的書單

【中國新詩名篇鑒賞辭典】,唐祈主編,四川辭書出版社,1990

【靈地的緬想】,胡河清著,學林出版社,1994

【愛這個世界:阿倫特傳】,[德]阿洛伊斯·普林茲著,焦洱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文明的孩子】,[美]布羅茨基著,劉文飛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

【希尼詩文集】,[愛爾蘭]西默斯·希尼著,吳德安等譯,作家出版社,2001

【巴哈金文論選】,[俄]M. 巴哈金著,佟景韓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

【商君書錐指】,蔣禮鴻撰,中華書局,1986剛進大學不久,聽說商務印書館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很好,去圖書館借了一堆,諸如費希特【全部知識學的基礎】之類,怎麽也讀不懂,一無所獲。這些書籍的價值毋庸置疑,卻難以成為我的入門讀物。人與書的相遇,需要恰到好處的契機。再經典的書,也會讀來索然無味;有些書平淡無奇,在特別的時刻讀到卻會受到巨大的觸動。這種意外,我時常碰到。擺在「秘密書架」上的正是那些意外的書,它們可能並非經典,對自己卻有著特別的意味。在這篇文章裏,我也盡可能地略過那些人盡皆知的典籍,比如【孟子】或亞里斯多德的【政治學】。

「書中橫臥著整個過去的靈魂」,據說這是卡萊爾說過的。可是,書中不僅橫臥著過去的靈魂,也隱藏著未來的靈魂;不僅橫臥著作者的靈魂,也隱藏著讀者的靈魂。

與同齡朋友們交流閱讀經歷,幾乎都是從大學才開始自主選擇地閱讀,此前總是無暇讀書或者無書可讀。我在淮河北面的一座縣城長大,當地的圖書館形同虛設,新華書店的新書屈指可數,只能碰到什麽就讀什麽,讀的時候偷偷摸摸,像地下工作者。中國的書勉強能夠找到一些,外國轉譯進來的就很困難了,除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牛虻】,即使像【紅與黑】這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文學名著,也難以找到,全本的安徒生童話我是大學之後才接觸到的。那時能夠遇到的主要是連環畫、評書、辭典、文選、報紙和雜誌,不是我選擇書,是我被書選擇。我最初讀到【南方周末】是在1990年代初,最初知道司馬南也是因為這份報紙經常刊登他的文章。無書可讀的結果是讀到什麽就背什麽,背過幾百首詩詞,包括當時公開發表的毛澤東的所有詩詞。

很偶然的在書攤上買到一本【中國新詩名篇鑒賞辭典】,主編是九葉派詩人唐祈。同時還有一本【新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1年),主編是寫下「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的公木。後來備受推崇的穆旦,就是那個時候讀到的,不過當時我還讀不出其中的好,經常把他與穆木天混在一起。兩本辭典有不少重合,有趣之處在於差別,【新詩鑒賞辭典】的很多詩雖然第一次讀,卻太過熟悉,太容易懂,很難再去翻上第二遍。倒是【中國新詩名篇鑒賞辭典】裏一些怪怪的不知所雲的詩,有著迷人的晦澀,讓我反反復復地讀,感到很好奇,為什麽有人這樣組詞造句。最難得的是,這本辭典收入了大約十位六零後詩人的作品,當時他們不過二十七八歲,王寅的【想起一部捷克電影想不起片名】,很有畫面感,我讀後就記住了,雖然還是不太懂。

中學是一個人的趣味、價值觀和知識結構逐漸成形的時期,在這個至關重要的精神成長期,中學生卻只能被「填鴨」。我經常生產生異想天開的想法,如果中學縮短至三年,大學改為七年,或許會好上很多。每次回想中學,雖然遺憾那時接觸到的書太少,但也會慶幸沒有遇到衡水中學讓人聞風喪膽的軍營式管理。尤其到了高三,我三天兩頭地逃課,宅在家裏看書,做著文學青年的夢。這種不計後果只按興趣做事的風格,對我影響至深,至今「惡習」難改。

大學時期的閱讀,胡河清的【靈地的緬想】是無法略過的。當時胡河清自殺不久,我所在的學校是他本科的母校,圖書館裏的借閱卡上經常能看到他的簽名。一位從事古文字學研究的老師,向我們這些學生推薦了胡河清的著作。【靈地的緬想】改變了我對文學評論的偏見,此前總認為評論寄生於作品之上,是低人一等的,但是胡河清賦予評論以獨自生長的魅力。他的評論常常比評論物件好看,有些段落在原作裏一點也不顯山露水,被他拈出,卻意味深長了。

那篇如果不是因為作者去世可能被嚴重刪節的長序,仿佛一份午夜的遺書,胡河清講述自己的寫作生涯:「文學對於我來說,就像這座坐落在大運河側的古老房子,具有難以抵擋的誘惑力。我愛這座房子中散發出來的線裝舊書的淡淡幽香,也為其中青花瓷器在燭光下映出的奇幻光暈所沈醉,更愛那斷壁頹垣上開出的無名野花。我願意終生關閉在這樣一間屋子裏,聽潺潺遠去的江聲,遐想人生的神秘。」我最初從事文學批評,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這些文字的感召。

2000年前後,網路進入我的日常生活,我正在讀研究生。在一個匱乏思想交流的地方,網路成為我的精神飛地。文學無法(有時也不必)直接面對社會問題,但是文學讀者在日常生活中卻又無法回避那些社會問題。有時,在美學趣味上頗為挑剔的讀者,面對社會問題可能是一無所知的,卻因為美學的自負而擁有面對一切問題的自負。大學時代,我曾經一邊被先鋒文學吸引,一邊被【中國可以說不】打動,在宿舍的床上聽到電台裏播放【中國可以說不】,深以為然,認為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有些奇怪的是,我事後卻沒有去找這本書,至今也沒有完整看過。

面對現實中的無聊、瑣碎和虛無,如果沒有精神需求,會遁入犬儒,如果有些精神需求,又很容易委身於灼熱的宏大概念。

創造平行文化,與參與公共生活密不可分。阿倫特最初的興趣是小說、詩歌和哲學,對現實政治沒有興趣,隨著反猶的興起和智識上的反思,她意識到參與政治的必要。阿倫特試圖為「政治」正本清源,恢復政治與公共生活的關系。她強調政治不應被等同於權力鬥爭,應通往開放的公共生活。把政治等同為權力鬥爭,會產生兩種結果,一種是參與權力鬥爭,一種是遠離權力鬥爭,這都是極權政治所期待的——狂熱的積極分子和冷漠的袖手旁觀者,是謊言得以盛行的條件。

在找到阿倫特的所有中文譯本和部份英文著作之前,我先是讀到阿洛伊斯·普林茲的【愛這個世界:阿倫特傳】。這本傳記不算經典,講述阿倫特的生平多於思想,現在重讀已經不再有當初的欣喜,卻是我接近阿倫特的一座橋梁。阿倫特對「極權主義的起源」的論述,對「平庸的惡」的發現,對勞動、工作、行動的區分,回應了我的很多困惑,我喜歡這種具有對話感的閱讀體驗。阿倫特是猶太人,對猶太復國主義抱有同情之理解,但認為猶太民族主義和其他民族主義一樣,會帶來災難。她沒有把苦難和不幸神聖化,而是批評不加節制的同情會喚起暴力,指向一個奇怪的悖論:「有人出於同情和對人類的愛而隨時準備濫殺無辜」。這些必要的提醒,幫我走出文學青年常有的「悲情敘事」。以賽亞·伯林對阿倫特不以為然,痛斥「欽佩她的人只不過是會擺弄字母的‘文人’」,這沒有妨礙我一邊閱讀阿倫特,一邊搜集伯林的中文譯著,認同他對多元觀念的堅持,喜歡他自陳「我總是生活在表層」,拒絕「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深刻。

初讀布羅茨基的【文明的孩子】,是在假期返鄉的綠皮車廂裏。我對讀書的環境一向挑剔,那次在喧囂的車廂裏翻開【文明的孩子】,卻毫無障礙地進入書中的世界。布羅茨基因為撰寫那些不夠積極向上的詩歌,在蘇聯被視為不務正業者,一度被流放,後來又離開蘇聯,從流放者成為流亡者。布羅茨基對詩歌技術的精細解讀,以及他呈現的詩與政治的關系,都讓我折服。布羅茨基註重音節、音步、韻腳、詩體、重音、輔音等技術細節,但他同樣註重詩與靈魂的關系。他對文學與政治關系的闡述更是讓人難忘,「文學有權幹涉國家事務,直到國家停止幹涉文學事業」。愛爾蘭詩人希尼談論過相似的話題,他說:「從某種意義上說,詩的功效為零……從來沒有一首詩能阻攔坦克。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說,詩的功效又是無限的。」那本【希尼詩文集】(吳德安等譯,作家出版社,2001)現在似乎被炒到一二十倍的價錢,一點也不遜色於這十余年的房價。【巴哈金文論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和卡爾維諾的著作,也是我反復閱讀的書。巴哈金的「狂歡」和卡爾維諾的「輕逸」,對我而言不僅是一種理論,更是校正了我有時過於嚴肅以至於拘謹的生活態度。

在25歲之前,我遇到這些書和這些人。我讀書一向隨興所至,漫無邊際,缺少條理和系統,但是後來發現,那些書與書之間存在著隱秘的聯系。我被翠綠的樹冠吸引,樹與樹之間相隔很遠,地面之下盤根錯節。布羅茨基和伯林惺惺相惜,希尼對布羅茨基有著高度評價。也有相反的事情,伯林講到阿倫特怒不可遏,布羅茨基和海維爾之間發生過論戰,這沒有關系,差異本身就是魅力。

這些年,讀過的經典越來越多,讓自己特別觸動的書越來越少,很多書雖有認同,卻很難再有震動。【商君書】讓我感受到久違的「文化震驚」,盡管它談到的觀念我一點也不陌生。談論中國傳統,無論是文化、思想還是歷史、政治,最需要了解的可能不是其他,是法家。這樣說不意味著我如何認同【商君書】,恰恰相反,我幾乎每一句話都不認同。【商君書】主要討論如何「強國」,這裏的國是君主的代名詞,「國家崛起」與「中央集權」乃至「君主集權」是一體的。【商君書】明確表示,欲要「強國」,先要「弱民」,「富國強兵」與「國強民弱」互為表裏。在法家那裏,打擊豪強不等於人人平等,只是意味著君權獨大,人人平等地接受奴役;重視農業的目的是打擊商業,使得民眾維持在溫飽階段,在「耕戰」中度過一生;執法必嚴與法治毫無關系,法治之法本身需要經過合法的立法程式,法家之法只是把君主的觀念認定為法律。法表法裏很難持續,通常二世而亡。到了漢武帝之後,法家的利刃裹上儒家的糖衣,就無堅不摧了。到了近代,很多知識人誤把法家當法治,埋下20世紀悲劇的種子。時至今日,不管台面上打的牌是馬基雅維利、施密特,還是喪家犬、董仲舒、周樹人、通三統,台下晃動的大都是法家身影。法家是無師自通的技藝,流淌在國人的血液中。

很多人把【商君書】當做「秘密書架」,包括1970年代批儒崇法的那位先生,當下思想界的中堅人物多半是在那時度過了青年時代。一本完全無法認同的書,給了我很多思想上的激蕩,這又是一件有趣的事。只有在讀到這一本時,我不會感慨,如果能早點讀到,該有多好。我很少推薦【商君書】,因為它太有魅力,很容易讓人無法自拔。正如本文開篇所說,人與書的相遇,需要恰到好處的契機。

(2014.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