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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默:來自太平洋深處的迷人氣息|【海員】創作談

2023-12-07文化

雷默【海員】發表於【當代】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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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默:海員 | 新刊預覽


來自太平洋深處的迷人氣息

—— 長篇小說【海員】創作談

文 | 雷默


【海員】最早的章節寫於 2016年,但我不好意思說這部長篇耗費了七年時間。這期間我斷斷續續寫一陣、歇一陣,因為工作和生活,也沒有大塊的時間,主要原因還是懶。中間我開過一個作品討論會,選了一些自己的中短篇供專家老師閱讀,其中包含了【深藍】和【安息日】,這兩篇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贊許,有的老師認為這是一組姊妹篇,並從我那些中短篇裏概括出兩個關鍵詞,一個是死亡主題,一個是海洋主題。我暗自歡喜,因為誰也不知道我要寫的是部長篇。這期間,則臣跟我說海洋是個好題材,值得好好寫。毫無疑問,他作為同行,有敏銳的創作嗅覺。

直到 2021年,我才有了把【海員】寫完的決心。 2021年元旦到來的前一天,我們單位的同事都去了老主編家,陪他過個生日。老主編的生日在一年中的最後一天,我到雜誌社工作也快十年,年年如此,這逐漸成了單位的慣例,也是一個小單位迎接新年的獨特方式。像某些約定俗成的儀式,給老主編過完生日,新年就快來了,所以每年的這個時候,大家心裏都有種莫名的喜悅。

大概十多年前,老主編突發中風,一直行動不便,這些年,雖然阿姨照顧得耐心有加,但隨著年齡的增加,老主編的衰老是能看出來的。記得八十歲的那個生日,老主編興致高昂,他樂呵呵地跟我們說,即使現在過世,他也可以說享年八十了。說這話應該是在前一年,而 2021年元旦前一天,他剛從康復醫院出院,阿姨說住了好長時間,最近才有些好轉。那天我們去看望他,他很開心,還拄著拐杖,走了幾步給我們看看。相比於上一次看到他,這次他的聽力衰退得厲害,幾乎聽不到我們在講什麽,於是出現了一個有趣的場面,我們在一旁熱烈地聊著天,他卻並不清楚我們在聊什麽,他想到一出,就突然問我們一句。我記得他問我:雷默,你覺得李老師能活幾歲?之後,他忽然又問我們:現在某某人(以前是老主編的同事,之前已經過世)的股票怎麽樣了?我們哈哈大笑,笑完之後,不由感慨,疾病真是一個捉摸不定的東西,想想老主編突然中風,雖然恢復了一些,但已完全是另外一個不同的人。恍惚間,有了一種強烈的生命危機感。我想這也是中年危機的一種,會意識到生命和命運的不可捉摸,有那種「有今天沒明天」的危機意識。而那次我們看望了老主編後,晚上,他就走了。

而在那一年的五月,我眼睛動了一次手術,手術結果並不太成功。因為我的眼睛有家族性遺傳,在一次偶然的檢查中, B超醫生告訴我,得好好檢查一下眼底,可能有滲出的危險。她給我打了個比方,說我的視網膜有一處缺口,類似於一件衣服的線口脫開了。於是我去做了眼底造影,發現自己的視神經確實和正常人不太一樣,正常的視神經都呈樹根狀分布,我的視神經像柳枝,都是直的。那眼底照片像黑夜中的閃電,看得人心驚肉跳。於是倉促間下了決心做手術,那是一次至今難忘的手術,雷射打完後,我來到走廊上,看到外面的顏色全部失真了,樹冠是紫色的,迎面而來的人是黃色的,而所有見到的東西都鑲了一層金邊,看上去每個人都熠熠發光。

我父母、姐姐從小就喊我「木坨」,那是我老家那一帶人比較普遍的綽號,形容人有傻氣,也有膽魄。之後我又順帶做了個矯正手術,那次手術疼得我齜牙咧嘴,像孫悟空被戴上了緊箍咒,每一次拉扯,都讓腦袋疼得撕心裂肺。從手術台上下來,主刀醫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擦汗,因為手術服全部被汗水浸透了。連續兩次手術,我體重掉了十多斤,關鍵是出院後,我發現自己的視力下降得厲害,第一天回到單位,開啟一本書,發現那上面都是模糊不清的螞蟻,我摘下眼鏡,把書湊到近前,也沒能看清那些字。我在心裏暗暗叫苦,這下完蛋了!以後要成瞎子了。之後,我跑了兩趟上海,去了兩個眼柯比較好的醫院,找了當時的眼科專家,他們告訴我,像我這種情況,雷射還是要打的,不然以後視網膜脫落就真的成瞎子了,但雷射打了以後,造成了黃斑前膜內卷,相當於我看東西對焦發生了偏移。兩位眼科專家都很耐心,一位專家告訴我,可以再動一次手術,把黃斑前膜剝了,那就恢復正常了,但手術有風險,可能剝前膜的時候,把視網膜也帶下來。如果不動手術,再恢復三個月看看,應該能恢復一些,雖然視力不如從前,但手術的風險可以避免,等於犧牲一些視力。另一位專家告訴我,讓我耐心再等等,過三五個月如果還是老樣子,再去找他。之後,我發現確實如他們所說,身體有自我修復的能力,到後來,我竟然又能看到字了。

也在那一年的夏天,我又因為一次失誤,患上了爆發性心肌炎,在醫院住了二十多天,每天體溫都沖破四十攝氏度。出院後,很多人告訴我,你真是萬幸,能撿回一條命。我這才去查了心肌炎的資料,發現它的死亡率確實有點高,能從中全身而退,實屬死裏逃生。

那一年的下半年,我從一堆意外中緩過神來,想想有空是得寫點東西了,而碰巧那段時間,馬兵兄問我有沒有長篇在寫。我說有一個,但沒寫完。馬兵兄說能不能初稿出來了,到時候給他先看看,於是爽快地約定了時間,我開始謔謔磨刀。

說實話,經歷了身體的一系列變故,那段時間寫作狀態並不是很好,但我鐵了心要把這部長篇寫出來,於是一邊找狀態,一邊繼續書寫,好在禁足,哪兒也去不了,就做板凳功夫。【海員】講的是一個叛逆少年為了逃離家庭的管束,踏上了遠洋漁輪的漫漫征途。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裏,在茫茫的太平洋深處,他目睹和經歷了各種險象環生的惡劣海況,不平凡的海上生活使一個懵懂莽撞的少年蛻變為了一個合格的海員。這可能是一部少年的成長史,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自我蛻變的一次嘗試。我確實很喜歡馬奎斯、海明威和康拉德的經典大海,而我也意識到我們對海洋的書寫,不能說集體缺位,但至少是不夠的。從一開始,我想到過,對於一個寫慣了中短篇的人,寫長篇肯定是一種挑戰,我曾試圖用不同的顏色來結構這部長篇,而來自太平洋深處的迷人氣息確實一直縈繞在我周圍,這是一種神秘莫測又令人心馳神往的氛圍。在創作的過程中,有不少時刻,我和那個少年是心意相通的,我心疼他,我能感受到他要命的疲憊,也能感受到他如釋重負後的歡欣。

寫完之後,我確實意識到長篇有更難的東西,不光是結構,還得有充沛的元氣,不僅需要有好的故事,還得有復雜而錯綜的人物關系。我把小說投給了【當代】,兩位責編閱讀之後,和我多次探討,小說又進行了多輪修改。我很慶幸遇上了他們,一個是有長篇創作經驗的作家,一個是經驗豐富的編輯家,他們給我的意見都彌足珍貴,讓這部長篇最終以相對完善的形式呈現。這既是階段性的創作總結,也為以後的嘗試摸清了一點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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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員】(節選)

文|雷默

王武臨走時的場景歷歷在目,我背過身去,眼淚掉了下來。她平靜地說,其實嫁給漁民,我早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外面都叫我們村是寡婦村,時間久了,連我自己也認命了。

那天,我們在她家裏待到傍晚才回家,我母親拿著抹布,在本來就很整潔的窗戶和桌椅上擦了半天,我和我父親把她家的水缸都打滿了。她挽留我們吃晚飯,被我母親婉拒了。她覺得我們的到來,讓她家裏恢復了一些生氣。不知道是不是熱鬧的氛圍感染了那只鷯哥,已經很久沒有開口說話的它又開始說「你好」了,語調和聲音果然跟王武一模一樣,恍惚間,以為王武又回來了。

回去的路上,我們三個人都一言不發,直到快回到自己家裏時,我突然跟我父母說:「還是把她接過來一起住吧。」父親和母親對視了一下,我母親說:「隨你,不過也得征求她的意見,她願意,我們隨時歡迎。」我說:「也許現在她還不樂意,但年紀總要大起來的,以後還得有人照看。」其實,說這話的時候,我自己很難為情,他們聽了也說不出地別扭,但他們在無所適從的窘迫中也都流露出認可的神情。

我那幫小夥伴聽說我從海上回來了,也陸續跟我恢復了聯系。兩年不見,大家似乎都有了變化,不再叫喊著去哪裏玩,倒是我有些懷念以前的時光。那天,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看著床頭墻壁上貼著的那張舒馬克的海報,忽然間來了興趣,跟他們提議,一起去開一次卡丁車。

也許出去的時間有點長了,他們說原來的海港城卡丁車賽場早已倒閉了,我心裏咯噔了一下,問他們還有別的開卡丁車的賽場嗎。他們又提了幾個新賽場,但幾乎也都沒有去玩過。

我說:「怎麽?一個個都老了嗎?」

一片嘆息聲,有人說:「你走了之後,忽然間就不想玩了。」

我說:「不玩,你們都開始認真生活了嗎?」

有人回復道:「接下來說不定該考慮結婚生孩子的事了。」說完之後,他自己先笑了起來。

那天聊到後來,我們也沒聊出個結果來,到最後,我說還是去海港城看看吧,懷個舊。大家就從各自的家裏出來了,外面陽光猛烈,晃得人睜不開眼,我走出小區,拐進了門口的一家小超市,買了一堆薯片和罐裝啤酒,然後打車去了海港城。

我沒想到兩年後海港城會蕭條到破敗,兩年前,這裏到處是我們的叫喊聲和卡丁車的呼嘯聲,兩年過去了,這些聲音都消失了,仿佛掉落在過去的那段時光中,再也回不來了。

我依稀記得,曾經我們也去過這樣的地方,悄無聲息,荒蕪破敗,那都是城中的一些爛尾樓,曾經我們多麽熱愛那些破敗的工業氣息,中途突然中斷的建築工地很好地滿足了我們極具破壞欲的荷爾蒙。想想曾經繁忙熱鬧的場面一夜歸於沈寂,潰敗一地的水泥現場迅速地被荒草占據,這背後是金錢和欲望的跌落,只有我們在那裏狂歡,對著那些爛尾樓歡呼雀躍,每一個人的聲音清脆結實,穿梭在空蕩蕩的大樓內。

海港城的卡丁車賽道還沒拆除,用輪胎連成的隔離欄已經蒙上了厚厚的灰塵,還有一輛只剩骨架的卡丁車拋錨在賽道的角落裏,似乎獨自在訴說著落寞。我走上前去,摸了摸低矮的車身,我跟同伴說:「當年我多想做一個跟舒馬克一樣的車手。」

「你不知道舒馬克出事了嗎?」

我一臉蒙,「他怎麽了?」

「他在艾爾卑斯山滑雪的時候受了重傷,現在成了植物人。」同伴說完,一臉驚訝,「這麽大的新聞你都不知道?」旁邊有人替我解釋:「他在海上待了兩年,訊息沒像我們那麽及時。」

我楞住了,這訊息猶如晴天霹靂,讓我很長時間都緩不過神來。我們這群人個個都是舒馬克的追隨者,舒馬克陪伴著我們度過了躁動不安的青春期,他的幾乎每一場比賽,我們都坐在電視機前,或者互聯網上觀看,他的每一次奪冠,每一次失利,我們都一起歡慶或者落淚過,他怎麽可能就成植物人呢?

我掏出手機,搜尋了舒馬克的新聞,才知道一年多前,他確實出事了。

捲動著一條條關於舒馬克的新聞,突然一下子,有一股熱流從眼眶裏湧出來。他們紛紛聚過來,拍著肩膀安慰我,有朋友幫我開啟了啤酒罐,我仰起脖子,一口氣喝下了那罐啤酒。那一刻,我知道有些東西再也回不來了。

從海港城返回家中,我把墻上舒馬克的海報小心翼翼地揭了下來,折疊後放入了一個信封中,我仔細地封好封口,把它放進了櫃子的底層。

那個下午,我在房間中坐著發了很長時間的呆。母親過來問我怎麽了,我說想把以前的東西整一下。母親說,那也好。語氣那麽淡然,讓我心裏好受了很多。

之後,好多天我都沒外出,我以為那些朝夕相處了兩年的朋友會很快恢復聯系,但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保持了靜默,只有回憶還在告訴我,曾經我出去過好長一段時間。兩個月後,我母親的銀行卡裏突然收到了一筆可觀的收入,她欣喜地告訴了我這個訊息,我知道船長他們已經回來了。過了一天,她又收到了一筆,數額相對較小,我知道這是獎金。

這之後,我接到了大副的電話,他告訴我,船長患了嚴重的靜脈曲張,那時他們已經在回來的途中了,本來可以讓船長提前回國治療,他不肯,非要親自把船開回國,這就耽誤了治療。

我並不清楚靜脈曲張是什麽病,大副說,船長的左腿經脈像爬滿了蚯蚓,嚴重的時候,血管裏飆出的血像消防龍頭噴水,只能用布使勁包紮,一天下來,包紮的布就濕透了,還和傷口粘連在一起,這加劇了皮膚的潰爛。等上了岸,去醫院後,才知道那條腿保不住了。

我驚訝地問:「截肢了?」大副說:「那怎麽辦呢?只能聽醫生的,不然會感染到身體的其他部位。」我連忙問:「在哪個醫院?我想去看看他。」大副說:「手術已經做了,情況都還好,現在他還一時接受不了,探望也得緩一段時間。」我說:「這倒也是的,他大半輩子都在海上,缺了一條腿,以後得徹底告別航海了。」大副說:「看到你們,我怕他受刺激,多麽好強的一個人,一時肯定接受不了的。」我問大副:「現在是你陪著嗎?」大副說:「你也不動動腦子,陪在旁邊,我還能打電話告訴你嗎?不過有時候,禍福也難料,船長截肢後,這訊息竟然被他前妻知道了,他多年不見的女兒回來了,這段時間都是他女兒在照顧他。這也很好地撫慰了船長,出不了海就出不了吧,以後能多陪陪他女兒了。」我說:「那是壞事變好事了。」

過了一段時間,大副來喊我,他說可以一起去看看船長了。我當然很期待,同時心裏還有個怪異的念頭,想看看失去了一條腿的船長是否像海盜一樣,在腳上安裝一個鐵鉤?

跟大副約在一個奇怪的接頭地點,那裏原來有一棵巨大的樟樹,還有一個蒼蠅館子開在那棵樹下,館子的名字就叫「樟樹下」。大副姍姍來遲,他見到我就說我營養不錯。我知道我長胖了,每天不是睡覺就是吃飯,哪能不胖呢?大副說本來陳浩洋也要來,臨時有事又不來了,就我倆了。

我說:「他總是那麽不靠譜,說好要來找我喝酒,一次也沒來,搞得我心裏很不踏實,說不定哪天以為他不會來了,他又來了。」

大副笑笑說:「你心思太重,不用把他的話當回事,回來後,怎麽樣?還習慣嗎?」

我說:「別的都還習慣,就是總感覺腳底下搖搖晃晃,漂浮得厲害,我也知道這是種幻覺,就是克服不了自己的內心。」

大副笑起來,打趣道:「那你要去看看心理醫生了。」

船長住的小區跟他職業很搭,名字叫「航海社群」,其實是一個很老舊的小區,造於三十多年前,房子的墻壁都已斑駁。其中有一幢房子的墻壁上爬滿了爬山虎,但爬山虎的根部被人砍掉了,墻壁上只剩下枯藤,遠看像一幅巨型的畫,還是一株樹的造型。我說:「這個小區設施比較陳舊了,船長怎麽住這麽破的小區?」大副說:「我們都這樣,對陸地上的家並不講究,反正一年四季,大部份時間都在海上,住得太好,也是白白荒廢。」

走進一條弄堂,那裏好像排水管道不是太順暢,路面上結著一層薄薄的青苔,有些濕滑。大副看著門牌,說就是這裏。一拉樓道裏的門,竟然是虛掩的。船長住在二樓靠東這間,敲了敲門,裏面傳來腳步聲,門拉開了一條縫,伸出來一張年輕的臉,我猜這是船長上高中的女兒。大副問:「船長在家嗎?」女孩扭過頭喊:「爸爸,有人來找您了。」船長在裏面喊:「你們都進來吧。」

推開門,發現裏面很暗,船長的女兒機靈,開了燈,房間內一下子亮堂起來,墻壁看上去白煞煞的,屋子內顯得有些淩亂,衣服、墊子、背包什麽的都堆在沙發上。船長看到我們說:「來就來了,拎什麽水果呀。」我把果籃放在了地上,船長已經從床上坐起來了,他把左腿擱到了床前的小凳上,因為有褲腿包著,看不出什麽異樣。他開始彎腰給那條假腿穿襪子,動作輕微,每個腳趾都穿得妥妥帖帖。他說:「腿沒鋸掉的時候,還沒有這麽講究,反而腿沒了,現在特別在意這些東西。」

給左腳穿上襪子後,他又抓起地上嶄新的旅遊鞋,緩緩地把腳伸了進去,然後拉一拉鞋舌,把鞋帶依次抽緊,規規矩矩地系上鞋帶。大副說:「你行動不便,還穿得這麽整齊?」船長笑笑說:「這也是儀式感,穿好了鞋子,我才能走兩步給你們看看。」

大副有些擔心,「才這麽短時間,走路不要緊吧?」船長說:「不要緊,醫生也說讓我多走走,習慣了它的用途,才能融為一體。」他說著,從旁邊取過一支拐杖,一搖一擺地走了幾步。他站住了,回過頭問我們:「怎麽樣?我走得還可以嗎?」我和大副都說好,心裏的滋味卻說不出來。

船長說:「其實醫院裏有更先進的假肢,他們叫彈簧刀,踩下去會彈上來,聽說有的殘疾運動員用了這彈簧刀下肢,能健步如飛,但我不要用,太難看了,感覺像個機器人。這條假肢材質用得不錯,進口矽膠,你們可以上來摸摸,跟真的腿沒什麽區別。」我輕輕地摸了一下,果然有那種肉的觸覺,一瞬間,我楞了一下,很快地收回了手。

船長嘿嘿一笑說:「就是太光潔了,像女人的腿。我後來找了個畫畫的,讓他給我腿上畫了一些腿毛,用的是擦不掉的墨水,畫上以後又感覺太假了,我都不好意思露出來給你們看。好在有褲子、襪子套著,不會嚇到別人。」

大副笑著說:「別說,你改變還挺大的,女兒也回來了,心情也好了,以後的日子要開心點過了。」船長笑著說:「我自己覺得變化也挺大的,原來我哪有好好地生活過啊,鞋子都是有什麽穿什麽,現在不一樣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腿,「這只腳金貴,襪子我每天換的,看這鞋子,每天都一塵不染。」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兒說,「我跟她說了,等爸爸好點了,能自由活動了,你還是回到你媽媽那裏去,媽媽是個稱職的媽媽,待在我這裏,可能會影響到她的學習和生活,只要心裏有爸爸,偶爾回來看看我就行了。」

他女兒很靦腆,船長說她,她會臉紅,但看得出來,她有良好的教養,不用船長叮囑,她就給我們泡好了茶,擺好了凳子,然後她一個人去了隔壁的房間,臨走前還客氣地跟我們打了招呼。

船長問我:「你接下去有什麽打算?」我竟然一時回答不上來,我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回來這麽久了,感覺還在海上,腳下輕飄飄,踩不穩。」船長笑笑說:「都這樣,有個適應的過程。」我說:「說不定等我歇夠了,又跟你們出海了。」船長拍了拍他的左腿說:「我是指望不上了,船也開進報廢廠了,以後多跟大副聯系吧,說不定他還能帶帶你。」我一驚,問:「好端端的船,為什麽要報廢啊?」船長說:「其實已經過了報廢的年限,修也修不好了,這次遠航都是勉強撐下來的。」

船長說著拍了拍自己的那條假腿,忽然笑了一下,他跟大副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明知道把它開回來也是進報廢廠的,卻執意要開回來,這下好了,還搭上了一條腿。」

大副沈默不語,這一路,他最了解船長。他遲疑了一下說:「老夥計,這大概就是命中註定的,假使有重來一遍的機會,你會丟了這條陪伴了大半生的船嗎?」

船長被問住了,過了老半天,說:「可能還是會……哎,這誰說得準呢?」

大副慘兮兮地笑了一下,「船沒了,你這個船長也退休了。」

船長搖了搖頭說:「本來我還盤算著買一條新船,這下也不可能了。」

後來,我們聊到了王武,我說我已經去看過王武的老婆了,打算以後把她接過來住。船長盯著我,看了足足好幾秒,他仿佛出神了,隨後又從神遊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指了指我,跟大副說:「別說,我當初還真沒看錯人,面試的時候他就一小混混,海員證也沒有的,說實話,誰要這樣的人?但當時就很奇怪,覺得這小子天生有股讓人喜歡的勁頭,於是狠狠心就收了他。」

我被他說得臉上發燙,大副笑了笑,拍拍我的後背說:「他身上確實有不靠譜的地方,但本心不壞,玉不琢不成器嘛。」

船長嘆了聲氣說:「王武家那口也夠可憐的,厄運接二連三,等我行動利索了,我們再去看看她。撫恤金都打過去了嗎?」大副說:「前幾天都已經打出了。」船長說:「那就好,那就好。」

船報廢的那天,大副通知了大家,能去的人都趕過去了。我們都勸船長別去了,他卻很固執,一定要親自去看看。

大副包了一輛中巴車,等候在航海小區門口。說好九點集中出發,大家都提前來了,一段時間不見,大部份人膚色都變白了,身材也開始走樣了。船長還不能行走自如,阿君把他從樓梯上背了下來,底下備好了一部輪椅,等船長坐上去後,大家又七手八腳地把他連同輪椅一起擡上了中巴車。

看得出來,船長內心有點激動,他說:「我被困了好幾個月了,這段日子過得實在有些艱難,你們再不來,我都想去找你們了。山雞,你還在賭博嗎?」山雞被問得跳了起來,他說:「這裏哪個人不賭博?」船長笑了笑說:「不要激動,我問你手氣怎麽樣?」山雞說:「海上辛苦了兩年,一晚上麻將能輸一年薪資。」船長說:「我知道你手上最留不住錢,原來每次給你發薪資,你點都不點一下,領了就走,不數錢的人往往很快會沒錢,所以你還不如一直在船上。」

這裏的大多數人都這樣,上岸後,一切都會變本加厲,從體形上就能看出他們肆意揮霍的生活陋習,他們會很快把自己逼回絕路上,直到生活無法繼續了再重新出海。「謀生」這個詞在他們身上有最典型的解釋。

中巴車一路往港口開,船舶報廢廠就在最裏面。到了那裏,只見一塊異常空闊的荒地,停滿了大大小小的破船,風吹日曬,讓那裏到處都是鐵銹,有的鐵銹從船體的油漆剝落處掛下來,像船的眼淚。這是一個巨型的船塢墳場,所有進入到這裏的船都進入了生命倒計時。

除了排列整齊的船,還有遍地的鋼板和隆隆的機械聲。我們推著船長,在報廢廠工人的帶領下,找到了自己的船。和離開它之前相比,它確實老舊了很多,船上的裝備都已經被拆除了,只剩下一具銹跡斑斑的鋼鐵軀殼。

船長掙紮著想站起來,我們趕緊把他從輪椅上攙扶起來,他沿著船的周圍慢慢地走著,撫摸著斑駁的吃水線,仿佛在和老朋友告別。我看到好多人都低下頭去,船長突然轉過頭跟我們說:「看也看過了,我還是回去吧,吃不消了。」

他坐回了輪椅,中巴車就等在遠處,船長被人推著,從崎嶇不平的泥地裏往回走,他自己也用雙手轉動著輪子,從後面望去,逃離的身影悲愴而倔強。上車後,他坐在前排,把頭靠在椅背上,過了一會兒,他把拉開的窗戶合上了。

之後,我看到破拆工人開著升降車過來,隨後,大塊的鋼板被氣割機拆除下來,吊裝到了地上,那種要命的漂浮感又回來了,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後挪,終於挪到了一個角落裏,倚靠著一艘斑駁的船立住了。我甩了甩腦袋,耳朵裏充斥著鋼板切割的聲音,船體迅速地肢解了,一轉眼,地上堆滿了卸下的鋼板,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嘩嘩地往下掉。

回到車上,船長問我們:「都拆完了?」我們默默地點點頭,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沈痛的神情,他籲出一口長氣說:「拆完就好了。」車上,誰都沒有發出聲音,能聽到車窗外呼嘯的風聲。從碼頭開回市區,要經過一段海底隧道,隧道的上方是川流不息的入海口,車子進入隧道後,回聲就跟過來了,隧道頂上的照明燈發出慘白的光,一直往前面延伸著,看不到盡頭,往日只需五分鐘的路程變得極其漫長。似乎每個人都感到了異常,但誰都沒有發出聲音,中巴車的發動機持續地轟鳴著,照射進車廂內的光像掃描的扇形,劃過車內的每一個角落,在這樣忽明忽暗的掃描中,我看到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凝住了,他們一動不動,看上去像一尊尊沈默的雕像。

雖然車身還在不停地晃動,但神奇的是那種漂浮的感覺突然消失了,我仿佛進入了一個靜止的空間中,時間跟著被無限地拉長了。

行駛了很久後,刺眼的陽光突然撲進了車廂,大家都跟著松了口氣,「雕像」瞬間都復活了過來。這時候,我說了一句:「時間好像變慢了。」惹得大家都側過頭來,從他們的神情中判斷,我好像說出了大家共同的心聲。

……

精彩全文請見【長篇】2023年6期

雷默 ,1979年生於浙江諸暨,現居寧波。出版有小說集【黑暗來臨】【氣味】【追火車的人】【大樟樹下烹鯉魚】等。已在【當代】【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發表小說一百余萬字,多次被各種選刊、選本轉載。部份小說被譯成英、俄、日文。曾獲郁達夫小說獎、茅盾新人獎、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作家】金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年度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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