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
王安石
【金陵懷古】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裏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註釋】
①故國：今江蘇南京市。戰國時，楚威王滅越國，設金陵邑。秦改秣陵縣。三國時東吳定都於此，改名建業。晉改建康，明始名南京。為六朝古都。
②門外樓頭：化用杜牧【台城曲】"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詩意。相傳隋朝大將韓擒虎帶兵逼近陳官門外時，後主陳叔寶還和寵妃張麗華在高樓上尋歡作樂。
【賞析】
這是北宋著名的懷古詞之一。懷古，往往是登臨一個古跡而引發對古人古事的感慨或反思。所以，這首金陵懷古詞，開篇就寫遙看金陵的景色形勝。詞中寫景，分兩個層次，變換著角度寫山、寫水。"千裏澄江似練"，借用南朝詩人謝眺的名句"澄江凈如練"來寫長江。李白非常欣賞謝眺這句詩，曾經寫詩稱贊說："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玄暉，是謝朧的字。把奔騰東去的長江，比擬成一條白綢子飄舞在江南的大地上，想象很奇特。當時作者即使是站在山上，也很難看清長江像一條白綢子在原野上飄舞，現在也只有坐在飛機上用航拍，才能夠看得那麽遠，表現出這樣遼闊的景象來。詩人的想象力，真是超前、了不起！下句轉換寫山，僅有江水，不免單一，要有山來襯托，於是詞人寫道："翠峰如簇"，遠處的山峰像箭頭一樣攢聚著。"簇"，有兩種理解，一說是叢聚，指山巒堆積，用作動詞，描狀遠處的重巒疊嶂；一說是像箭頭一樣尖，形容山峰的尖峭。兩種理解可以並存。下兩句再次變換角度，分別寫江面和江岸之景。江面上船只來來往往，在殘陽映照之下，宛如一幅秋江夕照圖。江岸上酒旗飄蕩，暗示長江兩岸很繁華，酒家林立，為後面的商女唱"後庭遺曲"埋下伏筆，或說是預留空間，使得後面的描寫不至於突兀，前後文相互照應。舉凡稱得上是名作的，結構都是非常完整渾成，針線細密。"彩舟雲淡，星河鷺起"兩句，是一仰視，一俯視，寫天上、江面之景。空中飄蕩的雲彩倒映江中，仿佛彩舟；星河倒映在江面，白鷺在江上飛翔，好像是在星河裏頭盤旋一樣。"鷺"，也可以作兩種理解，一是飛翔的白鷺，一是江中的白鷺洲。南京長江大橋附近有白鷺洲，李白"二水中分白鷺洲"(【登金陵鳳凰台】）詩句寫的就是這個白鷺洲。"星河鷺起"，是一石二鳥，既可以理解為白鷺在江面上盤旋，也可以理解為江中的白鷺洲在長江的波濤裏面時起時伏。
上片寫古跡之景，下片懷古人古事。金陵，是六朝古都，上演過無數歷史悲喜劇，可寫的東西很多。對詞人來說，面臨著史料的剪裁與選擇。追憶哪一個或者哪一類的歷史事件，懷念哪一個或哪一類的歷史人物，與他要表達的題旨、跟他對現實的態度密切相關。詞人此時懷古，要反思的是歷史興亡的教訓：過度的奢華會導致亡國；因此他想到"繁華競逐"-﹣曾經在六朝這塊土地上，有多少皇室富豪、多少高門大族，一而再地競逐著繁華。一首詞的容量畢竟有限，不可能盡情地鋪敘展開，於是詞人就用了一個最具有代表性的，也是最觸目驚心的鏡頭："門外樓頭"。這四個字，是從晚唐杜牧"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台城曲】）二句詩剪裁而來的。杜牧寫的是隋朝大將韓擒虎，帶兵打到了金陵城下，準備活捉陳後主了。此時陳後主在幹什麽呢？正在"樓頭"和寵妃張麗華聽歌賞舞呢！這兩個特寫鏡頭一對比，就把陳後主的荒淫誤國凸現出來了。王安石的剪輯也非常有意思，他把韓擒虎、張麗華去掉，剪輯成"門外樓頭"。用字簡練，四個字就包含了陳後主亡國的過程。
"悲恨相續"是說，像這樣的事件，在六朝還不止一次呢。六朝，都是短命的王朝，每一代的君主都是如此的昏庸，如此的腐敗，想到這段歷史，真是令人感慨。而更令人傷感的是，現在歌女們還在唱著【玉樹後庭花】這樣的亡國之音。【玉樹後庭花】，是陳後主唱的一支曲子，有人說是他創作的，被後人視為亡國之音。最後這一句由古思今，古今映照：現在的商女，還唱著【玉樹後庭花】，難道她們不知道【玉樹後庭花】是亡國之音嗎？另一種解釋是，歌女的演唱，其實說的是聽眾，歌女之所以要唱這個"後庭遺曲"，是因為聽眾點播的。
也就是說，現在的人，已經完全忘記了歷史，還跟當年一樣繼續奢華。王安石對這樣一種現實，懷著深深的憂慮。
從詞的題材上講，王安石這首詞，把人們引向了對歷史的思考，也引向了對現實的反思。上片寫景如畫，確實是"畫圖難足"，富有畫面感，而且是立體的、動態的畫面。下片的懷古，剪輯史實也非常見功力，不露痕跡地運用前人的詩句人詞，這對後來周邦彥寫詞很有啟發。周邦彥的詞，善於化用前人詩句，而且把它發展成為一種比較完備成熟的藝術技巧，這方面王安石可以說是始創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