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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威:靈魂的復興

2023-12-09情感

幾年前,有位德國人發表了一部著作,標題很抓人眼球:【發現靈魂】(DiscoveryoftheSoul)。然而,那些耗盡一生尋覓靈魂、以求與它來個理性對話的另類人士倘若買了這本書,多半會感到失望的,因為書上所說的靈魂只是一種氣味。這位博學的德國人以相當深奧、晦澀和真誠的方式搜集了大量心理學事實,用以表明嗅覺在精神生活中的重要性。他使自己相信,以上就是知識和感覺中的基本事實;經由心理學家可以理解的過程,這事實被轉化成了巨大的實體。所以,靈魂就是氣味,由來已久的奧秘被揭開了。現在,人們或許能夠接受自己的祖先被解釋為披著毛皮、拖著尾巴的樹棲動物;但是,若要說他們自己和祖先一道,可以被分解為一系列氣味,那就走得太遠了。傑格(Jaeger)先生被視為科隆(Cologne)的聖徒、教父,算是當之無愧;但是,世界的其余部份只會待之以沈默和無視——這是他那輕率的理論所應得的,姑且不論它是真是假。到如今,這位雄心勃勃的靈魂界哥倫布早已湮沒無聞,只有偶爾闖入的心理學獵奇者有可能聽說過他。

但是,當今時代見證了一個同樣引人註目的現象,據說它會更加持久,那就是靈魂的復興。在將近一代人的時間裏,靈魂遭到近乎刻意的無視。你說自己有靈魂倒也罷了,但沒有什麽事比假定你的鄰居有靈魂更缺乏教養了。先進的科學與講究教養的社會形成合力,一道把靈魂擠入幕後。倒不是說人們確信人僅僅是肉體,絕非如此;他總得是些什麽,無論如何總得是一丁點兒那什麽;這一丁點兒東西是先前靈魂信念的基礎,是它讓審美趣味永葆活力;這趣味涉及往昔歲月中的種種奇異現象,如藝術、詩歌和宗教。看上去,人的肉體著實不足以解釋這些現象。倘若肉體竟能產生出這般趣味,那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所以,正如靈魂曾經遭遇禁令一樣,肉體在此地也碰壁了。這樣一種感覺逗留著:在不可知的深處,有那麽一種東西;然而把它當確切知識來對待是庸俗的,用「靈魂」這麽個陳詞濫調來稱呼它,也未免褻瀆。靈魂反對者的失誤,就在於允許這種感覺逗留不去。他們本該徹底地將它一筆勾銷——倘若有必要,不妨采取全體自殺。看吧,靈魂又回來了,它變得無所不能——除了在道德領域;而且無所不在——除了在英語詩歌和美國小說中。

這一新鮮而盛大的復興究竟原因何在?當代歷史學家的眼界不足以闡明這個問題。不過,以現存事實為依據指出幾點特征是可以的。至於確切的原因,那就有待25世紀勤學深思的西蒙茲(Symonds)或帕特(Pater)去細究了。無論如何,眼下可以指出一些粗淺的情形。有一個情形與科學有關。人們鉆研身體越是深入,他們看上去就越接近靈魂。所以,為研究大腦和神經傾盡一生的生理學家馮特(Wundt),在一兩年前宣布了這麽一個觀點:生理學家一般認為身體是靈魂的原因,但顛倒過來才對——其實,靈魂是身體的原因;只要身體在結構、行為的復雜程度上確實高過無機的自然界。最近還有英國唯物論的摧毀者克里福(Clifford)教授,他的生涯是從斷言世間不存在無所不能的靈魂開始的。他曾仔細考查過空間,卻沒有發現任何頭腦結構的痕跡;可是最終他宣布,整個世界都由心靈材料構成,無論這材料實際上是什麽。靈魂方面興趣的復興還有一個理由,從其本性來看更為常見——那出自某種新感受力的需要。眼下這一代人總想說出和聽到些新鮮玩意兒。他們的探索上天——或曾經的天——入地,為新情緒興奮顫栗,為新經驗躊躇滿誌。但是,他們厭倦了,因為一切看上去都在彼此復制,周而復始。於是,有些人想出了這麽個聰明主意:「別為尋找了不得的感受瞧這瞧那啦,絕對的新鮮就在你自身之內——那就是你的靈魂。」

靈魂先知打出了近乎決定性的一擊。追逐新經驗已經厭倦的人們忽然發現面前多了個奇異的領域,先前他們對於靈魂的無視有多固執,如今他們探詢靈魂的勁頭就有多貪婪。於是,靈魂被吞並進來了。研究靈魂的社會團體遍及各個方面。信仰療法、形而上治療者,實質的心靈主義者和非實質的唯物主義者,斷言只有靈魂存在的人,以及否認肉體存在的人——這些在公眾中風起雲湧,在媒體上紛紛冒泡,試圖引領整個時代。舊時代的唯物主義者們明白,他們已經被雲彩籠罩。假如他們露出頭來,那就是在輕輕地咕噥說,以上正是他們一向要說的東西。物質只不過是物質化了的靈魂,舊式的唯靈論者發現奧賽羅的職業已經過時。當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沒有靈魂的時候,讓人感到他多麽地接近於看到靈魂,這只是個率性的冒險或挑逗性的虛張聲勢,因為歸根結底,人依然確信靈魂不存在。可是在當下,以靈魂為形式的鬼怪已經成了最真切可信的現象;什麽思想傳遞、精神作用於精神、幽靈現身,這些都再正常不過了;暗幽幽的光線,磷光閃閃的舞動的雙手,上有鐃鈸下有班卓琴——這是跳大神搞的老一套,如今已經顯得陳腐不堪。當代的口號是:每個人,自己的鬼魂。

但是說正經的,整個事情中有那麽一些令人沮喪的因素。在新英格蘭,有一個感覺敏銳、才智犀利、具備神奇的自省能力的女士,她先前就曾看見這門半開著,甚至曾越過這道門檻;這回她緊扣時代的脈搏,就毫不令人吃驚了——最近她在【北美評論】(NorthAmericanReview)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讀者諸君都會記得,文章的立場是:這一次對於靈魂的重新發現是屬於19世紀——倘若算不上屬於整個歷史的話——的偉大機遇。需要做的僅僅是組織起盡可能多的心靈研究團體,竭盡全力地仔細觀察,廣泛搜集,徹底稱量和細分,作出足夠準確而包羅永珍的概括,以便把整個靈魂存在的問題一勞永逸地予以徹底解決,就如同達爾文等人對於機體生命問題的解決那樣。此種觀點出自這個作者,是毫不奇怪的。但是,它反映出來的普遍感受和共同期望,多少令人悲哀。這個時代陷於懷疑主義的絕望和無力,在為科學或獵奇而復興靈魂的這件事上已經表露無遺。一言以蔽之,想用科學來為宗教問題找答案,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宗教把世界看成整體,透過愛來發現整體的律動,靠著意誌在智慧和力量中孕育。科學卻根本不對付整體,也和愛、智慧、意誌無關。科學僅僅是發現事實之間的聯系。它為現象之間的共存或繼起確立關聯,並把這些關聯命名為法則。超越現象關聯,進入絕對實在的領域,這不是科學所能做到的。

假如科學研究能夠滿足菲爾普斯(Phelps)女士等人的期待,得出確切的結論,那麽,要麽是宗教生活的問題還根本未曾被觸及,要麽是宗教的喪鐘已被敲響。像科學連結事實那樣連結「彼岸世界」和此岸世界,會把靈魂生活庸俗化到這般程度,以至於這無常現世中的一切卑賤絕望都成了永恒生命的有機組成部份。這樣一來,精神生活就更沒意義、更瑣碎了,甚至都不如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用「彼世」(other-worldliness)這個詞諷刺指稱的東西。不過,真正的宗教可不會掉進這個陷阱。它會宣告自己對所謂的靈魂——那作為事實擺在感官面前的東西——一無所知,也和所謂的不朽生命——科學研究它並將它和現世生命相聯系,正如科學聯系行星和另一顆行星——毫無關系。真正的宗教會說,以上這些或許是事實,但它們離精神生活實在太遠了;就好比新發現的小行星的名字或新發現的甲蟲的身體構造一樣,和生活無關。她(指宗教——譯者)會拒絕希臘人的欺騙,盡管希臘人給她挖掘出新鮮可見的靈魂並貼上標簽,還送來勘探完畢並繪制好地圖的天堂作為禮物。生命中有些部份是不可見的,有些東西尚未被感官揭示出來;這才是宗教的神聖特權所在,也是信仰所在。華麗的靈魂秀,鄰家客廳般的天堂,這些都不是宗教生活的精義所在。在今天,和以往時代一樣,公正必須和信仰同在;正如19世紀偉大的詩人所吟唱的:

你不能拒絕信仰中的不確定,

倘若你擁有信仰之為信仰。

精神的生活不存在於科學研究的物件中,不存在於數學論證的領域內。它屬於意誌領域。它的根據並非如此:我知道靈魂及靈魂的永恒命運都存在,因為我曾是心靈研究團體的成員,我親眼見過,親耳聽過;而是:我願意(will)它們是真的,因為倘若它們不真實,我自己就不真實。整個靈魂就奠基於此,整個存在也奠基於此。盡管這關於整體獻身的表達出自未知事物之中,但這就是宗教生活。

靈魂的復興或許能給我們帶來大量的心理學知識。只要別過於專註地只知道跟著鬼故事跑,或者只想透過宣布沒有肉體擁有神經來治療神經痛,那麽,它確實會有成果的。它或許能深化這麽一個印象:歸根結底,人和皮囊一樣好,心理學和物理學一樣值得研究。這一印象會逐漸延伸:希臘人和雕齒獸一樣有價值,前者的研究和地質學相比,不會顯得更像拜物教。只要這一印象不至於被扭曲到這般地步,即靈魂不是人和歷史本身的生命所在,而是「黑巫師」似的鬼怪或【仲夏夜之夢】中的小精靈,作用無非是被人拿來獵奇或玩弄光景,那麽,我們滿可以對上述結果懷有美好的期待。但無論如何,說到靈魂的復興——無論作為科學現象還是作為大眾感受——對宗教的增益,那是絕對沒有的,永遠不可能有。宗教所說的靈魂向來就在那裏,用不著被重新發現,也無須神氣活現地來什麽復興。

(李宏昀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