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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緬懷|父親的夢想

2024-04-03情感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父親。

沒有悲傷,我只是想去講一段溫柔的故事。

四十多年前八月的中午,我還住在天津十九中的大院子裏。

那天我一臉興奮,手裏拿了只長竹桿穿過鞍山道,去海光寺找我堂兄。

我堂兄比我大三歲,那天本來我們是計劃去粘「知了」的。但是後來我們改變了主意。因為我們意外地發現了一座院子裏,葡萄架上,葡萄正在成熟。

我堂兄終於打下了一串葡萄,我伸手接住, 美好和興奮其實只是那一瞬間,但是,同時那家的主人也出來了,結果,我們被人家毫不留情地揍了。當我們一身狼狽的又跑回到十九中的院子時,我的手裏只剩下幾粒葡萄了。

我們坐在台階上分別嘗了一下。青的,很酸澀,還有沒熟。

後面的問題很難解決。我丟了竹桿,我堂兄眼眶淤青。我們都要面對各自的難題,回家去怎麽解釋。

這真是我人生裏一個難忘的下午。這個時候,院子外面正有一個人走過來,我對他卻茫然無知。而我堂兄卻站了起來。

「三伯,您怎麽回來了。」

堂兄口中的三伯,就是我爸爸。但我竟然對他還是有點茫然無知。

那是我人生裏第一次對我父親的樣貌有了清晰的印象。而以前,都是模糊的概念。那年,我父親已經36歲了,我住在姥姥家,他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培訓赤腳醫生,與我聚少離多。

那天我還收到了我父親送我的禮物,一挺木制機槍。那時,是唐山大地震剛過不久,我父親接了我姥姥的電報,急急過來救我。

當晚,我扛著槍坐上了火車,一路北上,去了一個叫蘭奇卡倫的地方,那裏才是我真正的家。

那一年,蘭奇卡倫衛生所的東面,旱河旁的院子前有棵老槐樹還很茂盛,中午12點的時候土墻上圍了很多人,大喇叭會播【說嶽全傳】。旱河的另一邊是第二小學。

我父親大學就讀於天津中醫學院。28歲才畢業。

我母親也曾在那所大學裏讀書。那裏才是他們的家鄉。我母親曾驕傲地對我說過,我父親上高中時是學校裏的高材生,學校可以保送他上天津大學生物專業,但是他放棄了,只因為我爺爺喜歡中醫。

然而,人生不全是美好的一面。那個年代,上大學反而害了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畢業後等待他們的是一生遠赴他鄉,再不能回來。

他們的命運甚至連知青都不如,他們從中國最繁華的都市走向了最偏僻的農村,並且從此,他們一生都將在回家的路上奔波,回家,成為了他們最大的夢想。

我父親在50歲之前,還都想著回到家鄉。甚至為了離家近一點,還選擇借調去過一個叫燕郊的地方醫院,2000年時的燕郊還是一個無比荒涼的方。但只是因為,他覺得那裏離家更近些。

直到60歲的時候,他才放棄了回鄉的想法,他平靜地被醫院返聘,周六日照常在家門口的附近的藥房出診。他不再想著回天津了,雖太和裏的老屋還在,但是長輩都沒有了,他也在日漸老去。

回家,成了他今生的難圓之夢。

還記得我小時候住在萬全道的姥姥家裏,我父親家在鞍山西道太和裏,對面是八一禮堂。他家門口有家麵包店,很多年後一直都還在開。每天都飄出很誘人的奶香味。我小時候能想到的富人的生活,就是吃裏面賣的麵包和牛奶。

不知道我父親當年畢業後拿到派遣證,離家千裏,走下火車,汽車,然後坐上牛車,身處那些人跡罕至的蠻荒之地時是些什麽感受。

四十歲後,我不再年輕氣盛,我終於學會了可以用另外一種思維來思考問題。來理解父親一輩子內心的傷痛。

他只因為上了大學,大半生都走在顛沛流離的回家路上。於是,他想修正命運的指標,但他們依然沒能改變什麽,他的兒女最終還是去了他鄉。

我來北京時,我父親那年65歲。那天,他終於松了口氣,說:你去吧。現在交通發達。家裏沒事。

可是,父母已老,兒女本不該遠行。

後來的十幾年裏,我奔波四百裏,只為每個周六那一天,我們家永恒固定的節目。

我父親會發現新的館子,我母親會備好茶葉水果。所有午後的一桌麻將,我們都會以大敗告終。我母親在一邊微笑:「看,還是老爺子厲害。」

那些所有的下午,我父親住的臥室裏,都充滿了溫暖的陽光。

二十年前的冬天,十二月的一個周未,我們沒有回家,那天我和老婆在木樨園服裝批發市場購物,為父母購買過年的禮物。

我對我老婆說:我想送我爸一挺木機槍,引得我老婆捂著嘴笑,她知道這個我和父親之間的這段軼事。

父親從60歲開始過生日,每年那一天是我家重要的日子。但購買禮物讓我們犯難,除了看書,我父親沒有特別的嗜好。

曾經,私下裏我特別羨慕朋友們家中的那些愛喝酒,愛抽煙,愛釣魚,愛遛狗的父親們,這樣就能給兒女輕松留點盡孝的空間,而不必讓我如此犯難。

後來,才終於有了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和妹妹達成共識,基本上每年我都會為他買一件V領的羊毛衫。我妹妹則會買一件白襯衫,配一條花色領帶送給他。

我父親很喜歡這樣的裝束,配上白大褂,在醫院裏出診時,很有一種教授風範。終於有一年,生日前我媽打來電話,說別買V領毛衫了,你爸現在怕冷。所以我們臨時改了買圓領衫。

從那年起,我父親不再系領帶了。

再後來,我媽說圓領衫也不要買,你爸歲數大了,穿脫覺得費力。

時光荏苒,我父親忽然間真的老了。

我有時候看著他散步時的背影,腳步很拖沓。但我父親卻仍喜歡在熱鬧的街道行走。過去我不明白,現在我有點懂了,他一定是想找到那些曾經家鄉的感覺:

懷舊的林蔭道裏霓虹閃爍,老舊優雅的院落墻面斑駁,路口的麵包店奶香飄散。不知他一次次的有沒有找到。

這一年,我們已改了買對襟拉鏈的毛衫送給他。

春天裏,他走路的時候上台階時很吃力,還會經常摔跟頭。

六月的時候,他還住了院。

他在日漸老去。冬天的時候,我母親已變成接送他上班。

我們再出去吃飯,已經只選擇離家最近的地方了。

我父親變得總愛落淚。我母親安慰我說,人老了,就會像個小孩子。

兩年之後,五月剛過,在一家我們常去的餃子館,父親點了糖醋裏脊這道菜。我媽埋怨說,你點這幹嗎,你也不能吃。

我父親說:給靜靜吃。那個叫靜靜的女孩兒就是我女兒,小名是父親起的。

那天下午,我們又玩麻將,最後一把,我父親杠呲和了我們,在麻將桌上他也能輝煌的收場。

第二天,書還在桌上,茶還未涼,病人在等他出診,我還在回京的路上。他老人家穿著白大褂,走向醫院的辦公室,就在我母親眼前,竟安然而去。

我們不必遺憾,我們都終將一天天老去,離開你那些心愛的親人。

我在京承高速上掉頭往回開,我對老婆說:我老爸,夠瀟灑。最後一次打麻將,還這麽和了咱們。

往事如煙,時光飛逝。又快到清明了。

現在,我的父親只住在離我家不遠處。他在那萊恩然入睡。

上面,玻璃窗的陽光房很幹凈。陽光燦爛,父親在照片上依然笑得很安詳。山頂翠綠一片,可以俯看他住過的城市,再遠處的遠處,也許他這次可以看到他那夢魂牽繞回不去的家鄉。

我們會在一些特定的日子裏去看他,我老婆會買很漂亮的菊花。然後我們下山,依然去找一家我們曾經熟悉的飯店,我們還會要八座的房間。雖然每次總要空一張椅子。我們依然點糖醋裏脊,雖然還只有孩子們吃。下午的時光,家裏陽光依然燦爛。我和母親會在院外整理金銀花架。

只是我家從此不再打麻將。

我已十幾年沒有再回過天津了。連我的堂兄也搬到了北京,我經常和他們打電話。在網上視訊問候。

我堂兄說,京承高速修通了,連京沈高鐵也都開通了,可惜三伯都沒有等到,不然,他一定會開心的,他回家的路又近了些。

是啊,又是清明了,父親,你在青山之上,能看到嗎,您回家的路終於更近了,您離夢想也更近了……

時光如梭,如今我母親年紀也越來越大了,她總是說,老人在,你就有家,老人不在了,那裏就不再是你的家了。

母親還說,家裏沒事,不用總是回來。

可是,我母親還總是喜歡在周五的傍晚,站在樓前的院子裏,一邊和樓下的老太太們說話聊天,一邊望著我家樓外院子的鐵門。

當我每次穿過鐵門走向家門的時候,都能見到她微笑著和我招手。

她一定是等我很久了,我喜歡那一刻的感覺,雖路途遙遠,但無比幸福。

我不願意去講悲傷的故事,我們也不必遺憾。我們都終將一天天老去,離開你那些心愛的親人。只要我們的心中,一直與那些溫柔的時光相伴。

壹點號心湖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