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時的時代限制下,寶玉和黛玉不得不愛得那麽辛苦。
如今,我們已經脫離那個時代的限制,可以從一個更寬廣的視野,來探究愛情究竟可以在生命中發揮什麽樣的影響、扮演什麽樣的角色。
愛情正面的那個部份、被人們歌頌的那個部份,確實呈現出人類很可貴的堅貞品質,它體現為一種永恒的癡心。
情人們總是很貪心,不停祈禱要愛一輩子,甚至要生生世世長相廝守,比如唐玄宗和楊貴妃誓要「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比如漢樂府【上邪】所言「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假如戀愛中的人們沒有足夠的人格高度、生命視野廣度,那麽永恒的癡心所落實下來、所成就的婚姻家庭,可能只不過是「兩人份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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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個問題,我真的是困惑了很多年。
我不斷地觀察身邊的人,困惑卻越來越深。
我的困惑在於,有的人在家庭裏是好太太或好丈夫,也是好媽媽或好爸爸,可是這麽多堪稱好太太或好丈夫的人,對鄰居、對同事卻是那麽殘忍,他們會仗勢欺人,會在背地裏中傷別人,這是為什麽?
後來【愛的藝術】這本書給我提供了一個很深刻的解答——原來這些人的愛,只是兩人份的自私!
弗洛姆說:「通常,人們都把愛誤認作占有性的依戀,我們常常可以發現兩個相愛的人對於任何別的人都不再會感到愛。事實上,他們的愛只是兩人份的自私。」
換句話說,情愛即便是一種心靈的整體狀態,依舊是非常狹隘的,因為它是排他的、非普遍的,是只限於兩個人之間的情感,所以他們的愛只不過是一種非常狹隘的愛、一種自私自利的愛。
他們之所以是好爸爸、好媽媽,是因為孩子是他們的延續,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一部份,他們還是只愛自己。
當他在愛他的妻子或她在愛她的丈夫時也一樣,因為雙方是生命共同體,或者說是利益共同體,所以愛對方也就等於愛自己。
擴而充之,兩人份的自私就可以成為四人份的自私、八人份的自私,或者像賈府,是千人份的自私。
總而言之,我終於認識到,愛常常是非常狹隘的,所以弗洛姆才會說它是一種自私。
對現代人來說,我們更應看重愛情對人格的提升,要讓我們的愛情超越自私性,進而達到一個更寬廣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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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個道理說得很透徹的,是法國作家聖埃克絮佩裏。
他在【風沙星辰】一書中,從高空鳥瞰整個世界,以無邊無際之胸襟來看待人的存在,既有哲學家的深度,又有詩人的灑脫,還有宗教家的悲憫。書中說:
生命教給我們,愛並非存於相互的凝視,而是兩個人一起望向外在的同一個方向。
人不要只守著父子、兄弟、夫妻這種小小的世界,你一定要把心開啟,不然你心中會藏有一個小人。
有的時候人為了保護自己人,會變得非常可怕,這不是我們所樂見的。
若要在愛中超越兩人份的自私或者四人份的自私,請學會一起望向外在的同一個方向,看到這個世界更寬廣、更優美、更趨真理性的一面。
類似的理念杜甫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詩裏也提到過,當然杜甫的自我期許和一般人的非常不一樣,所以他能夠成為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之一。
詩中提到一個對比:「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
回頭看看,那些人都像螻蟻,螻蟻的心願很小,汲汲於建造自己的小小巢穴,全部的理想只聚焦在把這個小世界經營好。為什麽不學習柯吉拉,常常想縱浪在大海中?
杜甫的期許,是一個人的人格要往上提升,要往無限處去延伸,不應只守在一個小小的巢穴裏。雖然那裏很溫暖,有很珍貴的家人,可是不應該讓自己的心靈與眼界被限定在那裏。
哪怕是功成名就之人,如果他的心被完全限定在自我的成就、自己家族的延續或對錦衣玉食的追求上,那麽即使他在這個現實世界裏再怎麽成功,在杜甫的定義裏也只是螻蟻而已。
對於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我很喜歡用兩棵樹並立生長的比喻。
這兩棵樹站在一起,肩並著肩,枝葉交握,但它們都一直往高空生長,並沒有互相依靠,彼此纏結成一團低矮的灌木叢。
也就是說,兩個相愛的人要望向外在的同一個方向,不要沈溺在互相凝視中,否則兩個人都會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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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的分量只占全人類的八十億分之二,但我們若能望向外在的同一個方向,就可以擁抱整個世界,看見整個宇宙。
這樣一來,我們可以是好父母、好夫妻,同時也可以是君子,即便面對自己的敵人,也會有磊落的風範,這才是我們所應該追求的。
最後,我要引述一段話:「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忌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想想看,寶玉對黛玉確實有著恒久的忍耐,不過在那個時代,寶玉作為一個男性,整個社會環境、文化氛圍還是給了他更廣的視野,所以他比原先走在他前面的女性又走出更遠,到達了終極的彼岸而獲得最高的智慧。
整部小說鋪陳的,是寶玉如何從那麽深的愛情中超越出來,迎向一個更寬闊而無限的世界。
或許我們由這樣一個理解就會知道,寶玉的出家並不是逃避,更不是受到打擊之後,沒有辦法面對這個世界的一種鴕鳥式的出路,他其實是走向了一條豁然開朗的解脫之道。
愛不是兩人份的自私,而是一種人性的昇華,同時也是個體整個人格向世界的開放。
作者:歐麗娟。選自【讀者】雜誌2024年第13期。那些閃光的日子,都有【讀者】陪你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