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美食

下館子

2024-01-06美食

下館子與請客在內容上既有重復的地方,也有不同。重復的是下館子往往與請客相關,不同的是下館子的主體一般指使動者個人或親朋等親密的圈子,其目的相對單純, 主要就是為了「撮一頓」,或如四川話所說,去「打牙祭」。不像請客,因為常常夾雜了許多考慮,而使「吃」退居次席,只能強打精神,強作歡顏去應酬,這樣的「吃」,已然沒有了吃的愉悅,而成了一種工作甚或是一種負擔。我就不止一次聽說,有官員宴席歸來,常讓老婆再給煮一碗稀飯或酸湯面,可見有時也存在餓漢不知飽漢饑的情況。

在我經濟上尚未自立以前,先是對下館子沒有感覺,就是換了個地方吃飯而已;後來知道了下館子是「吃好的」的代稱;再後個別時間,下館子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比如在旅途中,此時的所謂下館子,已沒有改善單調飲食的想法,只要能填飽肚子就成,而且因為囊中羞澀,無法選擇,也往往沒有什麽選擇,彼時的館子其實就是驛站,不是給旅客改善飲食的地方,僅僅是類同加水站、加油站的地方。

對下館子沒感覺的時間,是在我小學一二年級時,所以到現在唯一有記憶的是這麽一件事,當時的感覺和後來的回味竟大相徑庭,使我覺得僅此就值得寫一篇文章。那時我在一所寄宿制學校上學,周日晚上必須被送回學校。不知什麽原因,某一次是忙碌的父親送我返校。我只記得,返校前,父親帶我在鐘樓東邊的平安市場吃了一頓飯,吃的是什麽,沒一點印象了,但卻記得剩了幾個油乎乎的水煎包,父親用紙包了,要放在我書包裏,我堅決不要,因為老師說過,不能從家裏帶吃的東西。父親也沒勉強。第二天,我開啟書包,卻發現那幾只水煎包,安臥在書包的一角。我大駭,不知所措,問好朋友鄭大林應該怎麽辦,鄭大林根本沒在乎地就幫我把水煎包吃了。我當時感覺父親也太那個了,不把學校的規定當回事;再就是鄭大林也忒膽大了,怎麽就不聽老師的話呢?!

四十多年後,當父親離我們遠去後,我常常想起父親,感到有太多的遺憾,一是不懂事時,不知與父親交流,二是懂事後父親又不幸因為腦溢血失語無法交流,三是對父親缺乏理解,以致他一生豐富經歷所積累的經驗無法傳承,這是自己人生的極大損失。

這時,與父親在一起的有限記憶就悄悄浮現出來了,但不知怎的,那幾只水煎包,每次都是頭一個;進一步聯想到其時間正是大饑荒開始的1959或1960年,這時,我才感覺那是父親最深切的愛。而且,這件事也像一面鏡子,從中可以看出自己的某些性格,如對外部的規定太當回事,不敢有一點違反,也不知道其實有些規定是紙糊的,難以檢查的,即便發現了也不會有什麽大後果的。

父親應該懂得這一點,但他沒有也不會給我說,因為他知道,不能拿成人的經驗去過早地指點孩子,那會容易導致孩子在他的世界裏因為有想法而鶴立雞群,結果被「一刀切」地刈平,反而造成傷害。這種謹慎導致了他即便在巨變中,乃至自己遭受了莫須有的誣陷,也不願給長大了的我們說一句。我們之所以知道一些他的事情,還是從母親那裏不經意間聽來的點滴。父親太了解,所以他從不談對一個接一個運動的看法,更不談自己在外人乃至子女眼睛裏都是光榮的歷史。順著來,那是無用功;說出自己的認識,稍有與主流不和的地方,就有可能被尚屬天真的子女當作結論炫耀出去,極可能給子女也給自己帶來更大的災難。

如此,在中國這樣一個重視傳承的社會,父親的愛只能以無言出現,想起來真是讓人心痛。

和母親下館子的次數也是有限的,那個年代,人們的子女普遍多,收入有限,恨不能把一分錢掰作幾瓣花,輕易不敢下館子。另外,社會愈來愈濃的清教徒氣氛,也使下館子被視作一種資產階級的生活象征,所以即便是下館子,也不敢如今天一樣在朋友圈裏曬出來炫耀。記憶中的下館子,都是母親星期天帶我們上街買東西,一路逛來,人困馬乏,最後在平安市場的飯館裏吃一頓飯。而父親好像從沒有和我們吃過這樣的飯。

平安市場的黃桂稠酒又甜又香,一白瓷茶壺半斤,每次我們都能喝一兩壺。至於吃的什麽記不清了,我至今有印象的就是前台玻璃櫃中擺放的各種切得很薄、擺得很好看的鹵肉拼盤。有一次,我們桌子旁邊有一個中年人要了四小盤炒菜(那時的菜還分大小盤)坐在那就著小酒慢慢品嘗,不知是我們的戲鬧幹擾了他還是稠酒的桂花香飄到了他的鼻中,總之他問我們這是什麽酒,然後也要了一壺邊吃邊飲。那時的我雖然也就十一二歲,但我認定這個人來自小地方,是因為一個什麽理由,跑到此美美地開一次葷,好好解一頓饞的。

四十多年過去後,我偶爾認識了一位老人,他說,自己當年曾在西安的一所中學任教,「單身狗」一個,每個月開了薪資以後都要找一個飯館,點幾個菜,要二兩酒,犒勞一次自己,這成為他在那個年代至今也難以忘記的美好回憶之一。我當時差點就把我當年見到的那個中年人的故事說給他聽。

當年學校停課「鬧革命」,我上的又是一所寄宿制中學,不住校不行,住校又沒事幹,就整天東遊西蕩,變著法兒玩,比如買張月票,立誌把西安市的公交車坐遍;再比如,同學們一窩蜂地跑到一附院檢查身體,結果每個人的結論都是有沙眼;再如為練膽子,跑到三兆殯儀館看死人,等等。但最讓我感到興奮的是,四處跑去下飯館,當然吃不起大菜,印象中革命化的飯館也沒有什麽大菜,但就是那些油潑面,也讓我們百吃不厭。要知道,那時候的城市油是定量的,炒菜時意思一下而已。而油潑面,可是結結實實的一小勺油,面條雖然是機器壓的,但那油香把一切不如意都遮蓋住了。

記得西大街路北鐘鼓樓之間有一個賣釀皮子的飯館,隔著玻璃我看到,廚師把還冒著蒸汽的釀皮從籠裏倒在案板上,拿刷子飽蘸著菜油在釀皮上抹,然後又抓一把切好的釀皮在通紅的辣子油裏一蘸,釀皮仿佛在油裏浸透了一樣通紅通紅的。這一幕把我幾乎看呆,還有這般用油的!之後的那一碗釀皮子有多香,就不必細述了。總之,我此生好像沒有吃過這麽香的飯!

以上這些,都是主動的下館子;如前所說,還有一些被迫的下館子,都是出門在外沒有選擇的選擇。印象最深的還是1967年,停止串聯後,我和幾個同學扒火車進行的一次說走就走的不能叫串聯應該叫浪跡天涯的出遊,目的地是北京。因為是扒車,只能是貨車,因此聽天由命,走到哪兒算哪。這就使我們經歷了許多小站和小飯館。在那些小飯館吃的啥,早記不得了,但至今不能忘記的是,幾乎每個地方,我們後邊都圍著一圈要飯的人,一個個面有菜色、彎腰駝背、鶉衣百結,使我們大驚大懼,這就是我們的國家嗎,怎麽成了這樣?不是我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國家嗎?!正是有了這樣的經歷,我16歲下鄉到農村,才對那裏的貧窮有了一些心理準備,沒有大驚小怪。可我的堅定信仰就是這樣被宣傳和現實之間的巨大反差一點一點地抽空的。

好在這樣的時代終究過去了。有段子解說什麽叫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前,在家裏請客吃飯;三十年後,在飯店請客喝酒。但在我的記憶柯瑞,一說起下館子,不知怎麽,想起來的都是那些過去的事!人說「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我卻是反著來。知我者不知能否給出一個解釋。

作者簡介:

曹欽白,龍年生人,忝附老三屆驥尾。

下過鄉,當過兵。1976年進入稅務局收稅一年有余,之後從事文書、秘書、稅收研究等工作。1985至2019年在陜西【稅收與社會】雜誌社和【中國稅務·陜西國稅】【陜西稅務】任主編、編輯。著有【我的觀點】 【享受稅收】【稅收未被解讀的密碼】【稅:給你制衡權力的權利】和【憶軍教,能不憶玉樹】【儒雅掩塵遺澤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