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四線小城的超市，怎麽就成為大城市人爭相奔赴的美食目的地？
最近一年來，如果在社交媒體上搜「大月餅」「麻辣香鍋」「杏仁茶」「烤腸」，大數據通常會給你推薦一個熱詞：「胖東來」，河南省許昌市一個超市品牌。
難道這些普通美食的王者版本，藏在河南的超市裏？一個工作日的下午，我們來到了許昌。這是即便大城市熱門經典景區也冷清休憩的時刻，胖東來三樓的美食城依舊摩肩接踵，無處落腳。各大博主推薦必點的麻辣香鍋，搟面皮，杏仁茶，牛奶醪糟攤位前，排隊達到了十幾人。
河南的超市美食，已經好吃到這種程度了嗎？我們選擇在杏仁茶攤前駐足。
遮擋灰塵的玻璃幹凈得一枚指紋都看不見，介紹杏仁茶的廣告版上寫著「15分鐘內食用口感最佳，每份12元」。玻璃背後，11種小料罕見地包含了成本較高的琥珀核桃和整顆巴旦木。在北京，這樣一碗熱水沖調的杏仁茶，價格通常20元左右，沒有高價小料。但許昌作為一座人均收入3000的四線城市，街邊小店一碗牛肉牛雜湯不過15元，大碗羊肉饸饹面10元。胖東來的定價似乎沒有主打便宜，甚至高於了生活日常。
「如果不要青紅絲可以多加點核桃麽？」員工阿姨爽快答應，眼睛也不眨 地給了三勺。
「紅糖和白糖有什麽區別？」 感覺沒什麽區別，白糖比較傳統，你們好奇的話我給你們一樣來一點。
「果幹看上去挺新鮮」，跟樓下超市現炒現賣的一樣。
句句有回應，聲聲有落地，不卑不亢的同時，一碗杏仁茶也完成在眼前。「您能幫我們這樣捧著拍個照麽？」 毫無怨言地配合，然後，迎接下一位排隊的顧客。
2024年，不知道「胖東來」三個字的人已經寥寥無幾：
西瓜吃一口不好吃可以退，電影不好看退一半錢，榴槤開出房數不滿意開到滿意為止… 「你知道許昌人被胖東來寵成什麽樣麽？」微博網友說，「經常在服務總台看到有人吃得就剩下一塊的水果拼盤，說不好吃，要退款，服務台二話不說直接全額退款。其他任何在胖東來買的東西都是這樣。」
不僅寵著顧客，還寵自己員工。
這是全國唯一主動加班要罰錢的公司，多次提前閉店只因消費者過多耽誤員工休息。當員工和顧客發生爭執，這裏可以不惜代價釋出8頁調研報告，並在確定消費者人格侮辱員工後，給涉事員工5000元精神補償… 每個都是當代罕見的「奇葩操作」，每個都幾乎瞬間沖上熱搜頂流。
被996內卷PUA到焦頭爛額的網友震驚了，紛紛表示要眼見為實。於是開了一輩子出租車的常師傅發現，從2022年五一假期開始，許昌這個原本安靜祥和的小城變得「呱噪」了起來，「台灣來的客人都有，動車站一出來就說要去胖東來。」 常師傅平日不愛沖浪，至今不能理解大家不遠千裏奔赴胖東來的原因，「不就一個商場麽？你們大城市沒有 嗎？」
有，也沒有。大城市的優勢是選擇性高：從法國的奶油到歐洲的香草，從西班牙的火腿到印度的小扁豆，大城市的商場超市，可以把全世界都展現在自己眼前，但這具體的花花綠綠是什麽，它不屑於告訴你 ——
什麽？你不知道？那你要不要反省一下，是不是自己努力不夠？
在胖東來，一切似乎有了另一種解釋。受惠於創始人於東來熱衷引進新思路的基因，許昌人十年前就可以買到原裝日本的膳魔師保溫杯，西安的冰峰，東三省的格瓦斯，智利的黑皮諾 —— 對於當時月均收入只有1500元的許昌人來說，這些也是前所未見。
但胖東來不「嫌棄」，甚至教大家挺直身板當顧客。「不認識東西不是你的問題，賣場有責任給你講明白。」於是在胖東來，從十幾年前起，每件產品產地哪裏，衣服褲子進價多少，自己賺的利潤多少就都開始清晰標註。陌生的外來產品，它也認真教你該怎麽用如何避坑。
● 標註了進貨價的褲子
食用油區，你會看見「煎蛋小妙招：熱油中撒些面粉，油不容易外濺」，矽膠鍋鏟旁，你會讀到「尼龍、矽膠產品不能長時間在油鍋內食用」；辣椒區，完整的辣度指南，能讓你一目了然「杭椒、螺絲椒、大青椒和甜椒」的辣度到底有怎樣區別；柚子區，一排小字「今日XX品種，糖度實測 為XX」，並附上糖度參考，告訴大家在8到16度左右，是酸甜適口的甜度比，如同知心大姐耳提面命，是為了讓你更好享受生活，而不是沒有感情的金錢買賣。
類似的「溫馨小貼士」大城市也偶爾存在，但胖東來的一字一句竟是認真思考，將心比心的高資訊之作，仿佛一所社會大學，耐心帶領每個無法快速融入互聯網社會的小城市民，一步步走向更大的世界。
這一切都不禁讓人感慨：無論學識深淺，在許昌都能無差別 地被好好尊重。
大概也是尊重的力量，在胖東來看不到情緒焦慮的顧客，也沒有不耐煩的員工：這裏的保安願意幫你看管一切隨身物品，遺失了他負責；從導購到稱重，員工沒有一個在說閑話，端坐筆直手不停歇；收銀的阿姨會分門別類幫你打包好，如果買了鹵味還會順手問你幾個人吃，並送上等同數量的手套。
開了20多年，地板磚上的美縫還是白色的，每一塊玻璃都沒有油汙或指紋，上萬個sku的貨架總有員工及時地來擺放整齊；服務員不會浮誇的過度熱情，但會積極正面回應顧客的每個請求，臘八蒜只想買兩塊錢，「可以，稱」；熏臘肉只想切三分之一，有點肥但又不能太肥那部份，「中，那剛好肥的那部份留給喜歡吃肥的，瘦的那半留給喜歡吃瘦的。」
● 「水果4小時後8折，6小時後6折，8小時後下架報損」
你會覺得原來食物好吃的原因除了食物本身，原來還有賣食物給你的人。當感覺自己真的被好好照顧了，價格和滋味也就沒有那麽絕對了，80分的味道加100分的人情，再加20分的新奇，就是200分的體驗。
要說最大的缺點，大概就是這麽好的商場，怎麽就不能開到我家門口？
在本地人眼裏，胖東來不（止）是一家網紅食品打卡點，也不只是一家超市。
這個以煙酒批發起家的品牌，90年代初名叫「望月樓胖子店」。90年代末，創始人於東來引進「量販式」概念，一下又開起了胖東來鞋店，胖東來家電。很多許昌人家裏第一部彩電或冰箱，就是胖東來裏購買的。
2002年元旦，位於許昌火車站附近的「胖東來生活廣場」開業，成為本地第一家綜合百貨商場。22年來，這裏的結構沒有改變，一樓服裝，二樓超市，三樓運動用品加美食城，四樓內衣小家電。除了超市做了現代化設計重修，其他的樓層保留了千禧年代的百貨商場格調，最頂級的品牌也止步於阿迪。
如今，胖東來在許昌共有6家綜合百貨商場，4家直營綜合超市，1家大型服飾專業賣場，以及無數自有品牌的酒水食品百貨商品。唯一伸出的「觸角」是新鄉市，有兩家胖東來綜合百貨市場。這個從未走出河南，甚至三十年沒進省會的地方商業巨頭，共有員工11000人，大多數工齡在5年以上，12年甚至20年也比比皆是。如此奇妙的地域依賴和罕見的員工忠誠度，放眼整個商業史都是極其罕見的。
胖東來為什麽不能開到我家樓下，取締其他的洋超市？答案可能有點復雜。
「農業和遊牧或工業不同，它直接取資源於土地…所以以農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態，遷徙才是變態」。【鄉土中國】裏，人類學家費孝通如此分析，而胖東來的出生地許昌的人口變化，也似乎佐證了這個觀點。
2010年，這裏總人口430萬；2021年，437萬人。11年來不降反升，胖東來的爆火或許有小小貢獻，但更核心的，還是這裏並不是所有人想象中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刻板河南。自1913年英美煙公司在襄城引導農民試種煙草始，一條完整的煙草貿易產業鏈就在許昌延續了近百年。同樣是種植，這裏種的是經濟效益最高的煙草；同樣是加工農作物，這裏加工的是品牌不同的烤煙。
或許許昌也不該被稱為四線城市，它的GDP常年占據河南省內前三。
於東來也是借助煙酒貿易賺到了第一桶金，但與眾不同的是，他喜歡思考歐美福利制度，熱愛閱讀哲學。於是在他獨特性格下，胖東來不僅20年堅守「不加班」理念，還雷打不動的過年關門，周二停業，強制員工每年修四周帶薪年假。如果員工沒有住所，他還可以以極其優惠的價格，甚至免費，來提供食宿。「以真心換真心」，於東來如此告訴記者，也如此告訴員工。他認為沒有人應該讓員工不幸福，所以薪資是本地平均線的兩倍，年利潤的30%也會被拿出來分發獎金。
不願遷徙，深諳知足常樂的許昌人心滿意足地在胖東來獲得了人生想要的一切，外面世界再大，換不來家裏的飯菜香。尤其當老板報以我尊重，我便用此生的工作青春為你服務，就是盡職盡責 地如家人般對待每一個顧客。 這種金錢也換不回的溫情和承諾，落實到顧客這裏，就是無腦信任「胖東來自營」，就是那碗讓消費者和員工都打心裏覺得踏實的杏仁茶。
但這不是大城市的狀態。
高頻次的人口流動是大城市的通病，高地租高物價高起薪是大城市的標配。在許昌，高於平均兩倍的基礎薪資也只有6千。只要進入高鐵15分鐘外的鄭州，兩倍基礎薪資就達到了9千，北上廣更是讓人震驚的2.6萬。如果照搬許昌的模式，進入大城市的胖東來，一碗杏仁茶恐怕就不是12元了，而得成倍往上翻。這樣的杏仁茶服務再好，大概都很難讓人再獲得許昌的那種感動。
所以為什麽胖東來不開到我家門口？不是不想，而是那一系列被我們熱愛的美好，都不得不建立在四線城市的物價和中原人樸實穩定的性格上。看著胖東來長大的許昌人給予顧客的，是類似媽媽對孩子的無條件包容。大城市從來「卷無止盡」的性格，只能讓一切化為烏有。
我的朋友張女士曾在一家超市工作，她形容當時的員工內鬥，「早一分鐘都不會換衣服，兩班倒的如果一個人認真幹活拿提成，另一個會各種使壞把她弄走」，她不明白都是底層人，為什麽要橫生那麽多是非。
但在大城市，誰還不是這樣一個張女士呢？
每個人都熟悉「被社會吊打」這句話，它通常出現在新手世界，旨在告誡對職場不要心存幻想，該遇見的人際溝通問題，工作職權問題，工作時長問題一個都不會少。父母家人也會強調，不要惹事，退一步海闊天空。於是面對996，面對職場PUA，我們總是困惑為什麽成年後，討口飯吃，如此艱難。
為什麽2023年的職場關鍵字是「癲」？因為走也不能，不走也不能，無法找到讓內心維持平衡的出口，只能依賴各種梗，各種新奇的「短逃離」，來遏制住自己隨時就想離開的沖動。
當人們四面八方飛機動車前來「朝聖」胖東來，他們並不是真的想知道網紅大月餅有多細膩多香軟，他們是想好好地感受一頓能讓自己不焦慮，情緒穩定的飯菜，即使那只是一頓超市的速食飯菜，但食物方方面面釋放出來的關懷，千金難買。
一段人人平等相互尊重的僱用關系或利益關系，一次」真心換真心「的心平氣和的好好吃飯。胖東來跟我們展示了，這個世界上美好而舒適的關系是可以存在的。唯一的缺點，只有許昌和新鄉有。
